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袈言还是微笑,点点头:“那您过来是?”
“我这不……你看你一走,词典那工作还不得丢到我头上吗?虽然我平时事情确实是多得不得了,系里院里教学,啊,还、还带学生呢对吧……啊呀,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但这毕竟是我们学校牵头的项目,聂老留下来的任务,是不是?我当然得尽全力把它接好做好呀!所以我就赶紧过来,在你走之前务必要和你做好这个交接工作。这样你也走得放心,我也接得顺利嘛,对吧?”
“嗯。”梁袈言很赞同地点头,“确实是,您考虑得很周到。”
许立群这些年一直觉得被他压在头上,哪怕是他被撤职流放,这种还是有尊神在头顶的感觉依然时不时地冒出来让他抓心挠肝地难受。现在好了,这小子终于是要走了,他这个心情之舒畅啊,别提有多美了!
梁袈言以前说话也这样,对人总客客气气轻声慢语的,但他以前瞧着这不紧不慢的姿态就特别上火,觉着这是仗着自己受欢迎,后台又硬,装腔作势的,跟谁摆谱呢?不过今天,梁袈言说话的腔调依然没变,可许立群心里的感受就变了。
不难受了!
许教授瞧着他,以前还得用师长的名份给自己打气,现在不用了!就是胜利者,自得意满,居高临下,就这么看着他!
梁袈言!
就这么瞅!你也有今天,梁袈言!哼,哈哈,你也有今天啊--
瞧你那小样儿!不是能吗?不是勤快吗?不是全才吗?又、如、何?
不照样给我做嫁衣裳?!
“小梁,”许立群心里乐呵,脸上就不自觉地又显得更和善了,习惯性地又要扯几句场面话,“要说我也是真替你可惜。你说你要是没这种癖好,这不挺好的一个人吗?大好前途,对不对……”
梁袈言站起来:“许教授,别的事我们就不说了吧。我们抓紧时间。您是过来做词典交接的,张老师他们是来做物品清查的,我们就别一项项做了,就一起来,好吗?”
他说着看向门口的两位行政:“现在这间办公室里我的个人物品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张老师,麻烦你们来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是不能拿的。那许教授,您就过来这边,我跟您说说现在词典的进度,还有我们学校负责的那部分情况。”
他这个提议大家都没意见,校办的两位又问了几句,他们都拿着物品登记册和手机,一位去办公室中间的“小山”检查,一位则在办公室的书柜办公桌拍照,清点其他物品。
许立群跋山涉水地到了梁袈言的电脑旁边,梁袈言打开电脑里的各个文件夹,给他一一讲解细节。又听又看还没五分钟,许立群眼睛都花了。他毕竟是近六十的人,不服老不行。
“哎哎,小梁,你这么说,东西又这么多,我一下也记不住啊。这样吧,下午我叫几个博士生研究生过来,你跟他们讲,这些事他们日后也是要会的。”
他这一说梁袈言就知道,这些细碎活儿他哪会自己做?肯定都是丢给学生干去。所以也没提醒他可以拿手机把他说的这些录下来,只照样从善如流地点头答应,又看着他腆着肚子,很快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抹了把头上的汗。
“教授?”
少荆河拿着两三个纸箱回来了,甫进门看到本来就满满当当屋子里又多了三个人,挤得他连梁袈言的影子都一下没看到。于是不得不喊了一声。
“这儿呢。”梁袈言从许立群的身侧歪出个头来,跟着又站起来看着他手上,“找到这么多大箱子呢?”
“嗯,这周围我跑了好几家都没有合适的,只好跑到新楼去了。那边小超市的老板娘听说是您要用,就特别热情地给我找了好些。我没全拿上来。她还把他们超市的小三轮借我了,还有几个箱子,我放下面呢。这些用完了再下去拿。”
“好,那挺好。”梁袈言点了个头,看他又看向许立群,就跟着解释,“许教授他们,呃,许教授是过来做词典项目的交接,张老师他们来清点办公室物品。”
“哦,”少荆河满头大汗,也点了个头,站在门口就先不打算进了,“那我等他们清点完了再过来装。”他看看外面,指着“起居室”又问,“那,这对面,是不是也得等张老师他们清点了才能收拾?”
