吃饭当然是单点自己喜欢的菜色,不被别人打扰最舒服,可出门在外,哪能样样如自己的意?偶尔必须随便一点。
谢庭月却视线一顿,透过窗子,看到了外面泥地上的脚印。
男人脚印,一路从西边过来,脚跟冲里,脚尖冲外,踩下去的很重,但因为大雨滂沱,已经不甚清楚了,有很多已经看不到,只窗前这两个,因为地势,看的非常明显。
那边掌柜的已经说完了:“贵客只管安心住下,有事随时吩咐,我这就让小二打热水来,给几位去去尘!”
路离看着房间不错,掩唇打了个哈欠,冲楚暮谢庭月挥了挥手:“我不行了,过去睡会儿。”
谢庭月应了,打发秦平等人自去收拾安排,热水到了,挽起袖子亲自帮楚暮擦洗更衣。
相处日久,他照顾楚暮相当数量,只是今日稍稍有些心不在焉,探手试额温都试了三次。
楚暮握住他的手:“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嗯?”
谢庭月凝眉:“我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那也要有精神,才好应对,”谢庭月拉楚暮上床,“夫人先睡会儿。”
谢庭月本以为自己睡不着,然而不知道是被窝太温暖,还是楚暮的怀抱□□心,这一觉他睡得很沉。
醒来时,看到楚暮近在咫尺的脸,差点掉下床。
睡一张床越来越习惯,他也越来越放飞自我,从以前的‘井水不犯河水’,到现在几乎次次都闯进楚暮的被子,缠在人身上……
楚暮也太好脾气了,每回都纵容,从不推开他。
还有那眼睫毛,是不是长的有点犯规了!
楚暮没醒。
谢庭月松了口气,伸手探楚暮额温。
还好,没有发热。
“夫人……”
谢庭月正在换衣服的时候,楚暮醒了,声音微哑:“什么时辰了?”
谢庭月迅速裹好里衣:“差不多该是饭点了,你等等,我马上过来帮你。”
楚暮枕着手臂,看着谢庭月手忙脚乱换衣服,微笑出声:“夫人慢来,我不急的。”
外面雨势大,光线却并不暗沉,楚暮几乎能透过衣服看到谢庭月的身体线条,紧实光滑的皮肤。
他一向知道……夫人的身材很是不错。
谢庭月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被看透,动作迅速的穿好衣服转身,若无其事的走到床前:“我帮你更衣。”
比起他的害羞,楚暮就大方到一种境界了,袒露身体毫不脸红。
甚至还会双臂展开,双腿也……叉开,方便谢庭月动作。
谢庭月:……
以前不觉得什么,照顾人这种事他本就习惯,大家又都是男人……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心里突然有了些小别扭,每每这种时候,都会略难为情。
可他都这样了,楚暮还是不为所动!
这让他更气。
为什么自己这么不争气!为什么楚暮就是能不动于衷!
谢庭月咬牙切齿,又不知道该怪谁,只能跟自己较劲。
楚暮看着,唇角笑纹更深。
“走吧。”
谢庭月迅速整理好一切,推着楚暮出门。
结果就在转角,遇到了谢庭日。
谢庭日一如既往,正在纠缠那位柔姑娘。
“……这么久了,我的真心,你还不知道么?”
柔姑娘人长的柔柔,声音也柔柔:“妾就是知道,才直言相拒,妾蒲柳之姿,不敢奢求公子身边的位置,公子值得更好的人。”
“你就是更好的人!”
“公子莫要如此说话,待表哥看到,又要误会了。”
“正好,他不要你,我便带你走!”
“公子……”
谢庭月:“咳咳。”
他也不想撞个正着,可楚暮的轮椅声太大,转角过来避无可避,转身走也来不及。
谢庭日听到声音转身,看到谢庭月的一瞬间,眼神有些迷茫,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只片刻,眼神就精明起来,刚刚的事……他都看到了?
“你怎么在这里?”谢庭日立刻腰背笔挺,姿态矜持,连手都背到了背后,兄长的款摆的足足,“君子非礼勿听,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么?”
这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熟练。
谢庭月十分诚恳的建议:“你若讲说机密,介意别人‘非礼勿听’,最好寻个僻静之处。”
这光天化日,公共空间,你堂而皇之行事,还怪别人非礼勿听,脸呢?
谢庭日眯了眼。
彼此立场相对,他能看谢庭月顺眼才怪,只是以往有母亲在前,很多事不用他插手,二人一年也见不了两面,他从没亲自对谢庭月不客气过,以为谢庭月多少会给他一些面子,尊他一声兄长,谁知这贱种这么乖戾,还让他在柔儿面前丢了脸!
