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温志诚被他提醒,许久才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人,他看起来格外的年轻,那秀丽的轮廓好似在别的地方见过一般……温志诚糊涂了大半辈子,难得有几次聪明的时候,比如这一次,他罕见地想起来这模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中调出来,当中蓄满了,“你是……照片上的另一个人。”
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东西的易淮扬了扬眉,好似在提出疑问。
温志诚声带受了伤,说话的声音很沙哑,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我……我查过聂家的事情,和聂郗成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他举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缓慢比划,“照片上有……两个男孩子。”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但应该是我没错。”易淮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晨光从他的身边扫过,将他的发梢照得透亮,而眼睛像透明的玻璃,“我和他一起生活过。”
照片上和聂郗成在一起的少年是易淮,温志诚惊骇地想,这样的话,他会对尹源表现出那样大的兴趣是因为……
易淮颇有兴味地注视着他脸色跟调色盘似的变来变去,“对,从一开始就没有尹源这个人,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聂郗成。”是属于我的聂郗成,不是你的尹源,所以我不喜欢看到他跟你和你的女儿在一起。他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他和聂郗成都憎恨着温家人,尤其是温正霆,所有的悲剧都因他而起,他必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
温志诚如遭雷击,他张着嘴,顾不得会让手背的针头划破血管,拼命地挣扎起来,喉咙间泄漏出嘶哑的叫喊,宛如绝望的野兽。
第三十七章 惊涛(七)
荣城旧港,常港码头。
天是的不透明的灰蓝,云是沉重的铅灰,受台风海葵的影响,这段时间雨一直下个不停,潮湿由内而外,看不到尽头的晴天。
猛烈迅疾的海风从远方带来海浪涛声,B仓一片狼藉,弹痕累累的集装箱,地上没来得及处理的血迹,还有忙前忙后的人群,这些都在向人诉说着昨夜曾发生的激烈争斗。
就是在这样的一片混乱中,从正门开进来一列车队,统一都是黑色别克,停在仓库前光气势就足以压倒一片人。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列黑衣保镖,然后是两三个心腹,等到阵势摆出来了,压轴的大人物这才姗姗来迟。
原本负责这里的头头受伤了,现在在温家控股的私立医院那边准备手术,被临时推上来负责的家伙壮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看清楚来的是谁差点没当场昏死过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温繁本人。
他脸色阴沉得像鬼,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衬衫和长裤皱得像腌菜,稍微离得近点就能闻到身上那股浓烈的烟味。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经历一个不眠之夜,急于寻找到合适的出气筒。
“温,温总,您大驾光临,有……有什么贵干?”
温繁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抖什么,抖能把我大哥找回来吗?我就是来这里看看。”
想象中的斥责没有到来,负责人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温总没打算把他当成这个出气筒,“是,是吗?”
“随便看看,比如看看关押我大哥的地方。”
“请您跟我来。”
关押温志诚的仓库门一推开,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陈腐的血腥气。比起外面,这里的血迹要更加惨烈更加触目惊心,尤其是那个套着绳索的金属架子,光看着就让人胆寒。
温繁收回目光,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劫走我大哥的那些人,你们有什么线索没有?”
几来回以内都没有爆发,应该是不会爆发了,这人擦了擦汗,悬着的心慢慢落到肚子里,“我们都尽力了,但那边都是专业的,我们确实没有……”
根本没有耐心听他把话说完的温繁陡然发难,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皮鞋尖无情地朝着他最柔软的腹部踢去,他除了最开始发出几声惨叫,剩下的时间都在呜咽,到最后干脆失去了知觉。
“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该死的废物,废物,废物!”
