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刚才说教授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少荆河微笑提醒。
“哼,他做得不对的地方多了!”江落秋莫名地轻哼一声,倒是因为那事想起更早一些的事由来,“千错万错最不该的就是没听我的!”
“听您的?”
“我当初劝他像我一样找个人结婚,他非不听……”
“结婚?”少荆河蹙眉,“可,教授他不是--”
“对啊。就因为他是,所以才要结婚。你结了婚,就等于有了挡箭牌,谁还会觉得你喜欢男的?又怎么会让人找到可趁之机?!况且以他的条件,找个有些背景的老婆难吗?一点都不难!他非不听嘛。不听就算了,还跟我吵。好,结果就闹出了这种事,到最后一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那不只能活该自己受罪?”
“那不是……”少荆河就差把“骗婚”两个字脱口而出了。他一旦进入应酬式陪聊状态就很少加入自己的个人喜好,从来都是顺着对方走,不过这时候是真有点忍不住。
“是什么?从古到今,古今中外,有几个男人会因为喜欢同性不结婚?结了婚的同性恋多了去了好吧?!”他不说白,江落秋像是也听得出来。车厢里安静,江落秋声音压得很低,但振振有词斩钉截铁的语气是一点不软。不仅说,还加上手势,十足十是要给少荆河讲课的架势。
他似乎对自己这套理论十分信服,一点不受晕车药的影响,此时不仅精神抖擞,甚至可说是亢奋。似乎也不再把少荆河当少荆河看,而是当成一只迷途的羔羊,一个满脑子只有理想的学生,而说服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他此刻最大的目的。
手都伸到了少荆河面前,他从眼角睨着少荆河冷笑:
“你们这些学生,整天在象牙塔里呆着,没见识过社会的残酷,所以你就和他当年一样,年轻尚轻阅历又少,对现实还整天抱着自己那点单纯美好的幻想,以为找到个喜欢的人就真的一辈子不结婚都可以。哼!可能吗?谁理你?谁支持你?以后老了怎么办?没有孩子,还没有婚姻,要什么没什么,一点保障都没有,到时候怎么办?啊?!”
少荆河眨眨眼,他屏气凝神半天,就听到这么一番理直气壮的说辞,他在难以置信中又感到了一种荒谬到极处萌生出的喜感,以至于竟忍不住笑了。
见他一笑,江落秋以为是被自己的话所打动,终于堵上了他那些天真可笑的疑问,并且也改变了他那不切实际的人生观。
当下欣慰了不少,也不由对他放缓了语气:“对不对?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少荆河哪有什么不明白?不仅明白,而且还已经彻底放弃和他争辩的想法,仿佛看着第二个许立群,眼里只有笑意,含笑再问:“您的意思就是,就算喜欢的不是女人,也应该找个女人结婚。然后把这婚姻作为自己日后生活的保障。对吧?”
少荆河的笑容一向具有欺骗性,江落秋看他也不犟也不争,态度良好,进入理论很快,自然也非常受用。顿时对他的印象都大为改观。对他的总结给予充分肯定,手指和头一起点:“对,这才是活在当下!”
“是,明白了。您说得很有道理。”少荆河也点着头表示自己很受教,又虚心地问,“那您……我能冒昧地问一句,您有孩子吗?”
他问得很委婉,但江落秋此时沉浸在自己完美践行了自己的那套理论,进入了正常家庭的成就感里,况且要服人,自然是拿自己举例最能让人信服。
所以他也答得毫不犹豫:“有啊。”说着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给少荆河看,“我女儿,今年两岁。”
少荆河接过认真地看了看:“很可爱。”这不是纯粹的恭维,大半也是实话。
江落秋脸上洋溢着身为父亲的骄傲,拿过手机自己又欣赏了一会儿,才喜滋滋地放回去。
“所以其实您之前也是……和梁教授一样的?”少荆河借机又轻声问。
他之前问有孩子的那话里其实隐含了三个递进式的问题:您也是同性恋吗?如果是,您和女性能有正常生活吗?如果有,能正常到有孩子吗?
