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他已经尽量收敛了自己的个人风格,但和其他作者的文风——比如昨天的第一章 ——比较起来的话,还是很明显。比如您看,昨天的更新里,第二年的云写男主角意外获得了超能力,他就很兴奋很激动,开始不断练习自己的超能力,这是比较常见的爽文路线,但在今天的更新里,吕纬甫写的男主角就不再激动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还……去了医院的眼科和神经科。”
徐以寒太阳穴一抽:“还去了医院?”
“对,”方总编轻叹,“男主角在医院没检查出问题,还被票贩子骗了五百块钱。然后他又买了飞北京的机票,准备去宣武医院看神经科。”
徐以寒:“……”
“男主在鞋程网上买的飞机票,手机号泄露了,飞机起飞前一天骗子给他发短信说航班取消要退款……所以男主没去成北京,银行卡里的钱也被骗光了。”
徐以寒扶额:“唐纳森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看是他该去看神经科吧?”
方总编正尴尬得不知接什么话,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蔚蓝的法务部部长。
“徐总,”法务部长冷冷地说,“刚才鞋程网打电话来,说吕纬甫侵害他们名誉权,要求吕纬甫删文,否则就起诉。”
徐以寒:“……”
同一时间,赵辛正捧着手机聊QQ。
吕纬甫:我看评论区了,很多人骂我。
雨声:呃,这样的人总会有的……
吕纬甫:雨声,你看更新了吗?
雨声:我看了,我觉得您写得很好啊,但是……
吕纬甫:?
刘语生斟酌着输入:但是您的情节安排,真的挺出乎我意料的。
吕纬甫:仔细说说?不用称“您”,叫我纬甫就行。
刘语生心想,看来即便是耽美圈神隐多年的大神,也很在意读者们的评价啊。
雨声:因为在我的构想里,这是一个男主角打怪升级的故事,他不断变强,应该是一个很痛快很爽的过程……我没想到你会把这个过程写得这么纠结和痛苦,男主在又一次穿越之后边哭边砸东西的那个情节,太有感染力了。但是这些内容或许会和很多读者的预期不符,他们想看的是爽文。
赵辛盯着对话框里刘语生发来的内容,一时间竟然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
吕纬甫:但是,当我在写文的时候,总不能完全按照读者的预期来。如果我把男主写得一帆风顺,那他和其他爽文的男主有什么区别?一个人突然获得了超能力,最直接的情绪应该是惶恐不安,因为前十几年他都是个普通人,而现在他突然和别人不一样了,要接受这件事,是个很艰难的过程。
刘语生有些脸热,他想起自己去年写的一部重生小说,女主意外死亡后重生成一位富家千金,当时他是怎么写的?他写女主在重生第一天就意气风发地买了一只Gucci padlock。读者们在评论区大呼可爱大呼羡慕,但并没有人问,这女主怎么一下子就接受了“重生”这件事呢?一场车祸之后在另一具身体里醒来,这难道不是一件十分惊悚的事吗?
雨声: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们写的毕竟是网络小说,读者也知道自己看的是网络小说,读者把这些故事当做消遣娱乐,所以也许他们并不想追究那么多,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只是不想追究。
吕纬甫:所以作者也是类似的想法?比如获得超能力这件事,作者和读者都明白,如果放在现实生活中,突然获得超能力的人肯定会感到疑惑和恐慌,但是这件事如果放在网络小说里,主角就不必如此,不是大家不知道,而是大家都不想深究,就让主角高高兴兴地开个金手指,这样作者也省事,读者也开心。是吗?
雨声:我觉得是这样。
赵辛想,刘语生果然都明白。他,不,他们——他们不是写不出来,而是不想写。也许在他们决定把站上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自己写下的文字将和更多糟糕的文字一起被冠以“网络小说”的称号,将被作为消遣娱乐的一种,将被一目十行地阅读,将被漫不经心地忘记。所以不必深究,不必严肃,不必较真,作者和读者可以相互娱乐。
艾略特写:我是拉撒路,来自死境/我回来告诉大家,把一切告诉大家。
一位女作者说:创作者就是这样一群无聊送死的人。
没错,创作者该是探寻死境的人,那些幽微难言的情感、可感不可说的处境,通通是创作者力图到达的死境,这件事本身也许很无聊,但必定很痛苦。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作者不再逼迫自己“送死”,既然可以开心有趣地写,读者也开心有趣地读,干嘛还要“送死”?自己所写下的文中的一瓢——放轻松点,别想太多。
刘语生忐忑地问:大大,你在吗?
