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行程,下班以前他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理,但是他没有立刻着手去做。
刚刚那番试探的结果跟他想得差不多,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看得很清楚,威信这种东西他可能确实树立了一些,但远远不够,比不上邱副总他们这批做了七八上十年的老人,所以罗弈肯定许给了他们远比这个位置更大的好处。要是他没有发现那些事情,现在肯定已经惶恐得不能自已,可即使他发现了,他还是没有太多实际感——除非罗弈亲口承认,或者他找到确切的证据,否则猜想只能够是猜想,他们的关系永远都会停留在现阶段。
打断他思绪的是办公室内的电话铃,他过去接起来,“喂,你好,我是易淮,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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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七点,易淮走出公司大楼就看到停在路边的那辆灰色宝马。
靠着车门的那个人五官深刻英俊,衬衣长裤更好地衬托出他的宽肩长腿,手中拿着一杯咖啡,不少女职员的眼球都被吸了过去。
“等很久吗?”
听到他的声音,聂郗成将咖啡递给他,替他拉开车门,然后自己绕到另一边坐进去。
“没多久。”
易淮抱歉地呼出一口气,“我下次早点出来。”
“不需要。”聂郗成瞥了他一眼,转动车钥匙,发动车子,“约的是几点就是几点,提前五分钟是我的个人习惯,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他的衬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肌肉线条平滑流畅的小臂,但易淮的关注点不是这个……
“很难看吗?”聂郗成扫了那黯淡的伤痕一眼,“我也觉得很丑陋,衣服底下还有更多。”
易淮想不到他会这样说,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最后很慢地摇了摇头,“不难看,我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摸了摸他的脑袋,带着几分戏谑地说,“别难过,早就不会痛了。”
不等他做出反应聂郗成就抢先收回手,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之前医生问过我要不要做手术消掉,我拒绝了,因为觉得没什么必要,现在你的意见比较重要,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过段时间再去问问激光手术的事情。”
晚高峰的荣城从一环堵到六环,堵车面前人人平等,上到宝马保时捷下到大众奇瑞统统寸步难行,唯独自行车小电驴能在道路最后一点余裕空间中灵活穿梭。
易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出内心真实想法,“会痛的话就算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从那天起,聂郗成果然对他展开了追求,如果说之前是他挖空心思往这个人身边凑,那么现在就是把两人的处境倒了过来。
他不是没被人追求过,读书的时候即使他冷淡到一年下来都没跟班上大部分人说过话,还是有人被皮相吸引,故意制造图书馆偶遇,特别替他在某个教授的课堂上占好前排位置,约他一起去看新上映的戏剧,但最后都败在了他的故意疏远上。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些都是反面教材,是他用来和那些人保持距离的手段,至于反过来该怎么做他完全没有头绪。
答应聂郗成的人是他,他对聂郗成不是毫无感情,是聂郗成给出的感情太过郑重他不愿意草率答复,所以他不能晾着聂郗成,不希望让这个人难过。为此他甚至做出了一件一点都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在第一次约会前,他自暴自弃地打开google,搜索这种状况下他该怎么应对。google没有给他哪怕一条有用的答案,他犹豫着收拾好东西就去和那个人见面,然而这样的不安在第一次约会以后就烟消云散。
其实他们在一起做的都是些很日常的事情,一起吃饭、看电影、打桌球、在酒吧喝酒聊天等等,但就是因为太平常了,所以他反而生出一种不切实际感。
有的时候聂郗成会和他说自己在美国的事情,有时候就安静地听他讲自己的经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泛善可陈的人生里居然有这么多东西可以和这个人分享。
分离造成的空白永远不会被真正填平,但他们可以让它不再那么空洞——他终于不用再做孤独的、永远没有回应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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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今天晚上聂郗成带他去的是一家烧烤酒吧,随处可见的铁艺制品,烟熏火燎的砖墙,做工简朴的枫木家具,厚重的针织印花坐垫,美式乡村风格的内部装潢令人联想起上世纪风靡一时的西部片。
有时候他都在想聂郗成到底怎么找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的,比方说他们前几天去过的一家酒吧,外面看着平淡无奇,实际上里面被做成海盗船内部的样子,从酒水单到服务生的着装风格,无一不是按照大航海时代的标准来。他一脸震惊地坐下,陪着聂郗成喝了两杯威士忌,突然想起来十几岁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在聂郗成房间里找到过讲航海的画报。
逐渐被淡忘的往事从记忆深处上浮,那个喜欢航海,说过将来要是想不到做什么就去做海军的男孩子的脸庞再度变得鲜活。
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提醒我,所以这次也是这样吗?他拉开椅子坐下,不太确定地问,“你喜欢西部片?”
