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微语:“蔺哥。”
小蔺天生不知道见好就收怎么写,得寸进尺:“真乖,再叫声好哥哥。”
池微语:“……”
小蔺看着池微语脸上露出微不可查的羞恼之色,露出好像恶作剧成功的小男孩一样的得意表情。
池微语忽然开口:“好哥哥,我能再见到蔺老师吗?”
小蔺在心里啧了一声:“那个我有什么好的,连你的心结也看不破,以为你是个纯白的小兔子。而且做事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池微语摇了摇头,小声反驳小蔺:“蔺老师很好。他想要让我自己想明白。我明白的。”
少年的尾音听起来很空茫,像雨中淡淡的雾气。
小蔺较劲一样,很辛辣地点评:“别讲大道理,说点实际的。他那套在你身上不好使。他越是对你好,你越是惶恐。你越来越好、越来越努力,其实都是空的。你不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你只是想要配得上他。”
他在小黑屋看电影的时候就发现了,别看重生之后蔺冬轻轻推了一把,把池微语推出上辈子的命运线,让池微语远离了他的原生家庭,但是蔺冬自己没意识到,他没改掉上辈子那个毛病,他把池微语想得太‘阳光’了!想得太好了!
除了当局者迷,还有个原因就是蔺冬的恋爱滤镜了……他看池微语哪儿哪儿都好……
池微语轻声说:“蔺哥,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小蔺注视着他,他和蔺冬虽然一个是小蔺,一个是大蔺,虽然他们的性情犹如善恶两面,但是他们有一个观念是共通的,因为那是他们从年幼时从某个事件发生之后便恪守的规则,他说:“如果一个人不扎根在大地上,而是像依附大树的藤蔓一样以别人的感情为养分,就不能算一个真正的、独立的、活生生的人。但是我和他有点不同,他觉得拔苗助长不好。但是我不一样,我从不觉得在幼苗经不起风雨时,为他撑伞是拔苗助长。”
小蔺露出略带邪气的笑容:“在你长大前,老子给你撑腰。对了,别以为老子和他一样,不求回报。老子给你撑多少次腰,你就做好回报老子多少次的准备吧。”
池微语没有从男人的话里听出索求回报的欲\\望,反而充满一种不易察觉的、别扭的爱护。
于是,他说:“回报?让你开心吗?”
池微语用一种十分认真且具有求知欲的目光看向小蔺:“蔺哥,要怎么让你开心?”
小蔺傲慢地想,对,就是这样,另一个‘自己’上赶着讨好这个小鬼像什么样子,我要让这个小鬼上赶着讨好我。
——可以说很幼稚了。
然而不一会儿,小蔺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怎么让我开心?
我是那么容易讨好的人吗?
必须不是啊。
我能这么容易把弱点告诉这个小鬼吗?
必须不能啊。
小蔺就听池微语接着说:“蔺哥,让你开心的事,我也觉得开心。”
小蔺抬头,少年的眼睛里像藏着星星,那么亮,那么天真,那么赤诚,那么动人。
小蔺觉得自己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了:“陪我去打冰球。”
这是他明天的行程。飞去温哥华打冰球。他在小黑屋里看电影都憋死了,出来想做第一件事儿就是满世界浪。啊不就是为事业而奋斗。
池微语:“冰球?我不会打啊。”
小蔺沉吟:“没什么难的,穿冰球刀鞋在冰面上打球。我找个教练教你。你要是学不会,就在旁边负责给我鼓掌尖叫吧。”
这句话很不温柔,但是池微语觉得很轻松,相比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得到温柔和善意,这种你行你上不行你乖乖待在一边别添乱的分明态度更加让人没有负担,他认真地说:“好。”
看池微语答应得这么痛快,小蔺心里的后悔也少了一些。
算这个小鬼识相!
小蔺走到书桌前,看了看池微语在纸上摹的几个字,不客气地嘲笑:\"你这字软塌塌的,一点骨头的没有。都说文人风骨,字也是有风骨的。你写字就好好写,别抽了人家的骨头。啧,它要是能说话,肯定把你骂死了。\"
池微语被数落的满脸通红,一个字也反驳不了,却生出了几分少年人的不服气。
“那你写一个给我看看。”
小蔺怎么会怕这小小的挑衅,他眉头一挑,从卷筒里抽出一个空白的字画轴,轻轻一抖,字画轴徐徐展开,他提笔沾墨、悬腕直书,定了定神,在字画轴上题了一首诗:
池塘水绿春微暖;
微有寒些春雨好;
语燕飞来绕画梁;
春风自与何人笑;
落款是蔺冬于2013.5.14.
