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气。温繁那兔崽子要是有你一半会哄我开心就好了,他就是做事太极端太不考虑后果,所以我不放心把温家交给他。”
温正霆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笑意,“下个月底是你妈妈祭日,我们从美国回来就去看她,就这样说定了。”
“温总有心了,妈妈她一定会高兴的。”
“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
温正霆的面上闪过一丝阴霾,助理仿佛没听懂他的这句暗示,“会的,一定会的,妈妈会在天上保佑您的。”
·
“出院手续办好了。”
保镖进来的时候,易淮正在扣最后一颗纽扣,他的手指细长、指节匀称,哪怕这么点小事都能做得赏心悦目。小时候不止一个人建议他去弹钢琴,都被他爸爸易昇给拒绝了,理由是男孩子不需要学这种娘们兮兮的东西,要学的话就该好好学学怎么拿枪,免得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之前的衣服沾满了血和呕吐物在被送来的时候就丢了,罗弈记得给他送饭却偏偏忘了给他送衣服,他不得不拜托保镖在来之前先绕路去一趟罗家,从他的衣柜里随便拿两件过来。
随便拿的结果就是黑衬衣配同色长裤,这样的穿着愈发衬得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死气沉沉。他弯了弯嘴角,那个人同样露出个倦怠疲倦的笑容,仿佛一个偶然间有了实体的鬼魂。
“麻烦你了。”
早上他又做了一次检查,医生的建议是将观察时间延长到48小时,免得留下后遗症影响今后的生活,但他没那么多时间静养:罗弈带着费川出差走了,轮班正好轮到他的人,天时地利人和,这样的机会错过一次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哪怕是他这样的人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他苦涩地摸了下自己的嘴唇,心脏漏跳了一拍。
不论他有多想挽留,那个人的气息已散尽,只留下一点依稀的触感。
手续办好了,易淮检查了一下没有落下其他东西就跟着保镖离开了医院。
“回家?”保镖公事公办地问。
“去杨园。”易淮摇头,显然是有自己的考量,“我有点东西想要确认。”
兴许是搭乘了电梯的缘故,上车以后他还是有点晕。保险起见,他就着矿泉水提前吃了一片医生开给他的止痛药。等药效上来的这会功夫他也没闲着,脑子里想的是昨天睡着以前费川和他说的那些话。
想要他命的那个老女人到底是谁?虽然费川平时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讲,但让他讨厌到这个份上的人其实不太多,再加上女人这个限制条件,符合要求的可能就那么一两个了。
怎么可能?他险些失笑出声,这答案实在是太荒谬了。罗弈的妈妈为什么要杀他?他死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吗?这之中难道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所有的事情都如同一团乱麻,每一次他以为自己抓住了一点线索都不过是虚妄的幻影,幻影散去以后谜题依旧。
“杨园那边车子开不进去,你没问题吧?”
睡这么长时间还是有点用处的,起码他感觉自己比昨天好多了,不会再走两步就头痛呕吐。
“没问题,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易淮轻声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不会害你丢饭碗的。”
“你知道就好。”
这个人是罗弈派给他的保镖之一,说起来是保证他的安全,其实就是监视他不允许他逃跑。
从很久以前他就在悄悄地调查这些人,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抓到了不少破绽。喜欢赌钱这种不大不小的问题贸然摊牌会打草惊蛇,所以他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这一等就等到了一年前,这个人的母亲被查出癌症。癌症病人就是个无底洞,这个人又没存下多少钱,急需大笔钱救命的时刻,刚从国外回来的易淮二话没说找到他跟他做了笔交易。
他帮这个人联系国外的专家,送他母亲出国治疗,而他要替他保守秘密,那个人走投无路只得答应。
从那以后,只要他做的事不太出格,这个人都会当做没看见。
“到了。”
杨园这一带都是阴仄得见不到阳光的暗巷,一层套着一层,曲折盘桓,如同复杂的蛛网,除非是长久生活在其中的熟人,谁也不知道下一条巷子会通向何处。
这里有荣城最廉价的出租屋,不需要合法证件,几百块就能凑合一个月,所以哪怕处处火灾隐患都有数不清的人甘愿蜗居于此。
“看起来想不弄脏鞋子是不可能的了。”
保镖把车停在路边,撑开伞替易淮打开车门。
“我不介意的。”
