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熟吗?”他轻声说。
“你看到什么?”章总就站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怕有任何危险。
“你……害怕啊?”裴逸总觉着章绍池贴他特别近,一转身就要背靠背,恨不得让俩人的西装后摆黏在一起。
“我是怕你害怕!”章绍池皱眉。
裴逸面色微红, 喘息声明显就比平时剧烈。眼前燃烧的壁画与绚烂的金顶,带起一股澎湃而恍惚的情绪,可能恰好与他精神世界里的某一段波痕行迹,互相吻合了,就让他不太稳定。
身边人反而比他镇定。章绍池脸不变色,也不喘,冷淡而警惕地扫视四周。
这就是男人之间气场不同。大教堂的精神饲主,挥动那根看不见的权杖,点到章总这里,咦?……戳、戳、戳不动?一切妖风鬼影对这种男人不太管用啊。
因为章绍池这人就是神鬼不吝的,也不信邪门歪道,标准的无神论者。或者干脆觉着自己就是一尊大神,一切猫科动物的饲主,走在空旷宏大的教堂内,都带着一股横行无惧的脚风。
“我觉着,很像……就像这个凶手会来的地方。”裴逸瞳仁里旋着迷茫,“像他这样人的藏身之地。”
章绍池在后面悄悄扶了小裴的腰,撑住人,一起走。
诡异的哥特式尖顶,繁复的雕饰花型,还有窗下许多黑暗潮湿的角落,都不断提醒着他们所见过的,诡异的鸟嘴医生面具,黑色的斗篷,金属拉链的皮具装饰,那些带有现代蒸汽朋克含义的冷酷色调……
出城的陆路和水路全部封锁,包围圈在层层缩小。
这名戴鸟嘴医生面具的“瘟疫幽灵”,袭击了剧院无辜的女演员,当街灭口了独臂的棕毛儿刺客,还公然在街头偷袭MCIA6的裴组长,把裴逸和章总关进水牢差一点就得手了。
这人已是裴逸在数年之内,继“红海反劫舰行动”的通缉犯冷鹄之后,遭遇的最顽强对手。他谈不上会与自己的敌人“惺惺相惜”,但心情确实矛盾复杂。
绝顶高手之间,平生但求一战并一睹真容。但他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
从那波利到卡塞塔,再到威尼斯,长途奔袭上百公里了。连续多天的追击和东躲西藏,上天入地还下水,逃犯也一定耗尽精力,强弩之末。再强悍的杀手他也是人,是血肉之躯,不是机器。
频道里,范高扮演着电台导播的角色,不停插播各个渠道消息:“广场上至少有两间商铺,在刺绣面具的内侧检出炭疽菌的微量痕迹,应该就是凶手所为。”
“接触口鼻吸入就会感染致命,太可怕了!幸好尚未扩散,全部收纳封存,彻查附近的旅游商店!”
“总部化验室的结果出来了,Mr. Pei。”朱利亚诺突然插入A组的频道,很关切地,“你要当心!”
章绍池也听到了,猛然回头看人。
“根据逃犯中枪的血迹分析,与两年前在抓捕中被毙的A级通缉犯冷鹄,是直系血亲关系。”朱利亚诺说,“按年龄推算,应当就是冷鹄的同胞兄弟。而冷鹄是被你杀死的,裴,他的目标应当是你。”
凶手这番曲折的心思终于昭然若揭:搞几样具有战略威慑性的牛逼武器,一向是黑道集团维持生计赚钱发家的路数;找老冤家报复寻仇,才是最旺盛的斗志。
……
教堂东西两侧,墙壁上很高的地方,原本设有棺柩的灵位。
依欧洲贵族的某些传统,许多人在死后,把棺柩置于教堂内。而且有点像中国古时的“崖葬”,将棺柩嵌进高墙,墙上预先雕刻出凹陷的祭棺位置。
教堂的穹顶洒进一束光芒,给耳畔管风琴的轰鸣染上金色的浮尘。
积攒了数百年灰尘的棺柩,在肃穆的钟声与阳光照射下,也无所遁形了,好像被一只大手突然掀开、揭破了幻象,缓缓现出隐匿的身形……
墙上有鬼?
“我上去看看!”
裴组长付诸行动的一刻,甚至没有等身后的男人发出回应。
他大步奔上旋转的楼梯,跑过管风琴乐队演奏的座席。那些座席此时空荡荡的没有人,四周一片死寂。他要先下手为强发动突然袭击。
皮鞋被脱掉了,在飞奔中单脚一甩,一只皮鞋就从半空打着旋儿飞了下去!
章绍池一抬头,“啪”,皮鞋不偏不倚飞进他怀里。
“啪”,又是一只鞋,全都甩给他了……
动不动就甩鞋扔鞋的放肆模样,还是当年的作风。
裴逸赤脚腾了空,踩上教堂东侧一面数十米高的墙。
裴组长是在这样的危急情形下,不想在这座殿堂里粗暴无礼地搞破坏。整个人就像飞起来了,脚趾尖轻点墙壁,不留脚印,侧身飞奔,在数十米的高处!