人有脊梁,字有风骨。字如其人。
池微语觉得这字和他之前看蔺老师在纸上描摹他的名字时不太一样,想来想去,唯有八个字能形容:锋芒毕露,意气风发。
他悄悄地想,虽然有点对不起蔺老师,但是他觉得蔺哥的字更加帅气一点。
池微语给面子地鼓掌:“好诗!”
小蔺憋着笑说:“这是一首藏头诗,你再读一遍。”
池微语又读了一遍:“池。微。语。春?”
小蔺挑眉,坏笑着解释:“什么春,是蠢。”
池微语:“……”
好嘛,写了首藏头诗骂我蠢!
小蔺戏弄完了人,又继续翻看起书桌上的其他东西,翻到蔺冬写的万华跟谢慕卿那边的合作的企划书,他肆无忌惮地嘲笑说:“我都怀疑他被强制降智了,坑人还讲什么基本法。他这么讲规矩,谢慕卿就是掉坑里,也有机会爬出来。”
等翻到财务报表,小蔺的神色认真了些,他眉头越拧越紧,毫不犹豫一通电话给严睿打过去:“操!”
在互联网这个豆芽菜一样嫩生生的行业里,万华是头一个吃网购这个螃蟹的,严睿高薪加画饼忽悠来的技术人才硬是从无到有把一个购物网站的框架搭得漂漂亮亮,一经面世就大受好评,日浏览量几万,月成交流水量达到千万,发展势头可谓如火如荼。然而网站初期不参与分成,只收商家的加盟费。
严睿花钱的本事比挣钱的本事半点不弱,颇有一掷千金的豪气……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
总而言之,万华三个月内亏得很惨。
一天之内因为同一件事被骂了两次的严睿:“???”
在拥有未来的小蔺看来,严睿有些投入毫无必要的,这通电话除了骂人,他还想提示严睿别在某些项目上做了冤大头。
愉快地和金钱啊不、小弟、啊不严睿交流完毕。蔺冬打了个哈欠,回头看见池微语已经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小卷儿。
虽然依旧只有一张床,但是他丝毫没有睡沙发的念头,洗漱完,迈开长腿,就奔着床去了。
“蔺哥?”池微语在床上看英文原著的几何数学,看见小蔺过来,还很贴心地把自己连着被子卷往边上挪了挪。
小蔺懒懒地说了一句:“别看了,关灯睡觉。”
池微语点点头应了。
他小声说:“我睡相不好。要是打扰你睡觉,你就喊醒我。”
小蔺没客气的:“肯定的。”
池微语安心地闭上眼,准备睡觉。
关灯睡觉。
半夜的时候,小蔺迷迷糊糊得被冻醒,发现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他呻吟一声,隐约记起来,自己似乎被某人一脚踹下了床?
他面无表情。
哦,真的睡相不好,没有谦虚。
小蔺恶向胆边生,无情地准备把池微语弄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中,他看见被子里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包里的小人儿翻来覆去,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
乌云恰在此时散开,映出一张汗津津、遍布泪痕的面孔。
☆、砸场子
小蔺打开灯,坐在床边用手指无聊地戳池微语腮帮子,想要把人弄醒。池微语被他戳得很不舒服,眉头皱成一团,池微语缓缓睁开一双略带湿意的眼睛,脸上满是迷茫。
“唔……蔺……哥?”
小蔺:“刚刚梦见什么了?”
