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于阮卿。
信息很短,说他下午有事没听到夏明之的电话,但他今晚还有事情,就先不回家了,他住在元姝那里。
夏明之拿着手机看了许久,他第一反应就是阮卿说谎了。
并不是觉得他住在元姝家里说谎,而是如果阮卿下午真的在忙,忙到接不到他的电话,他应该也会在忙完事情以后,立刻回一个电话给他。
而不可能仅仅发了一条短信来解释。
可他也没有再试图给阮卿打电话,他回了一个“好”,就把手机重新扔回了副驾驶,驾着车离开了这个地方,往他和阮卿的家里开去。
虽然他明知今天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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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姝心烦意乱地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
她不得不承认,夏明之说的是对的,她怎么能甘心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夏明之。
陪在阮卿身边整整四年的人是她,看见过阮卿有多崩溃绝望的人是她,苦苦哀求阮卿不要放弃的,还是她。
而夏明之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压垮阮卿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更令她绝望的是,夏明之什么都不用做,就能重新地又拥有阮卿。就好像这四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还是天生一对,是高度契合的alpha和omega,绝配。
元姝的视线落在旁边桌子的相框上,最中间的相框里是她和阮卿还有凌安,三个人的照片。而旁边的更小的一个相框里,却是阮卿的独照。
那是十八岁的阮卿,坐在学校的栏杆上,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头发软软地贴着耳朵,笑起来眼神明亮,眉眼弯弯。
这张照片是她偶然捕捉到的,她拿着相机路过,恰好地拍下了这一幕。
照片上阮卿笑得这么好看,却不是对她在笑,而是对着他不远处的夏明之。
这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元姝想道。
她在沙发上坐了许久,也想了许久,最终打断她思考的,是门铃声。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走错了的,然而隔着猫眼往外一看,她就立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阮卿。
是眼睛红红的,一看就哭过了,失魂落魄的阮卿。
第五十八章 恐惧
元姝被这样的阮卿吓了一跳,她急忙把阮卿拉进来,玄关的灯光底下,阮卿的脸色稍微有了一点血色,嘴唇也是红的,但是上面却有一圈清晰的咬痕。
“阮阮,你怎么了?”元姝急得不行,她上下打量了阮卿几眼,阮卿身上并没有外伤,她差点脱口而出是夏明之怎么你了吗。
但她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是和夏明之吵架了,夏明之刚刚应该不会和她打这个电话。
阮卿却没有说话,只是疲惫地把额头靠在了元姝的肩膀上,他和元姝的身高差不多,额头不怎么用力地抵着元姝的肩膀,像一个落魄无依的鸟,终于找到了停歇的地方。他起初还强忍着,但很快他的眼泪就浸湿了元姝的衣服。
元姝甚至不敢动,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摸了摸阮卿的背脊。她很熟悉该如何安抚阮卿,当年她陪着阮卿治疗的时候,医生说过,抚摸背脊也能让人稍微放松一点。
她听着阮卿的抽泣声,心都要绞在一起,脑海里飞速地做起了排除法,如果不是夏明之,难道是阮家又对如阮卿做了什么吗?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却听见阮卿模模糊糊,含在喉咙里的声音。
这声音这么轻,却像蛛丝一样缠绕在她的心上,勒紧,让她有一瞬间的窒息。
她听见阮卿说,“我下午去了医院,做了验血。”
“验血的结果显示,我怀孕了。”
元姝本来高悬的心砰得一声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她慢慢抚摸着阮卿背脊的手僵住了。
她是知道阮卿最多秘密的人,她知道四年前阮卿就是误以为自己怀孕,才会设计夏明之标记自己,她也知道,阮卿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庭。
可她随即又听见阮卿低微的声音。
“元元,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元姝这下子是彻底愣住了,而阮卿也站直了身体,离开了她的肩膀。
他刚刚太疲惫了,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索着这件事,他还没有考虑好是否要告诉夏明之,可是他一个人又无法消化这件事情。
而看见元姝的一刹那,她站在灯光下,这么担忧地看着他,他才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才显露出一点崩溃。
但现在他又慌乱地擦掉了自己睫毛上的眼泪,掩盖掉刚刚的狼狈,他努力地对元姝笑了一下,可是甚至没能维持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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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姝和阮卿并排坐在了沙发上,阮卿的身体不适合喝酒,元姝就给他倒了一杯牛奶,但是阮卿喝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
