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周遭视若无睹地,不吭一声,只往前走。目标:两百米开外的长途汽车站。
快走到车站门口,忽然他慢下了脚步,眼睛扫向车站前的一堆人。
那是一堆黑车的揽客者在拉人,少荆河看的,是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的人。
黑车经常以比公家价格低,发车频率快、携带物品自由作为拉客的法宝,遇到那些耳根子软,或赶时间的旅客很容易就会被他们拉走。
少荆河看着看着,干脆停了下来,随即就朝那堆人走过去。
江落秋被四五个人围住,几个人同时说话,他根本听不过来,连自己说话都得扯着嗓子。
他不过是在拉客的那些“先生去哪?”“先生坐车不?“先生我们的车马上开了过来呀”中随口说了一句“谢谢,我去鱼村”--万没想到就这样而已,就像在广阔的水塘中无意撒了把饵料,四周立刻就围上来几百只鸭子,围着他呱呱地“去啊这里走”“我们就是鱼村的车啊”“来来来先生我们直达鱼村的”……
几个人的声浪抵得上几十个人,他不过是个平日里衣冠楚楚站在大学讲堂上讲课的教授,好歹一介斯文人,平时面对的人虽然也不少,但多是安安静静听课的大学生,几曾遇上过这种根本没人听他讲只想对他讲的场面?
他登时就想走,还是进汽车站去。结果没想到一旦被这么围上,他单枪匹马还带着行李,别说走,连转个身都不易。那些人每天站在车站笑迎八方客,是很会看人的。什么人容易下手,什么人不必白费力气,他们一看一张嘴就知道。
这些人有男有女,女的比男的还不客气,直接就扯住了江落秋的衣服要把他往自己的车方向带。
堂堂江教授哪受过这种待遇?他身材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因为过了而立日子又挺顺遂,还略有些发福。这样的他抵不住泼辣女人们的拉扯,被拉得摇摇欲坠,只能靠把声,大声喊“行了行了,我去车站”,一边努力抓紧自己的包,另一只手拉牢他的拉杆箱。
正在这窘迫紧张的时刻,忽然一个男声穿过呱噪,稳稳地传进他耳朵:“请问,您是不是江教授?”
他闻声抬头,看到隔着人墙站了个人正看着他。
那人二十多岁,衬衣牛仔裤,高大俊朗,身杆笔直,只背了个简单的黑色书包,一时也看不出是不是和他一样是旅客,抑或是路过的本地人。只第一眼,就觉得此人站在这些赶路赶得灰头土脸神情疲惫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的干净。
江落秋瞧着那副俊秀之极的眉眼,高鼻深目,唇红齿白,尤其是那双掩在浓睫下漆黑深邃的眼眸,一时间乱糟糟的脑子里确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
不过此时此刻,已不容他慢慢思量,他只当可能是听过自己讲座的的学生之类,本能地点了个头。
“您好。您要去车站吧?来,我带您去。”
少荆河言语客气,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既无笑容,看着也不和气,所以当他走向江落秋的时候,周身都带着一股不言自明的强大气场,让挡在他面前的人自动就没了声音,退向两边让出一条路。
他眼里根本没有那些揽客者,径直走到江落秋面前,看了眼他紧紧拉着的箱子:“箱子,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用不用。”江落秋都还没弄清楚他是谁,赶紧客气地笑笑。
少荆河也不以为意,点了个头:“那好,”他下巴向车站的方向一抬,“您走前面,我在您后面给您看着。”
揽客者们不知他是什么来头,既见两人认识,而这人又显然不太好说话,于是只又尝试喊了两句,不被搭理后就四下散开去找其他客人了。
那些人一走开,江落秋顿时连呼吸都感觉顺畅了。他依言向着车站进发,又感激地回头看着少荆河。他是南方人,说话带了一点江南的吴音:“谢谢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荆河看人都走开了,便走上来和他并肩,脸上不轻不重,挂了一点应酬用浅笑:“我是少荆河,梁教授的助手。江教授好。”
江落秋脚下一顿,瞠着眼睛站在原地,望着他像遭了道雷劈。
少荆河也跟着站住了,回头瞧着他这模样,勾起嘴角:“江教授,不走吗?车要赶不上了。”
江落秋回过神,埋下头拉着箱子疾步往前走,嘴里咕哝了句:“你怎么不早说?”