“对。等他们清点完。”梁袈言看着他,还没看过他那么大汗的模样,又心疼外面那么热,他就找几个箱子,跑那么急干嘛?“你你先别忙了,去洗把脸,然后到资料室等等吧。”
起居室没空调,资料室恒温恒湿,气候宜人。少荆河知道他意思,点了头转身就要走,许立群忽然出声了。
他们俩这旁若无人地一来一往,虽说内容也没什么特别,不过就是些闲话家常,但在场的三个人因为知道他们的关系,那别扭劲就挠得他们皮肤上像都滚过了一团毛刺,简直集体的如坐针毡。那感觉就像是不小心误入了什么阴暗灰色的领域,话里话外乃至每个标点符号都能闻出粉红暧昧的味道来。
所以许立群脸上本来还端着和善,也看着少荆河,但听着听着那和善就消失了,脸耷拉下来,很不高兴地叫住了他:“少荆河!”
少荆河身形一晃,停住了,扭头等他。
许立群冷笑:“怎么,现在眼里是没我了是吧?”
少荆河对他那极度不满的导师口气不当回事地淡然一笑:“我哪儿能看不到您呢,许教授?我是以为您不想看到我。”
这里还有其他老师呢,许立群很下不来台,扶着桌子声音也提起来了:“看到了都不会叫一声?”他拿出导师的架势,“我好歹当了你三年导师,就因为我今天训了你两句,现在就连点礼貌也没了?”
少荆河低头笑了笑,才慢慢抬起头来,扬着一边浓黑的眉毛:“不,我是看到您内疚。您之前嘱咐我办的事,我没给您办到,您训我是应该的--”
“你你胡说什么!我哪有叫你办什么事!”他这话叫许立群脸色遽然大变。他不是忌惮梁袈言知道,是这两个行政还在这里!他赶紧对少荆河连连挥手,语无伦次地呵斥:“出去出去,一点规矩都没有,在这儿胡说八道!”
少荆河又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灿白的牙:“我跟了您三年,当真是学到不少东西呢,许教授。来日方长,我们回见!”
这话听得许立群越发的疑神疑鬼,要说他这三年没少使唤少荆河,反过来说就是,他的事少荆河知道的不少。这么个对他熟悉的人要真成了敌人,危害还用说吗?
他脑门又沁出了不少汗,赶紧追出门去,站在门口对着少荆河的背影叫了声:“荆河,你们的学位证都弄好了,下周记得按时来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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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第87章
梁袈言的书和锅碗瓢盆,装了满满四大箱子。
夜幕降临,当少荆河脚踩小三轮,驮着他和那四个箱子,“吱呀吱呀”地向教师公寓骑去的时候,在其他两个地方也有着不一样的风景。
院长走出办公室,回身关上门。走廊里一片悄然无声,院秘已经下班。当然不光院秘,其他副院长也一样。一层楼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就是常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晃二十多年,院长正是靠着勤勉公正,铁面无私才一路青云,坐上了现在这个位子。
工作对他来说,早已超越了“工作”的意义,还是伙伴、爱人、寄托、阶梯……他热爱工作,以一颗螺丝钉的精神在这座百年学府深深扎下了根。
所以他也热爱这所学校。
他一如往常,在人去楼空的夜晚,慢慢地走过长而孤寂的走廊,皮鞋在光亮的地板上踏出“嗒嗒”的轻响,很快就成为了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声响。他喜欢这种时刻,偌大的空旷,只承载着他一个人。他一个人的脚步,就充斥了这所有的空旷。
安静、清冷、美好。
他走进电梯间。
这是个半开放的空间,左右两面墙,一面是锦旗奖杯,各种荣誉,一面,是外院的“功勋墙”,历年来取得了重大成就,对校对国对世界都做出了杰出贡献的B大外院人,名字和照片展列其间。
他在功勋墙前站定,仰头看向最上一层,列席金字塔顶端的一位。
聂齐铮。
院长端详着那张聂老大概七十岁时拍下的照片,脑海里立即浮现聂老的音容笑貌,宛如昨天。
“西语系今天的恶果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上梁不正下梁歪!B大外院的招牌,总有一天要全烂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会议室的桌子被聂齐铮拍得“乓乓”作响,在座的每一个人,一声大气不敢吭。他没指着哪个的鼻子骂,但在座的西语系领导没有不如坐针毡。口沫横飞间他不屑地怒瞪院长一眼,说完挥袖而去,空余一整个会议室满座寂然。
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到今天想起他都还在院长耳边嗡嗡震响。
此时,院长终于直视他,神情漠然间,又有种一解心头之恨的畅快。他甚至都难得地笑了,不是冷笑,笑得很温情,他用笑意扫荡着聂齐铮的脸面,和他名字底下“东古语系”四个字。
“聂老啊,”他叹息似的笑起来,“西语系是不成样,可你们东古语又能好到哪里?有些话不要说得那么早,不然迟早要被你的学生打你的老脸。”
聂齐铮以为梁袈言这样的人才,只要死保住就能替他继续在外院把聂系的影响壮大下去。
想得很美,高兴得又太早。
人走了,茶自然就要凉。自古都是这个道理,哪有例外呢?
