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开心。”温别玉说,“小野,之前在你家里,当我想质问你爸爸怎么能这样对你的时候,你阻止了我,你告诉我,你的家事你能自己处理……我想说和你当时一样的话,我的家事我能自己处理。我不想这些事情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他低语。
“那不值得。”
俞适野的声音软了,心也软了:“你放心,不会的。”
温别玉微微抿唇,目光依然看着俞适野,显然这个回答不能让他满意。
俞适野又说:“下一次,我不掺合,好吗?”
温别玉张开了嘴。
有那么一刻,俞适野觉得对方是想要问自己些什么,也许是他这一回非要掺合的理由,而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温别玉。
他并不想撒谎。
爱人本该互相坦诚,当你觉得你撒的小谎无足轻重的时候,蚂蚁也觉得自己搬走的城墙下的沙子无足轻重。
可是那件事情,绝对不行……
俞适野突然伸手,他拥抱温别玉,让对方的脸,埋在自己的肩膀。
“……怎么?”
“突然很想抱着你,让我抱五分钟吧。”
“这里是医院,人来人往的,都看着我们呢。”温别玉小声埋怨,但没有挣扎。
“那就三分钟,不能再少了。”俞适野笑了。
短暂但熨帖的拥抱之后,俞适野率先放开了手,温别玉也站起来,走进病房,看自己的妈妈。
一通交谈,似乎真让温母冷静不少,见到温别玉重新进来,还和气地笑了笑,不再絮絮叨叨温父的不对,而是开始关怀孩子的工作和生活,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好母亲。
可惜母亲和孩子的相处实在太少了。
哪怕尽力寻找话题,依然在干巴巴的几句后,陷入了相对无言的境地。
温别玉说:“既然你不想去上海,那我就给你找一个护工照顾你。”
温母点点头。
温别玉:“有事打我电话。”
温母依然点头。
“妈妈,”温别玉再问,他意有所指,“你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小玉……”温母低声说,“妈妈可能做错了一些事情,可能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没能更多地照顾你,但相信妈妈,妈妈还是爱你的……”
温别玉想听到的不是这个。
很明显,母亲不会再对他说刚才要脱口的事情。
他有些失望,却将失望很好地藏在心里。
“没什么关系。”他告诉妈妈,“爷爷很好的照顾了我。”
***
从外地回了上海,已经是凌晨一两点钟,两人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大早上,就匆匆去了公司工作。
现阶段确实忙碌,温别玉那边,金阳天城的设计施工已经到了尾声,正面临最后的检验;俞适野这里,万事开头难,拉投资做推广,方方面面都耗心力。
难归难,事情还是稳步地进行着。
在金阳天城验收剪彩的当天晚上,俞适野特意下厨,为温别玉做了一桌子的大餐,两人说说笑笑,相对着把晚餐吃完以后,温别玉收拾碗碟,俞适野则上楼,继续为自己的工作而奋斗。
楼下只剩了一个人,自厨房中出来的温别玉不紧不慢,拿出手机,先拨了自己妈妈的电话,简单聊了两句,在知道她依旧没和爸爸联系上后,就挂了电话,转而拨打自己爸爸的电话。
电话接通。
“……爸爸。”
温别玉放缓了声调,一字一句,似乎极其冷厉,他在诈自己爸爸。
“妈妈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你们把这件事瞒了我这么久,凭什么?”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对面的人回答的声音很稳定,而且对他出其不意的询问一否到底,分外不耐烦之余,还倒过来教训他:
“大晚上的你说什么呢?什么瞒不瞒的,我们瞒你什么了?你不要听你妈咋咋呼呼,她更年轻到了,神经有问题。我就跟你说一句,什么事情也没有!”
“是小野给你打了电话吧。”
温别玉又说一句,不是询问,而是复述。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突然滞住,温别玉也没什么好再说的,直接挂了电话。
他倚在流理台前。
先在医院打断他妈妈的话,接着特意打电话去叮嘱他爸爸……有什么事情,非要这么殚精竭虑地瞒着我?