“怎么这么说?哦,我知道了,我没怎么看过西部片,更喜欢恐怖片和纪录片,这里是一个朋友介绍给我的,你前天说不讨厌烧烤我就想带你来这里。”
聂郗成坐到他对面的位置,将桌上的菜单递给他,“先点菜,有什么不喜欢的可以跟我说一下。”
易淮不太喜欢鸡肉,晚上一般吃得不多,点了几样就差不多了,在征求过聂郗成的意见以后,喊来服务生将点好的单子递给他。
“你还有其他朋友在荣城?”易淮拨弄了下面前银光闪闪的刀叉,“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还是别的?”
他说得很含糊,反正聂郗成懂他的意思就行了。
“是爸爸生前熟人的儿子,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嗯,你肯定见过,就是温正霆身边那个贴身助理。”
聂郗成回答得很干脆,易淮吃惊得连拿起杯子喝水的动作都停住了。
上次跟罗弈上门祝寿的时候他见过温正霆的这个助理,很温顺安静的一个人,身材瘦削,长相不是特别出众但清秀绰绰有余,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说二十五六都有人信。
就他看到的,这个人应该很受温正霆的信任,所以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温正霆的死会有这个人的参与。
不过,聂叔叔生前认识人的儿子,和温正霆有深仇大恨,温正霆又和徐老刀这种人有过来往……这些要素加起来,易淮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他是杨二的那个遗腹子?”
“你知道杨二是谁?”聂郗成闻言侧目,那神情在灯光的映照下竟显得点冷酷的味道,“陈叔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易淮一愣,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有些犹豫地说,“我知道啊,跟聂叔叔一起长大,后来……染上毒瘾死在牢里的那个杨二,对吗?”
虽然后来他和陈叔谁都没说,但他压根就没指望自己做的一些事情能瞒过这个人的眼睛。
可就算会被聂郗成知道,他还是会这样做:不论是收养他两年,还是派人去寻找他的母亲,聂叔叔都对他有天大的恩情,就算不是为了聂郗成他也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他饱受痛苦煎熬的良心过意不去——他没有亲眼见到聂叔叔的遗体,只听过聂郗成描述,透过这简单的只言片语他就能想象得到聂叔叔生前遭遇了什么,他恨温正霆,比憎恨罗弈还要憎恨温正霆。
聂郗成闭了下眼睛,冷酷的错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惆怅和忧愁,“他被温正霆害得染上毒瘾以后女朋友跟他闹翻,半夜偷偷跑了,包括爸爸都以为她把孩子打了,结果谁都没想到她居然把孩子生了下来,她拉不下脸回来找爸爸他们,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怎么活得下去,最后走投无路地做了温正霆的情人。”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世的?”
认贼作父数十年,光是想想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易淮就觉得痛苦难耐。
“他起初只是想知道自己生父是谁,谁知道跟抽丝剥茧一样,线索越来越多,最后硬是被他给查了出来。”聂郗成看他脸色不对劲,有些担忧地询问,“你怎么了?”
易淮本来想说自己一直担忧的事情,话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没事。”
——假如他一路追查下的真相是妈妈真的死在罗弈手上,那么他要怎么办?他能够动手吗?
“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有点难受。”
聂郗成看了他很久,不知道信了他的这套说辞没有,最后还是退了半步,没再给他压力,“还能怎么办呢?好歹他撑了过来。”
正好服务生来上餐,在用餐习惯这点他们还是跟过去一样,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除非有急事,否则不轻易开口说话。
易淮专心地对付盘子里的烤和牛和蘑菇,他在国外吃了几年乱七八糟的西餐,回国以后一日三餐基本由安妈包办,安妈什么都好,就是这几年越发口味清淡讲究养生,搞得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喜欢垃圾食品的年轻人。
“擦擦嘴角。”点了点嘴角的位置,聂郗成忍笑拿起手边的纸巾递给他,“慢一点,别吃得跟花猫似的。”
易淮脸上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夺过纸巾擦了下脸。
约莫是觉得他这幅反应很有趣,聂郗成托腮看他,他被看得极其不好意思,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哪里出糗没注意。
玩笑开够了,再开下去就是过火,聂郗成收敛了笑意,“别担心,没有哪里弄脏了。对了阿淮,你明天有空吗?”