他神态轻松地挑挑眉,对聂齐铮最后一笑,转身走进电梯。
推开家门,一屋子充盈着刚上桌的饭菜香。
学校的宿舍房就是这样,环境好、上班方便,还便宜,就是面积不够大格局老旧,厨房里随便煮点什么一屋子都是这个味儿。
许立群站在熟悉到腻烦的气味里换鞋,进了客厅把手包往沙发随手一放,许夫人正端了菜出来。老夫老妻也无需招呼寒暄,夫人直接吩咐:“正好,你去把阳台的衣服收了。都晾几天了?”
许立群回了家在外的那点精神也惫懒了,恹恹的就直往饭桌前一坐,没好气地答:“还没吃饭,收什么衣服?”
夫人到桌旁放下菜,又扯别的:“你儿子又来电话了啊。那边房开催得紧,他们再不交钱,房子就不给他们留了。”
“啧。”许立群的反应是发出声烦躁又不屑的嫌弃,“那没钱我有什么办法?他有本事在外面这么多年当个月光族,日子一直就过得那么舒坦,就别到了要用钱的时候就回家伸手问娘老子要。这都什么德性?还不你惯的!”
“那他现在要结婚就得买房,不找娘老子还得找谁?果果怀孕了!再拖下去等到喜酒那礼服怎么穿?啊?”
“那就先结婚再买房。分清楚主次,现在是谁着急?”
夫人往椅子上一坐,按着桌子跟他急:“现在女孩儿没房谁愿意嫁你啊?你说的倒轻巧!你不想抱孙子我还想呢!行了,别扯那么多了,赶紧的,你有多少拿多少,我这儿也凑一点儿,如果还不够,看看跟你弟弟妹妹说一说--”
许立群瞪着眼睛一拍桌子,不干了!“开什么玩笑!好歹我一个堂堂B大的博导教授,出去跟人借钱?要去让他自己去!你也不准去,不嫌丢人的!”
“哟哟哟,还博导教授,你教的那语种出去跟人说有几个人知道?”夫人鼻子喷气,鄙夷地拿眼睛别他,“你在这学校都多少年了?你那专业什么地位自己没点数啊?就这破专业你沾过它一点光没有?别的不说,我们楼上楼下人家张教授王教授整天有人邀请他们出国去外地讲座交流什么的,还有电视台请他们去当导师,怎么就没看到你了呢?多少年了就那点死工资,一点外水没有,得亏过年过节学校还给发点购物券什么的,不然走亲戚都没东西拿手里!就这还要脸呢?你儿子结婚买房这才是正事儿!知道吗?就别揪着你那虚头巴脑的博导教授在那儿吹了,啊,赶紧的,给我借钱去!我要抱孙子!”
许教授和夫人斗嘴是这家里的日常,平日里被训得脸青脸白的他勉强咋呼几声就算了。今天不一样,今天有大事,他有底气!
“谁、谁说……怎么我、我就虚头巴脑了?”他又把眼睛瞪大了一圈,再拍桌子,“我跟你说!从今天起,我就要名垂青史了!我,啊,以后我们国家很重要的一本字典就要有我的名字!我这么多年,辛苦操劳的事业,你一个妇道人家,你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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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梁袈言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没戴口罩。夏夜的暖风毫无阻碍地拂在他脸上,许多经过的学生不由自主就被他们这对组合吸引了目光,有停住要拿手机拍的,也有一步三回头不停张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