“牙尖嘴利,妇人之态,怪不得母亲将你许出去嫁为男妻,”谢庭日冷哼,“既然嫁出去了,就该宜室宜家,凡事懂些分寸,少在外边抛头露面,没的丢人!”
谢庭月与楚暮成亲那日,谢庭日并没有回去,但他不可能不知道谢庭月的夫君是谁,眼下境况,谢庭月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个病弱之人,风采斐然,傻子也能猜出对方身份了,谢庭日却看都没看楚暮一眼,视线滑过时充满蔑视,好像坐在轮椅上的人是什么脏东西,他不屑一看似的。
正好路离也睡醒,溜达过来与楚暮二人会合,看到了这一幕。
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气氛紧绷,他不好说话,只暗暗和楚暮打眼色:我说,你这位大舅哥怕不是个傻子吧,表面功夫都不懂得做一下?
楚暮笑容特别有深意,看了谢庭月一眼:夫人认谁我就认谁,这一位——疯狗,同我有什么干系?
谢庭月都不认,大舅哥什么的,还是算了。
“兄长说的是,”谢庭月看着谢庭日,似笑非笑,“这宜室宜家,规矩体统,想来李家做的极好。”
户部员外郎李长风,做派清正,口碑极好,家中有一独女,已和谢庭日定亲。
他这话说来,别人不懂,谢庭日却听得明白,这是在威胁他呢!
这门亲事很重要,万万不能丢!
当然,也不能在柔儿面前失了面子。
谢庭日不再和谢庭月继续纠缠,直接快速结束话题,顺便提醒威胁:“既嫁人为妻,有空多学些三从四德,知礼懂节,少在外头卖弄口舌之利,搬弄是非!柔儿,我们走!”
柔姑娘烟眉轻蹙,声音低低柔柔,切切生姿:“我是不是给谢公子惹麻烦了……”
谢庭月:呵呵。
那边路离推着楚暮已经下楼。
他们的上房在二楼,楼梯侧有一缓坡,正好方便轮椅上下。
客栈很安静,几乎除了雨声,听不到其它。
路离微微弯身,低声在楚暮耳边道:“发现了没?”
楚暮颌首,眼梢微眯,迅速划过楼上楼下各处空间:“太安静了。”
人为制造的安静,明面上看不到动静,实则似乎有人在暗里戒备,而且——
“三楼一直没下来人。”
别说人,声音都没有。
掌柜的之前说,客房已经住满,只剩两间上房,那为何整个三楼没一点动静?
二人对了个眼色,隔墙有耳,不便继续讨论。
环境有异,不明就里,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继续观察注意,且提高警惕。
楼下坐了一会儿,掌柜的便出来招呼上菜。
菜色简单,好在量足够大,清淡适口,填饱肚子不成问题。
“唉,这倒霉天气,眼看着回家路只剩一点,竟被困住了!”
邻桌客人要了碗酒,臊眉耷眼的叹气。
他留着一抹小胡子,年过而立,支着胳膊抖着腿,看起来不是很坐得住。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朝谢庭月这边搭话了:“几位是外客吧?咱们这边的东西可吃的惯?”
他指着桌上一盘青果点。
这是青县的特色,周边很是流行,口味略有些怪,多有外地人不习惯。
谢庭月微笑:“还好。”
“那敢情好,我观几位气度不凡,这时候来我们青县,肯定不是为了游玩吧?”小胡子是个自来熟,“我姓袁,名正诚,就是本地人,几位若不介意,交个朋友?”
他不说,信息显露也很明显,谢庭月三人早猜到他是本地人了。至于交朋友——对方也说了,看他们气度不凡。
谢庭月心里快速思量,这般油滑的,气质感觉有些熟悉,再看对方穿着打扮,似乎是个行商之人。
路离在朝为官,公务行程不好与外人道,楚暮也有自己的神秘之处,且楚家势大,说出来多有有便,倒是自己这边没什么讲究,还可顺便试探。
“好说,我们此行,是想做些小生意。”谢庭月笑眯眯。
袁正诚抚掌,眼睛一亮:“做生意好啊,我也是在外头做生意的!你说缘分这事巧不巧,没想到大雨留客,还能认识同行的朋友!”
谢庭月便问:“不知阁下做哪一行的生意?”
袁正诚:“咱们青县紧挨苏杭,出产多,我这本钱不大,随便做点桑蚕生意,米粮也是做的,不知阁下——”
桑蚕?这么巧?