底下一些人看得目瞪口呆。牛顿瞧见都要从棺材板里蹦出来了:这小子能抵抗地心引力么?
掠过巨幅的马赛克装饰画与彩色玻璃大窗,燕过不留痕迹。裴逸以三指勾住墙上一块凸起,攀上一副锈迹斑斑的浮雕棺柩。
原本应当属于教堂高级古董的这副棺木,骤然被揭破面目!裹在一层老旧贵族服装中的黑色“木乃伊”似的人影,“哗啦啦”从棺材盖子里弹射出来……
罗马司的探员早已将教堂各处,包括地库,都仔细勘查过,所以裴逸才认为,还能藏人的也就剩下墙上这些东西,体现中世纪欧洲葬俗的古老棺柩。
腐朽的气息在教堂上空飘散开去,厚重的浮尘在金光之下无所遁形。
“小心他身上有针头试剂!”频道里有人发声提醒。
这群金牌特工现在不怕刀枪剑戟,不怕子弹,就最怕生化武器了。
凶徒也是藏无可藏了,陷入十面埋伏,今天恐怕就要交待在这地方,但面具后面暴露的乖戾眼神告诉对手,今天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的……
裴逸腾空一脚扫向对手面门,赤脚,却依然强劲,直接将这人从墙上扫了下去!
鸟嘴面具人那时裹着黑袍,慌不择路,顺势就想攀窗逃走。
这厮一拳悍然击碎了精美无价的彩窗玻璃,毫无吝惜之色。冷酷的心肠当然也不懂得欣赏这世间美好的器物,或者美好的感情。
对世间的美存有留恋,才会使人心存善意吧?看到街角穿着花裙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叹息桥下亲密拥吻的情侣、或者客厅壁炉前欢笑的祖孙,也才会绽放会心的笑容,会向往这样平静安详的人生……
然而这世上仍有许多人,滋养在黑暗潮湿的地穴里,灵魂逐渐扭曲,出于种种原因,他们就不拥有这样的善念。
“阿泽!”裴逸发出指令。
凶犯扑出破裂的窗户,刚一露头就察觉不对,赶紧缩回来。一记子弹呼啸而过,稍微偏过了太阳穴,擦着额头,掀开了面具!
那只惨白兮兮的面具,终于被击个粉碎……
鸟嘴面具在天光下裂成无数块碎片,血滴飞溅,坠向空旷的广场。远处,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员向这边聚集……
凶徒被钟泽这一枪打得无路可逃,绝对不敢再往外钻了,只能转身。
转身也无路可退,背后就是冷面寒光的裴组长。
……
一张挂血的男人的脸,终于现出容貌。
带有混血特质的深麦色皮肤,面型和鼻梁都偏瘦长,未经修饰的眉张扬着几分桀骜。额头淌下血痕,溅了一颗血珠挂在下唇中间。
相当英俊的一张脸,却眼光阴郁,浑身上下都找不见属于阳光的温暖气息。这样的人好像就终年不愿见光。
别出心裁躲在棺柩里的逃犯,这人或许从骨子里,就习惯了那份孤独和腐朽的味道。从地狱之门出来,一脚踏回人间,恐怕还不太习惯外面的光线呢。
裴逸所看到的,就是酷似通缉榜上“已清除”名单里,“冷鹄”的脸。
他在那一刻心跳也停摆了,动作迟滞在穹顶的虚空之上,好像飘在云端:你是谁……总之不能是死人复生,你装什么活死人啊?
“你到底是谁!”裴逸在搏斗中嘶声怒问。
“你知道的!”对方也嘶吼着回应。
恶斗中,裴逸很辣地“啪”就是一记耳光抽过去。
“呃?” 那小子被打了耳光也是意外,愕然,却又打不着裴组长的脸,也够憋屈的。
“讲实话,你是谁!”
裴逸更怒,凌厉的手掌抡过去,又是狠辣响亮的一记耳光,啪!
“呃——你!”那小子左右脸各挨了一下。
于是左边三条血道,右边也三条血道,左右脸打成对称的伤痕,也快要抓狂了。
凌乱潮湿的黑发扫过裴逸的脸。裴逸躲过一击再迎面而上。他眼底溢出一股强盛的怒火,骨血里的杀气上来了,就像两年前一样。这俩耳光就是替他和章总打的,你个鬼鬼祟祟没脸见人的小娼妇!