他按下洗碗机的清洁键,在蜂鸣似开启声中,上了楼梯,往俞适野的书房走去,还没见着人,先听见了声音,那是机器人的声音。
“主人,你已经好久没有辱骂小暖了。”
“……”
温别玉的脚步顿住了。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俞适野懒洋洋的声音从房间敞开的门里传出来。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无聊的我了,不会再和你没事对骂了。”
“是因为主人有爱人了吗?”
“bingo”
“那主人一定经常辱骂爱人。”
“???”俞适野呵斥道,“别胡说,我没事骂人干什么。”
“好的,小暖很喜欢主人没事骂人呢。”
“你这个人工智障!”
“对不起,这个话题我不太擅长诶,需要主人给小暖更多的提示哦。”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会再没事骂你了。”
“主人,你不喜欢没事再骂小暖了吗?”
啪地一声响。
走到门口的温别玉看见俞适野动起手来,恨恨拍了下面前圆滚滚的机器人,这是这两天俞适野带回家里来的样品,据说是他公司新研发出来的一款护理型机器人,以陪伴人类和帮助人类为研发目的。
现在,拍完了机器人的俞适野重新端回自己的键盘,在噼里啪啦的敲机器人的程序,打算把问候语恢复出厂设置。
他还教训机器人:“你这人工智障,怎么说得我像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一样,听好了,你要是敢在别玉面前乱说话,看见窗户外头的花圃了吗?那就是你的归宿。”
温别玉这时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笑声唤回了俞适野,他转头一看,招招手:“什么时候来的?”
“你和它说话的时候就来了。我觉得小暖说得没错,打架不行,但吵架都没有,似乎有些奇怪。要不然,”温别玉提议,“我们现在来模拟一下,怎么吵架?把自己对对方的不满,都说出来?”
“……啊?”
俞适野愣住了。
第五十九章
“我觉得我这个提议不错, 你觉得呢?”温别玉说这句话的时候, 甚至撸了撸袖子,充分显示了他的决心。
“倒……”俞适野觉得今晚可能无法简单过关,既然如此, 堵不如疏,“也不是不行。”
“那就直接开始?”
“提议是你, 吵架由我开头,没有问题吧?”俞适野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权力。
“当然。”
俞适野坐着沉吟了一会, 为了调试小暖,他是盘着腿席地坐下的,这种姿势工作没什么问题, 但要也能够在吵架上, 可能就有点不够舒适了。
他挥挥手,打发小暖:“拿两个沙发垫过来。”
小暖:“好的主人。”
一声嗡鸣,圆滚滚的机器人从地上站起来了, 温别玉这才真正观察这个机器人。
面前的机器人是圆柱体, 大概有半个成年人那么高,顶端是半球形,有两个闪烁着蓝光的电子眼,身体两旁有两只结实的钢制胳膊,但底端没有腿, 腿变成了更加灵活的滚轮。
机器人旋转一圈, 锁定沙发,行驶到沙发之前, 伸出两条手臂,一左一右抓起个沙发靠垫,再度回到俞适野面前。
“主人,您的沙发垫。”
俞适野接过了,分给温别玉一个,再对小暖说:“一边玩去。”
“好的主人,有需要随时叫我,小暖始终等您。”
“这个机器智能还挺高的。”看完了全程,温别玉颇感兴趣的对俞适野说。
“也就实现了帮忙买菜,搬运重物,实时寻路,拍摄视频,照料瘫痪病人,偶尔和病人聊聊天等功能,距离完全体还差得很远。”俞适野的谦虚是非常独具特色的谦虚。
“那完全体是什么?”温别玉虚心询问。
“能够完全实现护工的职能,甚至能像个朋友一样和病人聊天。”
“这真的能够实现?”
“未来二十年,科技创新不是梦。”俞适野冲温别玉眨眨眼。
“嗯,你说的前景很诱人,换了时间我也很愿意和你深入谈谈,但是现在……”温别玉神思清明,目光犀利,“小野,不要转移话题。”
“……”尝试转移话题但果然失败了,俞适野咳了一声,矫饰道,“我才没有,就是一不小心把工作上的事情说多了。”
说罢,俞适野将沙发垫抱在怀中,很有仪式感地宣布:
“我开始了。”
“请。”
“别玉,以下是假设,假设我隐瞒了你一件事。”
“嗯?”