他的胃里现在翻江倒海,像是塞了几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蜷缩在沙发上,明明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他却像个婴儿一样蜷缩起来,是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他抓着热牛奶,而元姝正在看阮卿的检查单,上面明确地告知阮卿已经怀孕。
元姝注意到,这张报告单皱的不成样子,像是被人几次卷成一团。
她听见阮卿说,“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夏明之。”
元姝抬起头看他。
“你怕他不想要这个孩子吗?”元姝问,这是她本能的第一反应,毕竟当年阮卿和夏明之闹到这么难堪的分手,也有夏明之不想要被家庭所累的元素。
可阮卿却摇了摇头,不是这个原因。
虽然他拿到报告单的刹那,就想起了夏明之曾经震怒的脸,可是冷静以后,他就清醒了。
他说道,“夏明之虽然以前不想要孩子,但他不是个一意孤行的人。我能感觉到他现在是爱我的,如果我说我想要这个孩子……”阮卿的眼神柔软了一秒,“他估计明天就会拉我去登记结婚。”
他了解夏明之。夏明之这个人并非是没有责任心,恰恰是责任心过重,一旦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他就会被完全地牵绊住。所以他干脆提前预防,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可是之前阮卿发现夏明之在查找蜜月旅行的地点。
背着他偷偷查的。
他假装没有发现,但他看着夏明之在厨房里给他做早餐,他又忍不住地露出一点微笑。他已经不像十九岁时那样渴望婚礼,渴望标记了,可是发现夏明之在考虑他们的将来,他一边忐忑,一边又忍不住地觉得有点幸福。
“那是为什么?”元姝忍不住问道,“阮阮,你怎么会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太清楚阮卿曾经有多渴望一个家庭了。
阮卿握住了手上的热牛奶,像是怕冷,他又蜷缩起来一点,喝了一口。
他垂下了眼睛,没有看元姝,说道,“我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是不敢要。”
不敢和不想,完全是天壤之别的两个词。
“元元你大概不能明白,这个孩子对我意味着什么。一旦这个孩子出生了,他身上带着我和夏明之两个人的血,”阮卿盯着杯子里的牛奶,轻轻的,满是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就再也不会允许夏明之离开我了。”
“……什么意思?”元姝没有听明白,她有点困惑地看着阮卿。
阮卿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会儿。
元姝看上去是这么的担忧,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不安,惶急地看着他。
阮卿心里更难受了,他总是这样,他总是让身边的人陷入和他一样的焦虑。他一直感激元姝陪他接受治疗,如果不是元姝一直坚持,他可能早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了。
可他有时候又会觉得,是他拖累了元元。元姝花费了太多本该属于自己的时间在他身上。
而事到如今,他还在麻烦她。
“元元,你陪着我做了这么多心理治疗,你应该最清楚我现在是什么样子,”阮卿低声道,“我虽然放下了自杀的念头,努力地从抑郁的情绪里挣扎了出来。可我的安全感,我对于感情的信任,已经完全崩溃了。”
他接连地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夏明之抛弃,这两个人是他在世界上所最依赖的人,可他们居然在同一时刻里,离开了他。
尤其是阮艾敏。
阮卿永远都忘不掉,她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没有出生就好了。这句话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阮三小姐素日里温柔的脸,居然可以变得这么狰狞。
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是个罪证,不值得被任何人爱,他最好现在就去死。
阮卿心里头有点怅然,他说道,“所以我最初回国的时候,我虽然和夏明之在一起了,但我完全没有奢望他爱我。我觉得他只是出于愧疚,怜悯,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做好了他会离开我的准备。”
“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偏偏在每一天的相处里,逐渐让我相信,他原来是爱我的。”
阮卿苦笑了一下,这世上最能腐蚀人心的,永远是温柔与爱。
他四年的心理暗示,居然也会在夏明之的每一个吻里慢慢融化。
让他重新相信,夏明之是爱他的,不论多少,总是有的。
“我心里就生出了贪念,渴望。原先我只是想,他现在是爱我的就好。但一旦这个孩子出生,我就回不了头了,我会要他永远在我身边,不能再离开我半步。”
阮卿看清楚了元姝脸上的神情,他知道元姝在想什么。
他摇了摇头,“我说的永远不是开玩笑的,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如今他回到我身边,我不能再承受失去他第二次。”
他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说出口,“我几乎隔几天就会梦见,夏明之变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而我把他关进了玻璃笼子里。”
梦里面,夏明之变成的蝴蝶一直撞着玻璃盖子,撞得头破血流,可他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
他心里满是冷漠地想,明明是你说要永远在我身边的,现在你怎么能离开我?