几十米高的拱形穹顶上,两条健壮的身影扭打厮杀在一起。凶犯后背撞向巨大的铜质吊灯,玻璃破碎溅落,泄出一阵可怖的声响……
凶手从几层楼高的地方坠落,被裴逸一手抓住了再撕,双方都是殊死相搏。
那人的黑袍子先掉下来,正好被章绍池在底下接个正着。
章总仰脖儿看半天了,正愁没机会揍人,自己飞不上去啊。他正好掀开黑袍子,把坠落的凶犯兜在里面。
男人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条绳索,制作套索的某些手段可熟练了,一绕、一抽、再一勒,“啪”得就将这家伙的脖子牢牢扣住。
聂妍从远处跑过来,飞身一脚踹向被勒住的凶手,踹飞出去十几米……
……
圣马可的广场上,灰白色的鸽子扇动翅膀,骤然惊飞,群起掠过天空。乌云终于散开了。
整座教堂像一座荡涤着回声的大瓮。两头一堵,关门打狗,凶犯也很难逃出去。
凶犯被一拥而上的警员压在地上,尤其被人死死按住双手,都怕这家伙再给谁来一针管。
年轻人含恨地抬起头,就是在寻觅裴逸身影,唯独计较的就是裴组长。双方四目相对。
后肩膀背的枪伤再次迸裂出血,带伤作战寡不敌众一定是不服气的,年轻人顽拧地瞪着裴逸。
“伏法归案吧,你闹出的动静太大了。”裴逸整理自己袖口,缓步上前。
凶犯低声撕咬出来:“你杀死了我哥哥……我的哥哥,我也想杀死你。”
裴逸望着那张阴鸷又顽固的脸,微微摇头:“他犯了罪,他应当受到惩罚。”
那人咬牙切齿在地上挣扎,双手已经铐上。
裴逸声音很轻但坚定:“有无辜的性命凋零在你哥哥手里,他的罪行足够上庭判死。”
“但他没有被判死呢!”冷鹄的弟弟突然爆发,眼球上蜿蜒的血线射出血痕,“他还没被判刑,你凭什么动用私刑?”
裴逸不开口,这种废话式的质问,有什么意义?
“是你直接判了他死刑。”冷鹄的弟弟说,“你怀有私心公报私仇,就不想让他活着,你自己最清楚是为什么。”
裴逸唇边动了一下:“我没公报私仇……他就特别该死。”
“看着我这张脸,仔细看我,裴组长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你以为自己很耐看吗?”裴逸反诘。
冷鹄的弟弟双目细长,眼珠黢黑,可惜原本英俊的相貌掺入某些破碎的杂质:“我长得跟他一模一样,你对我这张脸,还有印象么?……裴组长,你敢说你没印象?”
原本快要告捷的案子,凶犯都被摁在地板上摩擦了,这时节外生枝。
而且,这小子一连串问话,是突然改为一口流利国语质问裴组长,就是说给他两人听。
周围一群罗马特工一句都没听懂,一头雾水。
章绍池蹙眉很久,眉心像被一把锁头“吧嗒”扣紧,但尽力地掩饰疑惑。
有很多事情他无从了解,完全不知发生过什么。他在裴组长那五年水深火热的战斗生涯期间,就是一个缺失的空白的影像。
他只存在于小裴先生每晚午夜梦回时,寂寞的抖动和喘息声里。但是,当裴组长披星戴月,踏遍荆棘,在危机四伏的暗夜里追逐一缕稀薄的晨光,为每一次艰难的胜利浴血战斗的时刻,他很遗憾没能陪在对方身边。
所以他不了解,到底有什么老子不知道的过节?
你很眼熟。
我有印象。
裴逸嘴唇动了一下,没说话,眼里被什么东西深深刺痛。
但以他的性格,他做事的决断力,不会被几句质问就击倒就畏缩了。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也没有那么多迟疑或后悔。
他没有对付过一个无辜的好人。假若不是恶贯满盈的通缉犯,都轮不到咱们裴组长亲自出马。既然让他出来解决的,就是最危险最难对付的凶犯……
“他又没伤你,没弄死你,你还是无情无义杀死了他。哼,你才是小娼妇你不要脸……”凶徒不乖乖束手就擒还想要逼逼,口不择言地骂街了,终于有人不想再听下去。
裴逸的眼也骤然红了,被戳到心里拔不出的那根刺,很难无动于衷。
章绍池却没等裴逸发飙回骂,顺手从黑袍子上“撕拉”扯下一大长条。
他大步上前,把黑布团吧团吧直接塞了那小子的嘴,堵嘴堵个严严实实!
“呜……呃……”
披头散发的年轻人,被一大团黑布堵住言语,眼神依然顽固不化。
“骂我的人,你骂够了吗?”章绍池捏着这小子下巴,“再多废话一句老子拔掉你舌头,你不信试试?”
见过大世面又脑筋足够精明的章总,听那些闲言冷语也猜得到,关于“冷鹄”这名通缉犯,有一些隐情。
隐情是他私底下要拎着小野猫拷问的事情,但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辱骂他的爱人,况且此人就是袭击他们的凶犯……章总不止想堵这小子的嘴,最好再多抽几个耳光,他简直想揭这家伙的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