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暮修眉一顿,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家里的账?”
谢庭月颌首,眉目沉吟:“你觉得呢?”
楚暮想了想,笑了:“我也想不出什么新的方向,许还真就是如此。”
他们之前一直思考这欠账的由来,总也没有方向。契纸上说的模糊,楚家给予一定庇护,萧家便在年底奉上报酬,老旧的沉年账目里,这个数额是很大的,后来突然锐减,直至现在的没有。这庇护是什么?报酬又为什么说的那么模糊,连个具体数字都没有,是这件事不好定数额,还是根本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而楚家一直扎根京城,关系人脉网络亦在京城,早先还出过一位宫妃,地方上的关系,说实话,太小了,楚家人都不稀的看一眼,而这青县到底有什么特殊,小小地方引来楚家青睐,还能奉上那么多‘孝敬’?
粮还好说,毕竟民以食为天,生意能做到大大方方,盐就不行了。
‘私盐’二字,沾上就是死罪,而与盐有关系的买卖,向来一本万利。
谢庭月承认这个思维扩展得有些天马行空,但在找不到别的方向的情况下,这或可是唯一方向。
如今楚暮竟也认可了他的猜想,他就更敢思量了,如果真是这个,就是个大坑了,他该怎么办?和萧家怎么谈?
心中思绪不停,马车亦前行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楚暮握了下他的手:“前面就是了。”
谢庭月侧首朝车外看。
这里距城中心不远,像是刻意修整出来的外延街道,又像是群居村落,房子屋舍都很新,看起来给人感觉不错。
萧家祖上是个匪帮,联合其他总瓢把子成为地头蛇,行事相当霸道张狂,外来的人,外来的买卖,不管什么都要问过他们点头才行。后来事易时移,太平年代,小辈和祖辈的生存方式已然不同,现在都是良民,读书的读书,种地的种地,和外面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而今抱团聚居扎根于此,已成宗族。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特殊的凝聚力和传承方式。有些地方,他们依然保持着祖上留下来的习惯,规矩很严。
匪道转身,底蕴太浅,各方面想出成绩都有点难,萧家人现在地也种,书也读,生意也做,官一个没出过,好在宗族凝聚力非常,不会受人欺负,日子很是过得下去。
这些信息外地人不清楚,过来此处,随便到茶馆转转,听附近的人吹吹牛,就都知道了。
车停,冬哥在外面放好车凳,谢庭月和楚暮先后下车。
一下车就觉得不对,谢庭月侧耳:“好像……有动静?”
他都能听到,别人自然也听到了,尤其秦平这个五感灵敏的,直接给出了更详细的信息:“前头在吵架。”
楚暮握住谢庭月的手:“走,去看看。”
“天时大变,恐有灾祸,蚕种必须转移至高地!”
“天气这么冷,蚕种又娇贵,贸然挪动必然一死一大片,这日后哪还有收成!”
“不转,灾祸至,蚕种一样会死。”
“你吓唬谁呢!不就是一场雨,大点又如何,怎么就吓破胆子了!萧云峰,你怕是连头顶上的姓氏都不知道怎么写,把祖宗们的胆气都忘光了吧!我告诉你,不行!你可以蛊惑别人听你的话,但我萧温书也是读书知礼的,不比谁矮一截,我家蚕种就是不挪,想动,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萧温书,你当知道我萧家的规矩,你一日姓萧,一日就得服我这个族长的管,今日这蚕种,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
“我就是不服!你想死一个人去死好了,凭什么非要拽着我们!”
……
前面有两个人在吵架,为了蚕种是否要搬动,气氛很紧张。
谢庭月观察片刻,心里就有了数。
左边那个,为方便活动衣角别在腰带上,身材颀长高大,面目冷峻的青年男子,就是这一代的萧氏族长,萧云峰,也就是他要找的人。
光凭方才话语就知道,此人性格果敢坚毅,颇有领导气势,多于方正,少于圆滑,是个很有主意,绝不会随波逐流的人。
站在他对面的萧温书,瘦弱了不少,穿着书生长袍,皮肤白净,气质也斯斯文文,很有股书卷气,一看就知道是日常关在屋子里念书的,只是这姿态……稍稍有些色厉内荏。
不是谢庭月眼辣,一眼能看透世事,主要是这萧温书的样子,他看着稍稍有一点眼熟。
他那不省心的熊弟弟,很多时候跟他吵架,表情也是这样。仗着他不会过分打骂,就放纵骄横,没理也要搅三分,有理自然更理直气壮。
二人争吵相当激烈,气氛紧绷,周围围着很多族人,但大家都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谢庭月视线扫过四周,突然眼神一顿。
现场竟然还有熟人!
