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过来,啊——!!!”
温正霆惨叫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头的灯是亮着的——得病以后,黑暗总是令他恐惧自己是否来到了地狱,他再没有关上灯睡过觉。此刻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涔涔冷汗都要把床单给浸透。他急促地喘了口气,枯瘦如鸟爪的手指抬起来,到处摸索着想要找到联络用的工具,让自己的助理快些进来。
他有两个儿子,亲生的蠢笨不堪看了碍眼,而看得上眼的的那个又不是他亲生的,两个人都巴不得他早日魂归西天,只有这个人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的。不能给这个人权力和金钱,要把他牢牢拴在自己身边,这样他就会一辈子当自己的乖孩子。
但是坐在他床边的不是他看惯了的那个人。
这个人头发剪得很短,精壮的躯干包裹在铁灰色的手工西装里,手中拿着一本书,如此年轻、充满生机,和病床上垂垂老矣的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察觉到他醒了过来,这个人缓缓地转过身,看清楚这个人脸孔的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成冰。
“聂……”聂元盛三个字被他咬在舌尖,怎么都说不出来。
聂元盛死了,遗体是他看着火化的,死人是不可能从棺材里跳出来寻仇的……死了的人不可以,但是活着的人可以。
“好久不见了,温先生,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
仔细看的话五官并不像,至少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并不像,可是那种可恨的气质简直一模一样,几乎要将他重新带回方才的梦魇。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他大儿子那可疑的助理,他怎么都查不出真实身份最后决定斩草除根的尹源。
“你是……”当时的怀疑和恐惧涌上他的心头,尹源这个名字卡在喉咙里怎么说不出来。
“嗯,上次忘了自我介绍这次补上,我的名字是聂郗成,聂元盛是我爸爸,家父生前承蒙您照顾了。”
聂郗成合上手中看了一半的那本书放到一边,拿起抽屉里干净的毛巾,贴心地替温正霆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他手上的动作很轻柔,毛巾也很软,可对于温正霆来说,毛巾擦过的地方像是被砂纸剐蹭过一样火辣辣的痛。什么都不用再说了,聂这个姓氏就是所有血淋淋仇恨的具象化。他将要代替死去的人回来寻仇。
“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的。”
聂郗成丢掉毛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微妙的怜悯,“他为什么要救你?生父因你惨死狱中,生母委身仇敌至死不知真相,认贼作父这么多年还不够他恨你入骨吗?”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背叛我,咳咳咳,不可能!”
像是被他说的东西刺激到,温正霆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捂住嘴巴,被子底下的另一只手慢慢移动,因为他实在太像一具骷髅,这动作居然没有引起多大动静。
“有什么不可能的,温先生,你造孽太多,太多的家庭因为你而破碎,太多的人因为你遭遇不幸,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我……我知道错了,不要杀我,我知道错了。”温正霆做出副惶恐模样,不住地摇头叹息,而手指还在不停摸索,“我知道错了,我会补偿你们母子的,你要多少钱……盛江,对,你记得你爸爸的盛江吗?我把它还给你……”
聂郗成愣怔了一刹那,“真……真的吗?”
他看起来是真的被温正霆开出的条件打动,温正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嘴上再接再厉,“当然是……”
就在温正霆手指尖将要碰到那样东西时,被子被人一把扯开,他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空气中。
聂郗成抢在他之前将这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拿起是一把迷你的袖珍手枪,半个巴掌大小,子弹和都是特别定制的,射程大概只有五米。
“温先生,”聂郗成眯起眼,枪口对准了温正霆的眉心,然后扣下扳机。
枪声响起,温正霆瞳孔霎时放大,可结果是他的身边多了个烧焦的黑洞,聂郗成嗤笑一声收起手枪,“你不会觉得我会让你死得这么简单吧?”
在这场博弈中落败的温正霆盯着他看了很久,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露出个充满恶意和讥讽的表情,“我不活着,难道让你那个死鬼爹活着吗?”