赵辛回:我在,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太较真了?
刘语生连忙回复道: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每个作者对自己的定位和要求不一样……我觉得是这样。
赵辛支起下巴沉默片刻,说:你能和我通一下语音吗?
晚上七点过,徐以寒打着电话匆匆冲出办公室。
“今天下午临时有事——你等着我,一定等着我和你一起去。”
“以寒你还没吃饭吧?”邓远轻声道,“你先吃饭吧,我自己过去,真的没事儿的,周围那么多邻居呢,他怎么敢打我?而且我已经提前和他说了,我们……”
“不行!”徐以寒狠狠关上车门,“我一会儿就到家了,你在家等着我。”
邓远:“……好吧。”
早上出门时说好了的,今晚徐以寒陪邓远回他的出租屋——准确来说是邓远和前男友同居的地方——再准确来说,那人目前还不是前男友。徐以寒能感觉得到,邓远不太想让他陪他一起回去。
想到这些徐以寒就十分暴躁,那天晚上邓远手机来电显示的“老公”二字也令他万分不爽。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被邓远叫老公。
偏偏这个点儿又是晚高峰,徐以寒被堵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里,他忍无可忍,骂了句“操”。
将近八点,徐以寒总算到家。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在见到邓远的这一刻,整个人就像二踢脚一样被引燃了。
——邓远化妆了。
徐以寒看得出来,邓远化妆了。
不仅面色更加白皙,他还描了眉,画了眼影。他的眉毛是微微偏棕的黑色,弯成一个十分柔和的弧度,不见眉峰,眉尾略略下压,像拂晓时细细的月亮。他的眼尾是浅淡灰棕上浮着点点金朱,显得双目细长,如反射着夕阳余晖的蜿蜒河流。他把额前碎发用一枚黑色小卡子拢到一边,露出圆润的微微反着光的额头。
徐以寒看着邓远,一瞬间怒火没过理智,他一把抓住邓远的手,恶声道:“我今天如果不和你一起去,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邓远被徐以寒抓得“嘶”了一声,晃晃手臂没挣脱,一双弯眉拧成一团:“以寒,我……你先松手。”
“你去和那男的说分手,你还打扮成这样?”徐以寒充耳不闻,“你什么意思?!”
“我……”邓远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他扬起脸看着徐以寒,小声乞求道:“以寒,你别生气,要不我就……自己去,好吗?”
“不好,”徐以寒紧紧攥住邓远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徐以寒开车,邓远坐在副驾,两人一路无话。
从大路驶入小路,街道两旁又出现曲折拥挤的弄堂,徐以寒甚至还看到了那家诊所——就是那天晚上邓远被男朋友打伤之后,去包扎和输液的诊所。徐以寒越想越觉得憋屈,连摁喇叭时的力度都增大许多,他泄愤般砸下去,在宁静的小路上砸出一声尖厉的鸣笛。
邓远是不是贱?那男的都动手揍他了,他还化着妆回去见他?怎么,勾搭那男的和他复合吗?
就这么爱他吗?
“以寒,”邓远小声说,“就是前面那个路牌,在那儿停就好。”
徐以寒瞥邓远一眼,没说话。
下车,邓远走在前面,徐以寒一言不发地跟着。这是一条窄窄的小巷子,巷口有一盏路灯,巷子里则黑黢黢的。邓远打开手机上的手电,一边走一边解释道:“以前本来有个路灯的,被耍酒疯的砸了,就一直没人修。”
徐以寒低低“嗯”一声,心想这么个破地方邓远还挺熟,他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转过两道弯,邓远说:“到了。”
眼前是两栋破败的居民楼,只有五层,楼道口窄小得像个洞穴。虽然楼上的窗户里亮着不同颜色的灯光,但一眼望去,整栋楼像浸在一层肮脏的地沟油里。
邓远扭头看向徐以寒:“以寒,要不你在楼下等我?我收拾点东西就下来。”
光是站在楼下,徐以寒就闻到了一股泔水的酸臭味道。
“一起上去。”徐以寒硬着头皮说。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高高一捆纸壳子,旧鞋架,甚至几双破拖鞋……徐以寒小心翼翼地闪挪着身体,总算上到四楼。
邓远掏出钥匙,开门。
发黄的白色铁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徐以寒跟在邓远身后进门,就看见一个肥硕的男人背对他们坐在椅子上。听见声响,男人扭头看他们一眼,又将头扭回去,神色漠然。
邓远有些尴尬地问:“文加,你吃饭了吗?”