之前遇到过的那位柔姑娘,还有他的好兄长谢庭日也在现场,二人并无任何亲密举止,距离也不太近,俱都站在萧温书身侧,一看就是此人的支持者。
怎么哪儿都有他!
谢庭月略心烦。
他倒是不怕谢庭日,可有只苍蝇随时在眼前转,难不难受?
掌心一热,是楚暮捏了捏他的手。
谢庭月垂头,只见楚暮单眼快速一眨,微笑暧昧:“夫人不怕,他若敢乱来,夫君收拾他。”
谢庭月登时斜眼:你怎么教训,掌嘴么?
楚暮笑容更大,明显就是承认了,一脸为自家夫人做主应当应份,与有荣焉……
谢庭月默默抚额。
这里人这么多,还是不要随便丢人了。
他知道楚暮很多时候并不君子,但还是希望大家的形象不要破灭。希望这个倒霉兄长今天能懂点事。
那边争吵还在继续,且渐入高|潮,开始抖料了,萧温书声色俱厉:“少拿什么宗族规矩来压我,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吃那一套?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凭什么你说了算!当年我爹去世,寡母拉扯我不容易,你侵吞了我家多少东西,难道还不够,现在25" 庶子男妻0 ">首页27 页, 还要强抢,非得我一无所有,你才满意是吧!”
萧云峰皱眉:“你父亲的死,全族的人都很遗憾。那些产业是为支撑你母子生活,族里商量决定暂时分给你们用,说好年限拿回,契纸你也过了,为何还要一味纠缠此事?”
“我娘都死了,当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萧温书眼神阴狠,“我知你看我不顺眼,我不就是书念的比你好一点,你就如此公报私仇,萧云峰,你问问你自己,配当这一族之长么?”
萧云峰都要气笑了:“所以我不配,你配?”
萧温书:“我,我可没这么说!”
二人正杠着,一边的柔姑娘出来了:“家主公子,求求你放过我表哥吧!”
她扑通一声跪在萧云峰面前,哭得好不可怜:“表哥他一心念书科考,对外面的事都不挂心,最是明礼懂节,知足感恩,只要有一容身之地,每日三餐得继,就会满足,他真的碍不到家主公子的,日后若成长取官,也会和族里守望相助,求家主看在宗族未来的份上,不要再切切相逼啊!”
这话说的入情入理,从长远计,再加一张如花似玉,梨花带雨的脸,印象分多多。
萧云峰皱眉:“我萧家的事,不用外人插嘴。”
对着这么一个大美女,丝毫没有怜惜之心。
柔姑娘脸微红,垂头低眸,露出雪白雪白,线条漂亮的后颈:“我……同表哥早已订亲……”
萧云峰:“成亲了么?”
柔姑娘头低的再深,轻轻摇了摇。
萧云峰:“既未成亲,就不是我萧家的人。”
他态度强硬,逼的人姑娘脸红似滴血,臊的不行。他不怜惜,有人怜惜。
谢庭日当即跳了出来,指着萧云峰鼻子:“你这人好不要脸!侵吞别人家产还不够,心胸狭窄,嫉妒成性,如今还强抢了,非要别人家破人亡你才安心么!”
萧云峰眯眼:“我方才说了,我萧家的事,容不得外人置喙。”
随着他的话,身后族人大都往前迈了一步。
谢庭日根本没看见,仍在叫嚣:“对个姑娘家都能如此重话不客气,想也知道是什么样的粗鲁无理之人了!”
谢庭月:……
世上真有如此眼瞎之人,找死都上赶着。
不说你一个外姓,跑到别人地盘别人本家指着人鼻子骂家主,哪来这么大胆子,就说你这行为——为女人出头,这女人还是别人的未婚妻,表哥就在跟前呢,你到底怎么想的,爱屋及乌,喜欢女人连人家丈夫一起挺?绿帽子戴着就这么舒服?
而且对眼前局势,这架吵的,没一点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么?
世间宗族万千,大家长也各式各样,确有那私心很重,处处为自己谋利益的,还特别多,但也有那方正清明,有德行有操守,责任感大于一切的。
谢庭月就见识过不少靠谱的族长,族里有失了子女的老人,失了父母的孩子,身有残疾不能自理的,大家一起供养,族里出钱。鳏夫带着孩子尚且好说,可以再娶,寡妇带着孩子不易度日的,族里会放一点产业襄助,直到其子长成撑家。
他初来乍到,不知这深里底细,但从刚刚个人表现,神情话语,也会有所思量。
不见所有族人都挺自己族长,没人帮萧温书说话么?