易淮回想了一下自己周末两天的日程,确定没有什么一定要来公司处理的事情,“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几点钟起来?等你起来我再来接你。”
“六点。”对上聂郗成明显不相信的目光,他垂下眼睛慢慢地说,“罗弈不会允许我赖床的,而且我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很多事情习惯以后也没有那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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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以后聂郗成开车送他回家。
他还是住在罗家,在他预想中,等罗弈会来以后他要说的事情除了现有的这些,他还要再问一遍罗弈自己能不能搬出去。
山上的富人区住户稀少,到这个点就只剩下不远处的点点灯火和偶尔经过的豪车,因为跟安保打过招呼的缘故,这次聂郗成的车终于能够开进来,送他到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
到了该分别的地方,聂郗成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侧着身子看他,“你还有话要说吗?”
易淮知道自己该说再见,这简单的两个字如同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融融的夜色逐渐将车厢内狭小的空间侵蚀殆尽,未知的暧昧氛围漂浮在他们之中,他听到自己发出细微的声音,却难以分辨到底说了什么。
他好像是在叫这个人的名字。
“别这样看我,我会以为你在允许我吻你。”
易淮抬起眼看他,眼神格外的沉静,“你不都早就做过了?”
“好吧,既然你没话说,那我有话和你说。”聂郗成按住他的后脑,把他带到自己这边,“是你允许我这样做的。”
“嗯,是我允许的。”
他都在跟这个人约会了,那么会发生这种事也是顺利成章的不是吗?
这个人勾着他的手掌很热,嘴唇也很热,被咬过的地方有些痛,可紧随而来的温柔舔舐让他脊背都发麻。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姿势已经完全倒了过来,被按在座椅上肆意亲吻的易淮攀着这个人的脖子,手指意乱情迷地插进那不像看起来一般坚硬的头发里。
“等一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就在他离失控只有最后一步时,聂郗成忽然放开了了他,将他推开,对上他迷惑的目光,“会伤到你的。”
昏暗的灯光下,聂郗成的瞳孔完全地扩散成一片混沌的黑,而胸膛剧烈地起伏,再往下的话,易淮不用看就知道刚刚抵住他的是什么。
“再继续下去就太超过了,我不想你后悔。”
“是吗?”
易淮喘着气整理自己被弄乱的衣服。屈从于欲望很容易,站起来却很难,他扣扣子的手指一直在发抖,被吻过的地方一直在发烫,心里有个面目模糊的自己在疯狂渴求着更多,他从来都不知道吻还能够让人兴奋成这样。
聂郗成最后亲了一下他的鬓角,粗糙灼热的呼吸在他的耳边回响,一如他此刻的心跳,“明天见。”
“我回去了。”易淮伸手紧紧地抱了他一下,“明天见。”
他逃一般地下车离开,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车子还停在原地。
就在他下定决心想要回头的那一瞬间车子开走了,他慢慢地松开握着的手掌,盯着掌心的纹路,唯一能够确定的,他并不后悔或者害怕。
第四十章 朔月(三)
走完花园到正门短短的那短距离,易淮取出钥匙开门,跟往日一样,一楼客厅给晚归的他留了盏灯。
客厅后边的走廊里只有一扇门后头有光亮,他站在门外轻轻地敲了下。
“安妈,你醒着吗?”
这段时间他一直想找机会跟她聊一聊,但她就像一只紧紧闭上了壳的蚌,拒绝对他做出任何反应。
他等了差不多五分钟,另一边都始终沉默,“晚安。”他放下手,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在快到楼梯的地方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扇门始终没有为他打开,看来安妈是铁了心不会再跟他讲那些事了。
洗掉在烧烤酒吧沾染的一身油烟,他躺在床上,再次试着打罗弈的私人号码,等着他的果不其然依旧是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