在公共场合,尤其是车站机场这些地方,都应尽量避免报出真名实姓以免被有心人趁虚而入利用,这是旅途常识。少荆河听他在话里埋怨,也懒得跟他认真解释,只说:“刚才人多不方便,反正我们同路,有时间慢慢介绍。”
江落秋瞟他一眼,知道他身份之后看他就跟看自己的一个学生一样,语调里也带上了不跟他客气的师长意味:“你不是不来吗?”
他越是摆出老师的架子,少荆河就越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时反而一改面部肌肉懒惰症的常态,轻轻松松笑了。
他也不提是硬盘的事,只说:“因为我正好昨天答辩,教授就没给我报名。今天学校的事情也完了,这边教授有需要,我当然得义不容辞来。”
江落秋不是大气的人,自从知道他的存在,对他心里就有疙瘩。这时听他叫梁袈言连姓都不加,似乎自然而然就该知道他叫的是谁,便敏感地觉得这是在有意凸显他们两人关系并不一般,语气不禁尖锐起来:
“有需要?那里那么多人,最低学历也是研究生在读,参与项目都比你久,他要找帮手随便找,对你还有什么需要?”
他意在贬低少荆河的学历普通,资历更是连一般都谈不上,不必给自己脸上贴金。
少荆河也不着恼,微微一笑:“那就不知道了。大概在教授看来,我能起到其他人起不到的作用吧。”
说话本就是少荆河的擅长,把人说高兴还是说得不高兴,全看他高不高兴。这话模棱两可,果然落在江落秋耳朵里就越想越生疑,疑心又生了暗鬼,当下与自己之前的疑虑两厢应和,脑海中直接便萌生出了一些这两人或有或无但又不宜言明的情状。
不禁越发生了暗气。
虽然在门前耽误了些许时间,但好在没误车。买了票上了车,两人自然还是坐在一起。
此地距离鱼村还得近两个小时,路途漫长,就算再不乐意也是搭了伙的旅伴,总不能刻意到真一句话都不说。
临上车前,少荆河提醒江落秋保险起见应该先去趟厕所,江落秋一听也是,跟着他一起去了。
完了回到车上,他从一身疲惫中感到了一些轻松,心情也好了不少。
这时坐定下来,鼻端开始萦绕长途汽车车厢里那种以浓重皮革味为主,还混了空调和各种人气的特有气息,他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在座位上蠕动了两下,揉了揉鼻子,又听到少荆河问:“江教授,您不常坐这种长途汽车吧?会晕车吗?”
哦,这话一问出来,他当下就找到了自己不舒服的根源。是啊,确实是有点窒闷要呕的迹象。
“江教授,我这里有晕车药,您要不要先吃两颗?”
他低头一看,一盒晕车药已递到了面前。
真晕车不是开玩笑的,江落秋想了想,倒是从善如流接过了药:“那我还是先吃两颗,保险一点。”
药没开过封,他拆开掰了两颗出来,少荆河又给他开了车上刚发的水:“来,给您。”
江落秋吃了药,看少荆河又把药拿回去放好,自己并不吃,他有些奇怪:“你不吃怎么还准备啊?”
这药本就不是少荆河给自己准备的,他依然懒得多说,只答:“备着有备无患。我现在感觉还行,所以先不用吃。”
吃了晕车药,江落秋就感觉安定多了。靠在座椅里,回想起从刚才到现在,确实都是少荆河在照顾他。一想到这人其实心底还挺好,做事挺周到,对他的那疙瘩也小了些。
他当然不会想到,其实少荆河并不为照顾他,是为了自己路上少些麻烦。不然他要一会儿憋不住尿,一会儿又吐了,倒霉的不还是同行的人么?