然而聂郗成根本没有再搭理他,外面的人来敲门了,他转过身,背对温正霆过去开门。
他大概以为收缴了那把袖珍手枪以后,自己就没有其他手段了。知道这是个绝佳机会的温正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从枕头底下拔出一把手枪,连瞄准都顾不上,对着他的背心就扣下了扳机……
没有子弹,原本卡在膛上的那颗子弹不知去了何处,察觉到这一事实的温正霆颓然地瘫倒下来。
聂郗成头也不回地将卧室门打开,进来的是温正霆的年轻助理和提着药箱的医护人员。
“控制好计量,暂时别让他死了。”
交代完这件事的聂郗成推开门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
温正霆看着这张平日里看惯了的脸庞——相对于他娇艳动人的母亲,他长得实在是太过平淡无奇,勉强能称得上清秀——第一次想要让他不要靠近自己。
冰冷的液体被推入温正霆的静脉血管,他想放声大叫,想诅咒这个该死的、恩将仇报的杂种,可是心脏传来的阵阵绞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他是真的要死了。
第三十五章 惊涛(五)
深夜两点半,荣城金都大酒店1304,穿服务生制服的女人敲了敲房门。
“请问是先生您叫的客房服务吗?”
“进来,门没锁。”
贺章刚洗完澡,披着酒店提供的浴袍,跷二郎腿在窗户边的沙发上吸烟,脸上尽是纵欲后的餍足,“顺便把卧室打扫一下。”他抬手抖了抖烟灰,想想补了句,“快点,搞完了就出去。”
“好的,先生。”
酒店后勤推着推车进来到一片狼藉的卧室里:被子被踢到了地上,柜子上丢着好几个用过的保险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膻味,明眼人都看得出半小时前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大战”。
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各种龌龊的痕迹,给床上换新的被单,贺章看了两眼就不再看了,哪想到她做到一半突然出来了。
“有事吗?”贺章不耐烦地抬头,“没事就……”
“先生,我在床底下捡到了这个,您看看是不是您……朋友掉的。”
她递了样东西过来,是一枚小巧的钻石耳环,贺章接过来瞅了两眼,想刚刚那个小模特有没有戴耳环,戴了的话是不是这个款式。
这做酒店后勤的女人一直在等他答案,他将耳环递回去,正要说自己没见过待会送失物招领处就行了,就见这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猛地朝他的脸上按了下来。
因为坐姿站位的缘故,他很难躲开这女人的突然袭击,两条手臂胡乱地挥舞着想要把她推远,但常年坐办公室偶尔去健身房报道的大律师哪里敌得过这种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冰冷湿润的海绵上有股甜甜的味道,很特别,做过全麻的人都知道是乙醚,他想起要屏息却已晚了,意识渐渐昏沉,手脚也没了力气,任由这女人摆布起来。
这辆推车是特制的,中间的夹板随时可以取下来,空间正好能够装下一个成年男子,他手脚蜷缩地靠在推车里面,人没昏,勉强醒着,只是舌头木木的,发不出一点声音。这女人一面推着他走,一面低声和人讲话,他脑子糊住,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能勉强分辨“按计划”“接应”等关键字眼。
推车的速度起初很平稳,从某一段开始突然加快了。
“你做什么!立刻停下!”是保安的声音,按规章制度员工连便携牙刷都不能带走,更不要提推车这种大型物件。
这女人哪里可能会突然停下,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快点来人,这个人不对劲!”
外边各种嘈杂人声,这女人暴露了就不再费心遮掩,直接大声说起话来,“我在C出口,快点来接应我!”
“最后警告一遍,再不停下我们就开枪了!”
保安紧追不舍,女人的车子越推越快,贺章被颠得七荤八素,好几次磕到头,他想呼救,想求他们救救他,但现实就是这女人的同伙不是吃素的,他们早就把车开到酒店后门,看到这女人的一瞬间就上来接应,把他们两个连人带车拉上了后车厢,连车门都没关严就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在黑暗的推车里,贺章知道自己此次怕是凶多吉少,真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自己没有憋不住招妓就不会大半夜紧急叫客房服务,就不会着了这群人的套。
不知道车子行驶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他不知道,等车停了,推车门被拉开,他人还昏沉着就被人架了出来,一路连拖带拽地带进了一栋小楼里。
一楼没开灯,二楼某间房间里透出明亮的灯光,长久未见光的他本能地闭了下眼睛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水是真的冰,其中还飘着几块没化干净的碎冰,哪里受过这种待遇的他打了个激灵,对外界信息接收的通道一瞬间开启,能够听懂其他人说的话了。
·
“贺律师,现在清醒了吗?”