这些他都好奇。但他不能这么直问,直问太冒犯,第一个问题就可能铩羽而归。
所以他倒着问。
确认了江落秋有孩子,就是确认了后面两个问题,那第一个问题就出得顺理成章了。
果然刚刚晒完女儿的江落秋此时也没了那么多顾虑,直言不讳就点了头:“对。我也是。”
少荆河没有感到意外。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但他把这最后一个问题隐藏在笑容里:
你们俩,是曾经的恋人吗?
这问题,他不问了。
第46章第46章
难得出趟差,梁袈言才发现自己有点认床。
在鱼村的第一个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实。
但不是因为没同伴所以紧张害怕睡不好。他一直一个人住,独处独睡对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能就是单纯的换了地方,气候、地势、朝向乃至空气,周围完全没有一点熟悉的气息,所以干扰了他的专注力--是的,入睡也是需要专注力的。
于是他又做了那个梦:
他走在楼梯上,慢慢到了六楼,转进走廊,一抬头,在一片光晕中看到了少荆河。
这个场景从那天起,就反复出现在他梦境里,迄今至少已有五六次。
而且每每到了看见少荆河的那刻,画面都会有些微不同:有时是他一抬头,少荆河站在走廊的尽头,沐浴在朝阳中对他微笑;有时,是他看着少荆河从“起居室”门口麻溜地爬起来,有些局促地站在光线的边缘;有时是他才转进走廊,就听到少荆河叫他,“教授”--他才一抬头,只看到个模糊但熟悉的人影……
场景多种多样,以至于他竟开始混乱,有点搞不清真正的“当时”究竟是怎样来着?
不过虽然是一次次的反复梦,但因为并无丝毫可怕之处,所以他也没觉得恐惧。
只在这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他通过不断的重温,回想起那天早上见到的少荆河,从那个迷惘、糊涂,又带了一点慌张,完全不像平时的少荆河的模样中,渐渐地,体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
那绝不是苦肉计。
也许前半段的记忆模糊混乱,但那天早上少荆河看到他的眼神,他却是清清楚楚。
那个少荆河,完全不像“少荆河”的少荆河,当时想躲来着。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才惊醒起来,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但他还是想躲,下意识地转了半个身,向着身旁的“起居室”,锁了;又向着身后小阳台,又锁了;短短十秒不到的间隙,他向左向右转了好几处。视线向着近处,局促地保持在自己身遭半米内的范围。
他觉得丢脸。不想让梁袈言看到的丢脸。
梁袈言却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梁袈言心疼。
就像看着个小动物被人赶出了家门,无处可去,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也没人告诉他。面前的每一扇门都紧闭着,他只能呆呆傻傻地在门前转悠,傻等,也不知能等来什么,等了一个晚上,就只是等而已。
可是白天看到了丢弃自己的人,又害怕。怕再被嫌弃。
有时他醒来,脑海里还残存着这个影像,就会自己发很久的愣。他会不由自主去想,那个晚上的少荆河,一个人回到空荡幽寂的办公楼,坐在空旷阴冷的六楼,望着那条走廊,那些紧闭的房门,他会想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
梁袈言教过那么多学生,风光的时候他也见过各色各样的人,那些人对他很好,真的很好。热情周到,把他当不世出的英才那样的捧。但他都没有遇到过像少荆河这样的。
对他全然的光明正大的人。
眼睛里没有机巧算计,言语里也没有奉承暗箭。明明自己就有满腹的才华,但从不炫耀卖弄。举止永远是有礼有度,态度永远是谦冲恭谨。尊敬他,就是真的爱戴,从眼神中迸发出专注。明明很会说话,但总是安静地听他说。话说得也有条有理有重点--只非常偶尔的会有一点激动,熟了之后才能发现那是语无伦次。那晚之后他才明白,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情难自禁语无伦次。