第45章第45章
如果两个本就不熟的人硬要坐在一起,还非得聊点什么才能掩盖那种无话可谈的尴尬的话,那就只有从大家都认识的人身上找话题了。
与自视甚高,轻易不与凡夫俗子打交道的江教授相反,少荆河正是常在俗人堆里打滚的人。碰的人多了,才能练出跟谁都相得益彰的处世技巧。所以他看人,以及观人看他,早有一套路数。
江落秋不用多言,单从他看自己的眼神,少荆河也知道江教授对自己是怎样的心思:因有芥蒂,所以小看;又因不知底细,所以好奇。
从常理推断,那自然也是好奇占多。芥蒂是情绪,不管了不了解少荆河其人,只要他在梁袈言身边,江教授总免不了要有这个小情绪。而好奇是空洞,是虚无,是人对未知的本能探求。而且越是有芥蒂,就越会好奇,因为知己知彼方好百战百胜。
所以他不着急,他等着江教授主动找他攀谈。客途硬聊这种事,主动的那个要等着别人回应,所以从一开头其实就站在了下风。
果不其然,江教授吃了晕车药,靠在椅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长长地呼了几口气,便对他微侧过脸,不经意地扯开话头:“你们是才开始答辩?”
少荆河也放低了椅背半躺进椅子里眼睛看着车载电视,随口答着:“对,昨天才开始。C大呢?”
“我们昨天最后一天。所以我也今天才来。”江落秋说,从眼角瞟他两眼,看他状态松散,便又问,“那个,袈言,现在在B大怎么样?”
少荆河是真不喜欢他,以至于听他叫了“袈言”两个字就咬牙咬得生疼,但面上他不惊不动,故意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彼此都该心知肚明的语气答:“还是老样子,没太大变化。”
连带也引得江落秋跟着叹气,沉重地点了个头,很有些无奈:“唉,我也想得到。谁摊上那种事,谁都一辈子抬不起头。”
少荆河听他这意思,似乎是知道真相,心里一动,正要打蛇随棍上问个清楚,不想江落秋抢在了他前面又好奇地问:“你……倒是不介意?”
少荆河想着得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这时精神抖擞起来,表面上反倒显得愈加的惫懒无城府,状似天真地点了个头:“啊。”跟着向江落秋也侧过头,笑一笑,“我本科不是B大的,所以当时具体情况知道得也不很清楚。去了B大之后倒真听到不少传言,说实话听多了之后,对教授确实……挺怵的。”
他想着江落秋若是在乎梁袈言的名誉,这时就该忍不住用事实驳斥他两句。
却没想到江落秋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对他故意漏出的风口视而不见,脸上照样是那副惋惜痛心的表情:“唉,该怎么说呢,虽说外面那些确实多是以讹传讹,但又有句话,‘空穴易来风’嘛。袈言自己确实也有他做得不对的地方。”
这个表态倒很有些出乎少荆河意外,让他都不禁转头看着江落秋愣了一愣。
这话这语气,可丝毫听不出朋友之谊,反倒是有点落井下石,就差直接说梁袈言活该了。
少荆河不禁迷惑起来,这是看出了他打探的意图故布迷阵,还是真情实感的流露?要是后者,那他都要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揣测江落秋和梁袈言的关系暧昧,是庸人自扰,妄自专断。
他不由装作玩笑追问:“是吗?这话怎么说?”
不知江落秋是不是提起这事就有点冒火,拿过自己拿瓶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了小半瓶,才歇了口气。目光转向他的方向,正要开口,忽然留意到这小子如此近距离地从侧面观看,也是无可挑剔的鼻梁高挺,眉清目秀,顿时心里再次泛起了最初见他们照片时的酸意。
于是转念又想:他嘴里说是对袈言有成见,那怎么还偏来做了他的助手?可见这成见即便是有,恐怕也敌不过别的心思更多。他跟在袈言身边这么久,到现在还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想必袈言也没对他说过那事。既然这样,显然这两人目前也还是如袈言所说只是普通同事。我这时候给他解了惑,要是不小心帮了他一把,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一念起一念落,不过都是转瞬之间。江落秋收起要说的话,改了口,哂笑:“既然你也对他犯怵,怎么又来做他的助手?”
少荆河听着他硬生生把话转开,真是有种突遇便秘的郁闷。
但也无可奈何,只好依然假装洒脱:“我毕业在即,手头无事,正好遇到教授招助手。这又是本专业重要的项目,我就想跟着进来能涨涨经验也好。”
“哦。”江落秋点点头。他这理由合情合理,倒是也没能挑出什么问题。
加之他见少荆河始终神色轻松,说起那事就像纯粹在闲聊一件八卦,不禁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这么帅的男生说不定早有了女朋友,未必是他以为的是对梁袈言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