谢庭月偏头,正好见秦平神情警惕,便问:“你可是也觉得这萧家族长不妥?”
秦平摇摇头,十分诚实:“小人不知,也没空想,只恐万一发生意外,小的必要护好主子和夫人。”
谢庭月又看向楚暮:“你看呢?”
楚暮的笑容就很有深意了:“往往越是想谋夺侵占他人财产利益的,越看重名声。”
越坏的人,越会喜欢披张温柔的羊皮,真要想抢东西,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必得前期千思量万考虑,现在眼前的‘强抢’,傻子都不会干。
谢庭月也笑了:“而且这财产风险太大,还不一定谋得到。”
天时不好,恐有灾祸。萧云峰不是神仙,做这些只是未雨绸缪,并不敢断定一定会有灾祸,可蚕种转移,折损却是确定的,真在这时候‘强抢’,怕是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别说真正的商人,小孩子都不会愿意吃这种亏。
遂他基本断定,萧云峰是在勇敢的拼一个几率,萧温书的指责,恐怕也是自己的瞎以为。
不管读书还是过日子,有心结的并不是萧云峰,而是萧温书自己。
家中账目暗藏蹊跷,是否因为盐路尚不确定,一切都只是猜测,而今斟酌萧云峰的性格——
谢庭月认为,跟正派的人打交道,拐弯抹角反而显得自己格局太小,面目可憎,不如堂堂正正的直接来。
而且这灾祸,别人不知道,他这重活一世的人可是知道的,大几率会发生。这事提前说出来不可取,别人也不会信,做点什么,让灾祸影响少一点,却可以努力。
谢庭月上前一步:“我倒觉得这位族长说的有道理,这蚕种,应该转移。”
又是一个外人!
萧家人齐齐安静,虽不知对方是谁,看在支持家主的份上,忍了。
萧云峰没任何表示,大约是在观察。
别人不认识谢庭月,谢庭日认识啊,这一看,就跳了脚:“这种时候不帮亲哥哥说话,帮一个外人?”
你到底哪边的?
“你应该站在我这一边!”
谢庭日大怒,声音都细了。
谢庭月微微一笑,回了一个字:“不。”
第53章 该死的心动
谢庭日万万没想到会遭遇到今日状况。
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很多事可以做到, 也应该去做, 但家里太平和, 总是没有他发挥的空间。
母亲温柔贤惠,妹妹体贴可爱,父亲有些过于严肃, 显得不慈,但一家之主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男人没点脾气算什么男人?他一边有些小小的叛逆, 觉得若是自己一定会比父亲做得更好,一边认可父亲的表现, 觉得一切就应该是这样子。
至于小弟谢庭星, 年纪还小,突然面对家庭变化有反抗心理, 他能理解, 调皮捣蛋也没关系, 大家处久了会处出感情来。
可惜他学业繁忙,母亲为督促他上进有出息,替他求了有名师坐镇的书院,离家甚远, 来回一趟不容易,很多打算来不及做, 但他仍然相信, 未来很长, 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 去掌控。
而谢庭月,是家里唯一的异数。
他已成年,在前头嫡妻教养下长大,不接受带着孩子进门的林氏,各种反抗挑衅,一点也不讨喜。
作为林氏的儿子,谢庭日看了太多母亲的眼泪,听了太多母亲无奈的劝诫,但他能怎样,还能杀了谢庭月不成?只能劝母亲好好相处。
母亲那么好,那么温柔,日子长了,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谁知母亲不知做了多少努力,这谢庭月就是教不会,处不熟!
远处传来春雷闷响,阴云翻滚,绵密小雨又淅沥沥下了起来。
谢庭日觉得,这阴雨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阴郁,难堪,烦躁。
谢庭月一句清脆响亮的‘不’,几乎掀起了他内心所有怨忿!
“谢庭月,你敢再说一遍!”谢庭日声色俱厉,指着身边的位置,“你给我滚过来!”
谢庭月仍然坚定的回:“不。”
不过这次他多了一个看谢庭日脚下的动作,给出了一个十分诚恳的理由:“太脏。”
谢庭日低头看了看脚下。
确实……很是泥泞,他的鞋子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但他怎么感觉这句话都有点不对,就像不是单单说这个地方,还攻击了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