“我得了肺癌,晚期。”
轰地一声,温别玉大脑直接炸响,清晰的视野不复存在,就像一台断了线路,接触不良的电视机,只见一片雪花屏。
“我还有一个不良的习惯。”俞适野继续说,“我爱抽烟。”
温别玉从毫无准备的惊惧之中喘过一口气来,他明知这只是一场模拟,但依旧不可控地感触到了惶恐与愤怒,他并没有压抑这些情绪。
这是模拟,也是实践。
他觉得他们需要一场彻底释放内心秘密的争执。
“……肺癌晚期,继续抽烟?”
“对。”
“你不要命了!”温别玉断然说,“我决不允许!”
“我对香烟有依赖,如果不吸烟,我就没有办法工作。”
“你还对TP香水有依赖,你还对高定服饰有依赖,你还对我有依赖。”温别玉冷冷道,“你现在可劲地揪着一样有害依赖糟蹋自己剩下的那点命,图什么,图我心疼吗?”
“……”俞适野被怼了一脸,“吸烟能够缓解我工作时候的紧张情绪和痛苦。而这些是我去做别的事情没有办法达成的。”
“你这时本来也不该再工作。”温别玉不止没有退让,甚至前进了一大步,“你应该放下一切,我们会去积极治疗,争取——”
“争取在我最后的时间里,能够躺在病床上,多数数日子吗?”俞适野问。
对面人的话突然停了。
他看过来的眼神那样悲伤,好像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他被狠狠遗弃在荒郊野岭,群山是囹圄,他是囚徒。
“所以你就准备抛弃我?”温别玉问,“迫不及待地想要丢下我?”
“是吗?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在故意丢下你,无视你做的所有努力,一意孤行地选择自己所选择的,”俞适野反问温别玉,“我是在无理取闹,我是在报复你吗?”
“我并不……”
“别玉,不要紧张,我只是单纯地在询问你的想法。”俞适野说。
“……”温别玉承认了,“是,我没法不这么想。”
“那你会想多久呢?你还会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温别玉怔了怔,“也许我还会想,你为什么会无视我所作出的努力,明明我用尽方法,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和你更多地在一起。你呢,你有看到我的努力吗?”
“……”
俞适野闭了眼。
“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我无法替别人回答。
“那谁能够回答。”温别玉忽然咄咄逼人,“你想让谁回答我?”
俞适野依然没有说话。
温别玉此时又说:“刚才是你举例子,现在应该我来举例子了。我的例子和你相似,得肺癌的是我,抽烟的是我,除此以外,以上条件都不变,你的答案呢?你能够就这样看着我抽烟工作吗?俞适野。”
“……我不能。”俞适野承认这一点。
“那你怎么可以,”温别玉先闭上眼,再蓦然睁开,红血丝已布满了他的瞳孔,他用力一挥胳膊,打开了放置在旁边的电脑,冲俞适野怒吼,“要求我做到这一点!——”
“哐当”的响声之后,率先响起的是小暖的声音。
“检测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主人,您还好吗?请回答小暖。”
“闭嘴。”俞适野。
“收到。”
小暖的声音停了,俞适野和温别玉也不说话,仿佛尘埃降落后,断壁残垣里,静悄悄一派无声息。
他们相对沉默着,许久许久,温别玉忽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有点缥缈,缥缈之中又透着冷静。
“小野,刚才我很生气,但现在我冷静了一些,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这么生气,甚至恨你……因为我在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无能为力。我愿意做出所有的努力,可我的努力带给你的帮助,微乎其微。”
“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他咬紧牙关,“我恨我自己。”
“别玉,别恨自己,”俞适野说,“这是我最不想你产生的情绪。”
这更是他藏着掖着不说那件事的最深缘由。
九年前不敢说,九年后没理由再说。
这件事早已装入棺椁,饰以鲜花,于往生之火中化为灰烬,那就让尘埃归于大地,将平静归于爱者。
“一个人的痛苦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再添加上另外一个。别玉,我只希望你能快乐,所以我将无法再改变的事情对你隐瞒……你能够理解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