少年略带稚嫩的漂亮脸蛋上流露出一种麻木和痛苦的神色:“我梦见……”
……
年幼而孱弱的男孩蜷缩在客厅的地板上,男人用皮带往死里打他。
一堵墙之外,他妈妈在厨房洗碗,这个女人仿佛耳朵聋了、她听不见男孩儿的惨叫和哭泣,眼睛也瞎了,她看不见喝醉酒的丈夫对男孩施加的暴力。
皮带落下时刺破空气的响声和水龙头打开之后的水流声盖住了男孩儿越来越微弱的哀求声。
“爸爸,别打我了,我永远听你的话。”
“爸爸,别打我了,我太疼了。”
“爸爸,我快死了。”
男孩儿混沌的瞳膜中模糊地映出男人被酒气熏得通红的狰狞面孔,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恍惚中,他听见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他用力眨了一下眼,咸涩的眼泪刺激眼角的血痕,带来火辣辣的痛楚,他低低地、绝望地哀求:
“妈妈,救救我。”
女人恍然未闻地从男孩儿身旁走过。
卧室的门关上了。
男孩儿被留在黑暗和痛苦中。
……
讲述这个梦的时候,池微语瞳孔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
小蔺觉得自己已经死掉的良心这一刻忽然活过来了,他把手放在少年的头顶,不太熟练地摸了摸。
男人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可怜或者同情的神色,只是很平静地说:“嗯,是个噩梦。”
也许是因为这仿佛不过是一个梦的平静,也许是因为感受到男人手掌拂过发丝的温度,池微语奇异地平静下来,他疲倦地合上眼,很自然地开口:“我做过很多次这个梦。我恨他。每次从梦中惊醒,我都想要……”
池微语停住了,他额发被汗水浸湿,剧烈地喘\息,像有把尖刀刺入胸腔,搅动五脏六腑。
汹涌的恨意充斥着他的内心。
然而小蔺已经懂了,他替池微语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你想杀了他。”
说着,小蔺眉头微微拧起。
这个男人神情中总带着一点倨傲和冷漠,这一点不同之处很好地把他和蔺冬区别开来。然而此刻,他神色平和沉静地思考着什么的模样,却和蔺冬的微妙地重叠起来。
池微语竟然点头承认了,他缓缓说:“在那个家里的时候,我买了一把刀,就放在枕头下。他喝醉了酒,冲进我的房间朝我挥拳头,我把枕头下的刀抽出来,那一刻我想要一刀杀了他,再自杀。”
池微语扯了扯唇角:“你知道吗?他被我用刀指着,竟然吓得尿裤子了。”
他说这句话时给人的感觉,仿佛刀尖上闪过的那一点冷光,刺骨的冰冷。
这一刻,小蔺看到了一个和蔺冬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池微语,冷酷又暴戾。小蔺不由得啧啧感叹,另一个‘自己’真是眼瞎到没治了,什么小白兔,明明是狼崽子!
但是比起小白兔,他还是更欣赏狼崽子,是的,不是带着狎昵意味的喜欢,是强者对强者的尊重和欣赏。
小蔺唇角一挑,难得收敛起脾气,恰如其分地开口问:“然后呢?”
池微语面无表情:“然后我妈妈发疯了。她冲过来打我,骂我,把我关进屋子里。”
那个时候他居然没有感到悲伤,他觉得有点好笑,甚至有点可怜他妈妈。
小蔺嗤笑一声:“你妈妈八成自己用‘爸爸打儿子天经地义’‘你挨打肯定是你干了什么,你有罪’之类的傻逼理论把自己洗脑了。结果有一天你反抗了。她给自己洗脑的观念有被否定的风险。她不疯才怪。”
池微语感觉豁然开朗,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就是这样、他说的是对的。
“蔺哥。”
小蔺看着小孩儿眼巴巴望着自己,很崇拜自己的模样,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不得意地想,就知道这个小鬼会拜倒在自己的西装裤下:“嗯?”
池微语忽然想到,如果面对的是蔺老师,他可能永远没办法这样坦然地剖白自己内心的黑暗。
蔺老师当然足够好。他打开那扇门,把自己从黑暗带出来,面对自己的冷漠没有退却,他英俊、才华出众、体贴、温柔、充满善意、美好得像一个梦……他喜欢蔺老师。可他太害怕梦醒之后、了无痕迹,于是小心翼翼地努力把自己伪装得和蔺老师一样好。
实际上他一点也不好。
但是面对蔺哥,似乎就不会这样,蔺哥不高兴了会毒舌自己,得意了会翘起唇角,蔺哥的喜怒哀乐写在脸上,而且蔺哥自己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咳。
直到最后,小蔺也没对池微语的行动给出任何评价和建议。
小蔺把池微语赶去睡觉。
“给你留着灯?”
池微语有点不好意思:“不、不用。”
小蔺没有多说什么,关灯睡觉。
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小蔺在黑暗中睁开眼,觉得精神奕奕,毫无睡意,草,睡不着了。
他扭过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旁边的小被子团儿,骚扰池微语:“睡了吗?”
池微语小声说:“没有。”
小蔺假惺惺地说:“好巧,我也睡不着。”
池微语:“……”
小蔺没头没尾地说:“你听过一首名字叫《如果》的英文诗吗?我很欣赏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