易淮知道他什么意思。因为一直在下雨的缘故,污水都从不远处的垃圾堆流了出来,换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看了大概会发疯,可易淮除外。哪怕罗弈在物质条件上待他不薄,他也从没把自己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是那个被拿捏住性命一无所有的少年,放松警惕就意味着死亡。
对上保镖震惊的眼神,易淮微微一笑,“我以前住过比这里更糟糕的地方,好了,走吧,再不走回去就太晚了。”
去副食店里买了一包烟,顺便向收银的小姑娘打听了一下怎么走,易淮就带着保镖在这脏兮兮的巷子里穿梭。
杨园329号,被油烟熏得黑漆漆的筒子楼里,易淮上到三楼,毫不意外地看到左起第六户屋门大敞。
距离他和聂郗成在公路上遭遇伏击已过去了差不多24小时,各路搜查证据、毁尸灭迹的人估摸着都来了好几批。
“里面没人。”
保镖先探头进去,然后回头跟易淮汇报。
“那就进去。”
一室一厅的小居室,客厅连着转身都困难的洗手间,进门就能看见摆了一张双层铁架床的卧室。因为知道屋主不会再回来,之前来的人压根没考虑把屋子里的东西还原,到处都乱七八糟的,易淮走了两步就踩到了四五件衣服外带散发着恶臭的外卖餐盒。
他叹了口气,在心里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你在外面看看,我去卧室里找。”
卧室里仿佛被龙卷风袭击过,柜子里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下边抽屉像张着的嘴巴,甚至连垃圾箱都被翻过了。易淮弯下腰,拿手机当手电筒照床底下和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夹缝,看看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留给他。
第二次弯下腰检查床底时,他注意到抵着墙的床脚附近有片不同寻常的阴影,赶忙把手机更往里伸,看到了牛皮纸的边缘。
意识到这可能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证据,他赶忙把保镖叫进来,代替不能做这么大幅度动作的他爬到床底下把这东西拿出来。
是个被撕坏了大半的信封,从褶皱的方式来看应该装过很厚的一叠东西,比方说现金。下面靠粘贴接缝处有一行小字,这发现让易淮的屏住了呼吸,小心地把它展开来看。
“远洋搬家”几个字清楚地展现在眼前,他意识到这不是外面买来的普通信封,是那种公司内部流通的特定印刷品。
第二十三章 全蚀(二)
远洋搬家。
易淮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心中闪过许多模糊的念头。
作为一场谋划已久谋杀中最关键的道具,这辆在高速公路上悍然撞向他和聂郗成的重型货车绝不可能凭空出现,不说购车以及改装成本,光是日常维护就是一笔庞大的开支,不像是身为无业游民那两人能负担得起的。现在那两个人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所以找到的真正车主就成了揭开黑幕最关键的一环。
就车祸现场调查出的东西来看,车牌是套牌,被套牌的车辆远在千里之外,隶属于某家快运公司,和这摊浑水怎么都沾不上边。在其他渠道的调查结果出来以前,车牌这条路暂时被堵死,他们必须得从别的地方寻找证据,比如他手上的这个信封。
这样一个装过成捆现金的破信封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值得考究:现在是信息时代,除了受技术条件限制的偏远山区和老年人的固执习惯,大额经济往来基本都改走网络支付渠道,只有不希望被人查证的黑色交易才会特地用现金结算。如果雇佣这两个人的黑手和这家公司有什么关系,或者说直接是车主本人,那么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没准能抢在其他人前面查到有用的信息……
“还有什么发现吗?”
保镖摇了摇头,“垃圾桶都被翻个底朝天,连根毛都没留给我们。”
“这么看的话我可真幸运,居然找到这么大个惊喜。”易淮将信封对折,收进口袋妥善保管,“回去了。”
既然找不到其他有用的线索,那没必要久留——这地方被好几双眼睛盯着,呆得越久就越有可能碰到其他人。
他准备离开这乱糟糟的卧室,一步还没踏出去眼前的画面就剧烈地晃动起来,赶忙伸手扶住最近的墙壁缓冲了一下才没让自己直接摔倒。
保镖见过赶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过来搀住他,生怕他在自己面前出了事。这要是出了事就不是扣薪水的问题了,轻一点被开除,重一点他在这个圈子的名声都会受损。
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跳动,原本只是隐隐作痛的地方变得仿佛有人拿着凿子沿着头骨缝隙在敲,易淮抓着手臂的手指指节都因为用力泛起青白的颜色。
“我先送你去医院吧。”
“正常情况,医生说了我这几天会头痛,你不要大惊小怪。”他深呼吸,等地板不再疯狂旋转颠倒,再慢慢稳住平衡站直身体,“我记得你叫什么,记得今天几号,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去医院做什么?再躺着睡一整天吗?”