而他醒来以后,看着安静睡在身边的夏明之,感觉到浑身发冷。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也希望变得和四年前一样,天真直率,笃定地觉得自己会和夏明之走过一辈子,可他已经被这四年摧毁得面目全非。
阮卿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知道我这样的心态是病态的,所以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但是一旦我和他有了一个孩子,我就有了理由无休止地纠缠他。婚姻可以解除,标记可以去除,但孩子却永远都在。一旦他让我感觉到不安全,我甚至可能拿孩子威胁他。”
“我知道夏明之现在是爱我的,可我已经不敢相信童话了,不敢相信任何人能无条件地爱我永远。也许直到我们死的那天,我才能安心。”
阮卿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仅仅是几秒,他的眼睛里就又蓄满了泪水,颤巍巍地沾在睫毛上,又落了下来。
他轻声道,“连我都讨厌这样的自己,夏明之又能忍受我多久?”
他没有看元姝,而是拿手掌贴着自己的肚子,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片平坦,可他却隐约能感觉到手掌下是个跳动的生命。
如果她能平安地度过十个月,就会变成一个可爱白嫩的小孩子,躺在他的臂弯里。
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可现在他的心却微微发起抖来。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得面目可憎,拿她当作威胁的筹码,你说她会不会和我问出同样的问题?”
阮卿痛苦地看着元姝,“她会不会有一天走到我面前,像我问阮三小姐一样问我——爸爸,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里痛苦到无法呼吸。他曾经作为孤儿长大,他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孩子,一定要给她全世界最充沛温暖的爱。
可他现在却变得这么可悲,他很害怕自己变成另一个阮三小姐。
他感觉到元姝拉住了他的手,可他抬起头,先看见的却不是元姝的脸,而是她旁边的桌子上的照片,照片上是十八九岁的他,天真温柔地对着镜头外面笑。
“我到底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阮卿看着那张照片喃喃自语,那照片上也是夏天,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眼神明亮,身后是一片开得正好的蔷薇。
仅仅是四年,他就变成了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样子。
第五十九章 许愿
元姝捧住了阮卿的脸,她能感觉到阮卿的眼泪滚到了她手上,滚烫。
她听见阮卿说,“我也不想变得这么面目可憎。”
他拿面目可憎形容自己,声音压得很低,身体不易察觉地发着抖,像个落水的小动物,彷徨且无助。
元姝心都在痛,却只能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我知道,你不会这样的。”
她当然知道,但她劝不了阮卿。
这世上如果有人能打开阮卿的心结,那人一定叫夏明之,而不是她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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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阮卿先去客房睡觉,他今天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精力早就被抽干了。等他稍微平静下来,困意就一阵一阵地传来。
他穿的是凌安留在这里的睡袍,他刚刚慌慌张张过来,没记得带自己的衣服。
他站在门口和元姝说晚安,凌安的睡袍是红色的,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元姝还没准备睡,坐在沙发上也跟他说晚安,她看着阮卿,觉得他此刻看着像聊斋里的艳鬼,一样的苍白冷冽,偏偏又有一股勾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