温繁从小接受精英教育,大学毕业后被温正霆派去东南亚历练了一年,回来以后在温氏实习半年,积攒好经验就在温正霆的扶持下出去自立门户,公司完成几轮融资顺利上市,人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顺风顺水。然而这半年内所有美好的假象都被打碎了,他不是温正霆的亲生儿子,温正霆一直没提继承人的事不是为了让他戒骄戒躁,而是真的在考虑让他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做牛做马。
跟温志诚那个废物不同,他年轻力壮,有身手有谋略,既然温正霆不肯给他,那么他就去抢去夺,誓要把自己看中的东西拿到手。眼看他就要成功了,事情却再度急转直下。
“把这个废物给我带下去。”
温繁烦躁地摆了摆手,旁边沉默的心腹立刻指使保镖动手,把这个昏死的家伙拖出去送医院治疗。
“温总,时间差不多了,该准备去公司了。”顶着温繁阴戾的目光,心腹还是不怕死地把话说完了,“您不去的话其它董事要怎么想?您必须出面稳住剩下的人心,不然……”
温繁看了他很久,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心腹要就此玩完,没想到温繁居然笑了,“你说得对,该回去了。”
上午九点准时召开天时的董事大会,作为公司CEO的温繁必须按时出席。
从上个月下旬开始,公司就反映过市面上有人以高出单支售价25%到40%左右的价格收购天时股份,但那时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其它地方,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想的是天时的资金结构比较单一,市面流通的都是零散股份,想要完成恶意并购的难度比较大,直到昨天夜里陡然事发,他这才注意到,就在他集中精力夺权之时两位董事早已叛变,对方手中持有天时股份早已超过10%直逼20%,完全能够通过弹劾董事会,强制进行代理投票权之战更换公司核心权力成员。
无论是写在公司章程中保护条例还是雇佣合同中的陷阱,这些都不能给予他安全感。
在接到通知的第一时间他就查过了,发起收购的是个去年还在破产边缘的壳公司,也就是说真正的黑手还隐藏在黑幕中,通过杠杆在远处遥控着一切。
天时的同盟公司是温氏本体,放在平时,一旦天时陷入被收购危机,温氏会立刻出手控股,确保收购无法完成,但偏偏是这个时候,没有温正霆出来一锤定音,温氏董事会的老狐狸绝对不可能无条件伸手帮助他,他能依靠的只剩下自己和天时本身的抗风险能力。
这些跟了温正霆几十年的老狐狸对他的态度一贯暧昧,他当时不屑一顾,现在却恨得血都要出来了。唯一能从这个困境中解救他的人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但是这个人不会再回来了,温正霆不可能活着回到荣城了。
一旦温正霆的死讯公布,他名下的财产就将会被冻结——就算温志诚想不到这一点,许琴这个女人绝对会向法院提出冻结申请,然后开始走遗产继承程序。
不像温志诚,他是由温正霆亲手养大的,他没有母家的援助,到这个时候,天时将会成为他最后的倚仗,对方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在这个关键时间点发起了恶意收购。
这个看不见的对手是有备而来的,目的比让他在继承人争夺中落败更可怕,这个看不见的对手是真的想置他于死地。是许琴做的吗……不对,这样的念头冒了个尖就被温繁掐死了,就算是许家最繁盛的那几年也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地头蛇,更不要提这几年许家境况愈发糟糕,根本没有对天时发起收购的财力物力,不然许琴也不会把全部心思倾注在温志诚这个废物身上,祈求他能在继承人之战中拔得头筹。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贺章和温志诚,他的两重保险同时被从他的手中夺去,精心准备的计划失败了大半,最后的防线天时也摇摇欲坠,这预示着讣告传来、遗嘱公布的日子不远了。
这个日期完全掌握在对面手中,可以很远,可以很近,唯独是他难以预料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牢公司剩下的股份,在顾问和心腹的协助下,抵抗过并购危机……不对,他还有另一重选择,那就是揭开这神秘黑衣骑士的面罩,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神秘是无法战胜的,为了战胜神秘首先就要驱散神秘,只要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类就一定存在软肋,找不到只代表你的能力不够,过去温正霆教过他的东西再度清晰起来,一如他的决心。