谢庭月微笑:“敝姓谢,家中行二,也没太多路子,过来也是随便看看,找打机会,倒是听说过青县桑蚕品质甚好,袁老板既然做这生意,若不介意——随便聊聊?”
“可以啊!”袁正诚眼睛晶亮,“这生意你找我就对了,青县的桑蚕,谁有我熟?你可别去那萧家,外头牛皮吹的大,实则就是一个没用的书生带着自家小娘子瞎闹,哪有咱们这种常年在外头跑的门路多?那傻书生只会读死书,小娘子娇嫩嫩,哪懂的做生意,还好你碰上了我,否则一准被这伙人骗了去!”
谢庭月听到‘萧 ’之一字,心头就是一跳。
姓萧。
家中账目,欠债大头就是青县萧家,跟这人口中的傻书生有没有关系?
他已翻出当年那张契纸,看得出来是多前年所立,纸页都泛了黄,上书内容也并不详尽,只说楚家每年给予一定庇护,萧家照此给予报酬,每年一结。至于庇护是什么庇护,给予的报酬又是多少,如何衡量,并未有具体数字,但翻看当时入账流水,的确是笔巨额。
他问过楚暮,楚暮也不明就里。
楚暮是真的不知道。上辈子一直卧病在床,没精力关注身边的事,没有娶成妻子,自也没遇到过二婶为难,他只知道同样的时间点之后,没多久,二叔被撸了官职,说是贪污受贿。水至清则无鱼,这样的遭遇谁家多少都会遇到,他以为是有二叔得罪了人,有人故意下手。可这辈子有了二婶为难,思维难免开拓,莫不是……和件事有关?
“哦?萧家?名头这么大,很厉害么?”
谢庭月状似不在意的打听。他在想,在这青县,有什么事那么特殊,需要楚家庇护,而当时楚家,能量有多大,罩住的是什么点?
袁正诚话很密,当即拍大腿:“可不是!这以前是个匪窝,最不讲究,一片人都姓萧,现在官府管的好,都老实了,霸道作派还是剩了那么一点,就是这代的家主是个蠢的,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还老瞎指挥,最近听老农说天气不好,正让人忙着收蚕呢,书都不读了!那蚕现在才出来,伺候不好一死死一片,他这不是瞎胡闹么!唉,到底还是年轻啊!我就不一样了,这青县,乃至苏杭,没有我找不到的门路!我自己不养蚕,但这一圈哪里有蚕农,我全部都知道!”
谢庭月微笑侧首,安静听对方说话。
这袁正诚有点小狡猾,藏了些东西,但这是商人本色,是为了做生意,谢庭月心中理解。
至于萧家……
谢庭月也有自己的思量。
百年一遇的春日水灾,即将在青县上演,他是重新活过一回的人,会知道很正常,可萧家这位书生只凭老农的话,就敢有此决断,是个很有主意的人,绝非像袁正诚所言,是个傻书呆子。
“做桑蚕生意找我啊,我才是东道嘛!”
正说着话,另一道声音插进来,正是阎宏。
阎宏笑眯眯坐到桌边,看向谢庭月:“谢公子想做什么生意,蚕丝还是染草,药材还是棉线,不管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
他这话就比袁正诚有底气多了,而且一来就点明了对谢庭月很‘要命’的染草。
本身他就是苏杭人,摊子铺的大,还有姐妹们的‘倾情助力’,势力不一般,走出去很多人都认识,也会给面子。
袁正诚自也是认得的,当下咬牙切齿,话中夹枪带棒:“哟,这不是阎爷吗,不在外面发大财,来我们这小地方抢食?”
阎宏正色:“此言差矣,买卖数目,财路宽窄,从不以地方大小论,我瞧着青县就挺不错。”
“捞过界了可是不好。”
“买卖是大家的买卖,天下是大家的天下,何来过界一说?”
二人就怼上了。
一看就是同行相轻,二人之前有过矛盾。
谢庭月清静了,继续脑中思考。
到这时候,他也注意到另一件事——谢庭日和那位柔姑娘,一直没下来。
掌柜之前特意提醒过,饭点吃饭,过时不侯,这两个人不可能不知道,不下来,是想饿肚子么?
有些方向,谢庭月不如楚暮和路离敏感,反应略慢,可到现在,也察觉出不对了。
是不是……太安静了点?
“轰——”
窗外闪电伴着雷鸣,铺天盖地砸来,映在人脸上,满满都是凛冽威压。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挟着风雷之势,来势汹汹,预示的不仅仅是水灾,还有更危险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