虽然瞒了三年前的事,但不是因为有坏心思。也坦荡荡地自己供认了。
这人真没有一点坏心思。对他。哪怕歪一点的,都没有。
明明脑袋瓜灵得很,却从不玩弄小聪明,该下笨功夫的事就老老实实下笨功夫,一点都不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投机取巧地偷懒。
明明家庭条件好,却又低调得过分。来去就那几件衣服,衬衣牛仔裤,一三五二四六地轮换。去哪儿都只背一个旧书包,里面永远有瓶矿泉水。
要不是见过少纤云,梁袈言根本都不会想到还有和迟天漠如此不同的富家子弟。
没有朋友,没有娱乐,别的年轻人去厕所都恨不得攥着手机,他连手机都很少出现。不玩游戏,也没人找。偶尔接个电话,因为说话太有重点,所以也总三两句话就能说完,异常简洁高效。
独狼一样,可性格又不孤僻阴郁,反而非常的平和明亮。怪事。
梁袈言真没遇过这样的人。要他形容,就一个词:干净。干净得让他挑不出毛病。
甚至让他难过。
这么好的人,他不能把他拖下水。哪怕他真是喜欢了男人,也不应该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少纤云说得很对,他应该去找配得上他的人。梁袈言自认,自己一身毛病,污迹斑斑,年纪还大了这么多,离少荆河的“配得上”,差得太远。
少荆河每天给他买饭,离职之前是,离职之后也是。离职之前的他以前没在意,现在明白了;离职之后的他当时就明白,只是没拆穿。
他做着那样的梦,在梦里见着那样的少荆河,自己难受,就不愿让少荆河也跟着难受。
他也喜欢过人,他知道那感受。所以那几天里,他愿意给出时间,让少荆河缓缓。反正一天就两次见面,一顿午饭,没有必要太决绝。
缓过了之后,没了猫的借口,他就算走,也是缓过了。
梁袈言就这么从小憩的少荆河重复梦中醒来,微睁了眼,望着房间里天花板。民宿的装修比较粗陋,天花板上有块不知是不是潮霉落下的灰斑,就像这屋面的胎记,光线打在上面,再明媚的日光也会瞬间变暗几度。梁袈言便盯着落在它之上的阳光,从日暮一直望到了日落。
房间里没开灯,渐渐就从金黄橙红变成浓灰晦暗。
梁袈言难得有这样不需用工作占据生活的时候,所以即便是房间里已暗成一团模糊,他也还是不想起床。
能不起床的日子,确实很美好。
“笃笃笃”,有人不经意地打扰了他的美好。
“袈言,醒了吗?”宋空林敲了几声,在门外叫,又像是笑,“快开门,有人来了,你的室友。快快快--”
一听又有人到了,梁袈言赶紧爬起来。
人家一路奔波远道而来,他还霸着房间睡觉实在不像话。
他眼睛习惯了黑暗,一时也没来得及想起应该先开灯。跳下床趿了拖鞋,他三两步赶快到了门边开门--
啊?
他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没睡醒。
不然怎么会看到门外站着个少荆河?
难道他梦到了少荆河,所以就把谁都看成是少荆河?
“教授。”
他放下手,怎么……还真是?!
“你--你怎么……”梁袈言两眼有些发直。
少荆河也没见过他刚睡醒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一点枕头印,揉了眼睛,眼睛还是半睁不开,穿着他那身旧T恤旧沙滩裤充的睡衣裤,站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向外张望,一点没有平时冷清隔膜知书达理的教授样儿。
一身的烟火气,可爱得要命。
少荆河情不自禁抿起了嘴角。
“我就猜你还没醒。”宋空林自顾自接过他的话,瞅瞅屋里,“正睡得香吧?连灯都没开。就是他们没到我们也快要上来叫你吃饭了。结果嘛也真这么巧,下面我们那饭呐刚做好,这两位就到门口了。哈哈哈。”
梁袈言还有点没醒透,呆呆听他说完,眨了眨眼睛,才哑着声答了句:“啊。”
“别‘啊’了别‘啊’了,我们抓紧时间。这屋你先来的,我们的规矩啊,先占的挑人。”宋空林说着还跟那二位稍微解释了一下,然后又催促梁袈言,“这个,落秋和荆河,反正你都认识,都熟,赶紧先挑一个进去,剩下那个我好给人安排别的房间。”
梁袈言听着这话,眼珠子才慢慢地向边上一扫,才赫然发现旁边还站着个江落秋!
咦?
诶?!
他自己都开始纳闷了。这么个大活人,而且还是江落秋……他怎么就只看见了少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