八点五十整,温繁准时抵达公司大楼,进电梯时他接到了派去调查那个壳公司心腹发来的消息。太顺利了,短短几个小时就能找到关键信息实在是顺利得过分了,难以想象这个处心积虑不动声色筹划整个收购流程的黑衣骑士会露出这样的破绽。难道这个人是故意让我找到的?抱着这样的疑问,温繁点开了消息。
收购壳公司的是个年轻的华裔,这个人的背后是近几年兴起的某个风投公司,作为该风投公司的最高管理层,这人的行踪一向神秘,鲜少在媒体这边留下影像记录,除了某一次,他接受了媒体的访谈,允许对方拍照,哪怕照片最后没有刊登出来,却还是留了档。
这张难得的照片此刻就在邮件的附带文件里,温繁点了下载,打开的一瞬间他几乎要握不住手机。
他认得这张脸,是他名义大哥身边那个的可恨助理,让他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的尹源。
与此同时又有一批人也联络了他,他在会议室前向心腹比了个手势,让他们先进去稳定局势,自己打完电话就进来。
温家这几年逐渐洗白,但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面并没有被彻底剔除,它们被温正霆编成了另一个直属于他私人部门。
能留在这个部门里的都是温正霆本人的绝对亲信,为他做一些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肮脏工作。温繁知道这个部门的存在以后就一直在打它的注意,他用尽了包括威逼利诱在内的各种手段,甚至不惜动用童年玩伴的关系——是的,那个人也在这个部门里,这一点据说激怒了不少老人——终于勉强渗透进这个部门的表层,能够偶尔听到一些外面听不到的事情。
“有什么事吗?”跟过去一样,他不自觉把语气放得很恭敬。
“温总走之前拜托我们查的东西有结果了,我现在联络不上温总那边,斟酌了一下觉得你有知道的必要。”
知道他在等什么的温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好了,我会把钱打进你的私人账户,你接着说。”
“真正的尹源早就死了,现在这个顶着尹源身份的男人的真实身份是前盛江董事长聂元盛的亲生儿子,聂郗成。同时,我们还查到了一直在阻挠我们调查进度的那个人是谁。”
无数重磅地雷接连爆炸,温繁现在已经顾不得惊骇了,“是谁?”
“是罗弈。”
似乎早已料到了温繁会有这种反应,那边的人哼笑一声,“你公司近况不怎么好吧,那我再附赠你一个消息,要并购你公司的不止一个人,这个人你肯定听过……”
电话屏幕被温繁捏得粉碎,他再听不见那边说了什么,只能听见自己粗糙的呼吸声和血管砰砰跳动的噪声。
易淮,另一个出面收购他公司股份的人是罗弈身边的那个易淮,也是救了尹源……不,聂郗成一命的那个易淮。
迷雾逐渐散去,深渊就在前方,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第三十八章 朔月(一)
八月才刚过去了一半,荣城内发生的大小事情就比之前几个月加起来都多。
第一件大事是温氏集团董事长温正霆病故于异国他乡,据院方给出的尸检报告称温董事长的死因并非癌症而是心衰:二号当晚,温董事长在去往旧金山的航班途中突发心梗,飞机紧急降落至最近城市,抢救及时的温总没有脱离危险,在昏迷的第三天曾短暂恢复意识十分钟左右,然后再度陷入昏睡,最后于当地时间六号下午四点停止了呼吸。
第二件大事是温董事长亡故的第三天,遗体还冷冻在当地殡仪馆等待火化回国,御用律师贺章就公布了温总在出行前委托他公证的那份遗嘱。遗嘱内容包含方方面面,除了常规的流动资金和不动产分割,温正霆将自己名下20%温氏股份全部赠予长子温志诚,加上妻子许琴手中的6%,温志诚持股26%,经营权不受限制,即日起进入董事会,接替董事长之位,至于二儿子温繁只得到了3.6%的零散股份,连大股东都算不上。
第三件大事比前面两件要有娱乐效果一点:温繁对遗嘱结果十分不服气,宣称遗嘱是贺章受人贿赂伪造,然而温夫人许琴不甘示弱,找到媒体高调晒出亲子鉴定书,证明温繁并非温正霆的亲生儿子,只有大少温志诚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笔迹鉴定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出结果,中间的空白时间在双方的默许和示意下成了媒体肆意发挥的沃土,各种杂志报刊跟追连载似的,每天都有新内容吸引人眼球。
这边许琴温繁你唱罢来我登台,靶子打得好不热闹,那边发生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那就是原本登记在温志诚名下的盛江航运易主,成交价格远低于它在美股上的公示,整个交易过程可称得上是悄无声息,除了盛江内部人员几乎无人关注。
新任董事长兼CEO是姓聂,如果还有十多年前的老人留下,大约会想起他和盛江航运的创始人聂元盛同姓,但遗憾的是经过二度重组,这样的人要么被调去了别处,要么早就辞职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