男人答非所问:“你的东西我没碰,你自己收拾去吧。”
客厅没开灯,只开着电视,借着电视的光,徐以寒看见男人面前有一张塑料桌子,桌上除了一只烟灰缸,什么都没有。
邓远低着头,带徐以寒进屋。
屋子很小,徐以寒估计了一下,他大概六七步就能从屋门走到尽头。这房子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墙上黑黑黄黄的,只有挨着床的那面墙被贴了墙纸。为数不多的家具挤在一起,床边是钢架和帆布支起来的简易衣柜,衣柜旁边是一张电脑桌,桌上放着台式电脑和主机——徐以寒简直觉得自己穿越了,这是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带主机的电脑?而电脑桌的旁边是一张更小的塑料桌子,上面立着一块镜子,和一些瓶瓶罐罐。
房间的窗户开着,纱窗上的灰尘几乎把纱窗网格都塞满,玻璃上几道黄浊痕迹,不知是什么。
邓远俯身把地上乱七八糟的鞋子摆整齐,然后他拉开衣柜,抱出一团衣服。
徐以寒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整理那一件件衣服。白色T恤,白色吊带背心,浅粉色内衣,牛仔短裙,灰色打底裤,黑丝袜……徐以寒忍不住想象起邓远穿上这些衣服的画面,那该是什么样子?白色吊带背心配牛仔短裙,露出圆润的胳膊和细细的小腿,一定是生动又妩媚。可这样的邓远,竟然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邓远把衣服装进随身带来的帆布包,又走到梳妆台前——如果那矮矮的塑料桌子能算作梳妆台的话。这次他只拿起一罐不知什么东西,放进包里。
这时屋门被推开,是那个肥硕的男人。徐以寒这才看清他的正脸,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脸颊上坑坑洼洼满是痘印,由于太胖的缘故,他的眼睛被挤成两条细缝。
他手里攥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面无表情道:“你的药。”
说完把塑料袋往床上一扔,转身走了。
一只小药瓶从塑料袋里滚落到地上,徐以寒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小字:妈富隆
邓远抓起把那袋药,始终低着头,他说:“以寒,我收拾好了。”
徐以寒应道:“好。”
邓远走出房间,对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文加,那我就……先走了,你……多注意身体。”
直到这时,男人总算有了些表情。他看看邓远,又抬眼看看徐以寒,脸上露出明显的嘲讽:“邓远,他能花钱给你做手术?”
邓远连忙摇头:“他只是我弟。”
“爱是什么是什么,”男人无所谓地说,“我早就和你说过,咱们这种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还记得吧?”
“……”
“你不信我的,走着看吧——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徐以寒和邓远回家,返程路上邓远向徐以寒讲起文加的事。
文加经营一家小吃店,已经十多年了。他也是性别认知障碍,十七岁就开始吃药,攒钱手术,到29岁他终于做了丰胸手术,术后三年胶体出问题,又取出来了。
“我很多年前就认识他了,在网上,”邓远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那时候他还很瘦,后来他胖起来了,是因为吃药,有些药会让人食欲增加。”
“他认识很多圈里的人,很多人都受过他的帮助,他……是个挺好的人,就是命不好,以前吃药吃得太凶,把身体弄坏了。”
徐以寒想问邓远是怎么和文加在一起的,想问邓远是不是也受过文加的帮助,想问邓远既然文加也是跨性别那他之前为什么打他,还想问邓远这些年到底都遇上了什么事儿——但当他看向邓远反着光的点点眼影,又问不出口了。
他已经明白邓远为什么要化妆。
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那么破败、肮脏,而他,想尽量体面一些。化妆,也许是他为数不多的,能使自己体面一些的方法。
回到家,徐以寒帮邓远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