“脑震荡可不就该躺着睡一天吗?”
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状况不对,不过保镖聪明,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易淮根本没把他的提议往心里去,“改天吧,我快没时间了,就在下个月……你放心,我不会在罗弈面前出卖你的。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你暴露了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他不再说下去,保镖则是根本没把他这没头没脑的半句话放在心里。
“算了,身体是你的……抓紧了别松手。”
在弥漫着油烟和饭菜香气的阴暗楼道里,保镖一刻都不敢放松地跟他在身边,确保他每一步都踩到了实处,不会踩空跌倒。
唯一的好事是外边连绵的霪雨停了,保镖不用在搀扶他的同时艰难地打着伞。
两人原路返回,找到停在路边的车子,准备回罗家。
“是你的手机在响吗?”
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的易淮回过神,发现果然是自己的手机在震动。
是个陌生号码,没有骚扰电话的标注,看数字还有点眼熟,他想了下还是接起来。
你好,我是易淮,请问是哪位?”
那边打了这么久都没接通,可能都在放弃的边缘,易淮怕他没反应过来,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的头还是很痛,说话声比往日要微弱很多,已无限接近沙哑的气声,不过那边比他更加焦躁,这点小事就无足轻重了。
“易经理,我是温志诚,我有点事想要问你。”
温志诚?温志诚这个点打电话给他做什么?难道是罗弈就那个项目跟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表达出来,“温总你说。”
温志诚没跟他客气,“我的助理昨天晚上去医院看望你了,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易淮直觉那边出了什么事,他的答案会被当做重要的证词,所以回答得格外谨慎,“大概是因为我和他在一起出了事,心里过意不去,他晚上又来医院看望了我。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打电话给罗总,罗总也知道这件事。”
把罗弈搬出来这一招真是百试不爽,上一秒还咄咄逼人的温志诚立马没声音了。
“您要是没有罗总的私人号码我可以报给您。”
“不不不,不用了,我相信你不会骗我。”万万不敢打电话质问罗弈的温志诚立刻把话题转了个方向,“他什么时候走的。”
“好像是早上八点,我记得不太清楚,你想知道确切时间的话我打电话给医院那边确定一下。”
“我相信你。”
“现在我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唉,也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温志诚吞吞吐吐地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易淮听了会就没耐心了。
“还有什么事吗?我现在不太舒服,没事的话就挂了。”
“没,没事了。”
听到温志诚这样说,易淮甚至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车子明明行驶得很稳,他还是一阵阵地犯恶心。
“我应该没有说错话吧。”
因为不知道温志诚给他打电话的具体缘由,犹豫片刻他还是说了实话。
——轻率的谎言会酝酿恶果。
难以想象和中间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度过的。
距离上一次见面才过去了半天,他就必须要竭尽全力才能遏制住自己想要去找那个人的冲动。
·
从医院回来以后聂郗成简单冲了个澡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他这一觉没睡多久就被狂轰滥炸的门铃声给吵醒。
门一打开温志诚和吴辛就带着几个保镖冲进来,看都不看他就直奔客厅。
客厅沙发上摆放着个鳄鱼皮铂金包,吴辛说了声抱歉就把包拿起来里翻出里面的东西:手机、口红、粉盒还有一些丁零当啷的小东西。
当中有一枚做成眼镜蛇形状的祖母绿戒指,看到这个温志诚原本红润的脸颊霎时间褪去了所有血色,蜡黄蜡黄的。
这戒指是他送给独女温藜的20岁生日礼物之一,宝格丽高档定制珠宝,从造型到上头镶嵌的每一颗宝石都是由温藜亲自指定的,可以说没有一处不是按照她本人的心意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