只是为了临时制服他,乙醚的剂量不大,再加上冷水加冷气确实醒脑,贺章甩了甩头,大口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觉得脑子没那么木了,抬起头看说话的那个人。
这个人应该就是这场绑架的主使,黑衣黑裤,衬衣袖口挽起,露一截苍白的手腕,端坐在沙发上。
他比贺章想得要年轻太多,二十多岁,跟画报里的电影明星似的,身上有股超出年纪的镇定和肃穆,使得周遭空气不至于轻浮孟浪。
“陈叔,让人给他找条毛巾再找件衣服。”
他旁边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招了招手,过了会就有人拿着毛巾和衣服过来,先是擦了擦他身上的水,把湿漉漉的浴袍扒下来,再拉起他的胳膊和腿给他穿了套宽松的衣服。
等底下人做完这些琐事,贺章看着那个俊秀的黑衣年轻人离开座位朝他走来,一只手勾起他的领口,轻轻松松就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按在那边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们挨得很近,近得贺章都能看清楚他垂下来的睫毛投下的影子,在白惨惨灯光的映照下,那张过于漂亮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活人生气,简直让人怀疑大半夜见鬼,还是只艳鬼。
这个人绝对没有他看起来那么无害,常年为温正霆这种人服务的贺章能够在他身上嗅到危险的气息。
“贺律师,我有些东西想向你确认一下。”
常年在谈判桌上听人咬文嚼字的贺章一下子听明白了,这个人用的是“确认”不是“询问”,既是在说明他已通过其它途径知道事情经过,也是在警告他自己不要撒谎。然而舌根都是麻的,除了些无意义的单音节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这年轻人肯定也考虑到了这点,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说不出话,所以我问什么你只需要眨眼,是的话眨一下,不是的话就把眼睛闭上,明白了吗?”
对于他抛出的一切,贺章的眼神仿佛在说“我有选择的余地吗”,这年轻人微微一笑,不过眼中的神采还很冷淡,“那么我开始了。第一个问题,温正霆目前的法定继承人并不是温繁,对吗?”
贺章谨慎地望着他,许久都没有作出回应,他叹了口气,眼角眉梢都是无奈,“难道我没有温繁可怕吗?”
这一次贺章有反应了,他选择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个人的脸。
——温繁比你可怕多了。
“那这样呢?”
冰冷的枪口抵着贺章的胸膛,贺章唰地睁开眼,这年轻人的神态还是很温和,仿佛手上拿的是个可笑的玩具而不是货真价实的枪械。
贺章剧烈地喘着气,视线往下挪了一寸,注意到这个人拿枪的手很稳,没有一点犹豫的颤抖。
这个人是真的会开枪,如果自己再跟他对着干,不等温繁出手,自己就真的会死在他的手上。
“荣城是海城,你说一个人被抛尸在公海会不会有别人知道?你要不要赌这1%不到的概率,赌上天有眼,会还你一个公道的概率?”
贺章自己就是学法律的,知道抛尸公海基本上就等同于死无对证的悬案,尸体被打捞起来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背景,他跟温正霆这种人打了多年交道,早就不愿意相信司法正义这种事,万一这个人背景了得,那么他死了也很大概率是白死。
他就像是被恶狼逼至悬崖边缘的人,选哪边都是死路一条,不过是先后问题。
“别这么绝望,如果最后温大少成功上位,我保证你能活着在异国他乡拥有属于自己的美好人生。”这人冰冷的手指拍了拍他的脸颊,“至于这未来会不会成真就看你的配合了。”
这个人将第一个问题重复了一遍,被逼到崩溃边缘的他颓然地向后倒去。
眨眼。温正霆最后一次联络他时明确地提出了要采用哪一份遗嘱,有录音为证。
“温繁让你做的不是调换遗嘱顺序这么简单的小事吧?”
眨眼。
“他要你协助他篡改遗嘱?”
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内幕,问题越来越辛辣,贺章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要装死。”
枪口向前顶了顶,贺章心跳都要给他吓停止,赶紧眨了下眼。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温繁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的那份遗嘱有对他很不利的条件,比如说温志诚能拿到温正霆持有的大半股份,只不过没有表决权,表决权由温繁代为行使,一旦他发生了什么意外,温繁会被立刻踢出董事会,所以温繁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买通你篡改遗嘱,再杀人灭口,这样的话他就是温氏的唯一继承人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