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塑料袋里的药瓶药盒一一拿出来:色谱龙,补佳乐,妈富隆,倍美力,琪宁黄体酮,达英35……有些只剩一两粒了,有些还有大半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异的情景,如果说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已经并不值得惊讶,但一个男人竟然用这些药——避孕的,抑制性功能的,增加孕激素的……这场景令他心里袅袅缠缠,滋味一言难尽。每一只药瓶每一个药盒,都像一段沉默的沉重的述说。
徐以寒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卫生间。邓远正拧开他带回的那罐不知什么化妆品。
徐以寒见他抠出一小块半透明的膏体放在手心,两手合起。
“这是什么?”徐以寒问。
“卸妆膏,”邓远冲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先用手心融化一下,然后再卸妆。”
“……哦。”
没一会儿,膏体变成清亮的液体,邓远将手心贴在脸上,慢慢揉.搓。卫生间明亮的乳白色灯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圣光。
徐以寒定定看着邓远,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块卸妆膏,也在邓远温暖的手心里,缓缓融化了。
第二十二章
粉色喵喵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的第三章 。
“经过第二年的云的平淡开场、吕纬甫的画风突转,在粉色喵喵笔下,《我不要超能力》终于展露出都市软科幻小说的魅力,而明丽动人、气场全开的女主角R,更给这个故事增添了几分刺激和惊艳。实话实说,在我看来这三位作者,第二年的云不够认真,吕纬甫不合时宜,粉色喵喵最认真也最拿捏得准。我期待粉色喵喵的下一次更新。”
——暹罗扫文推文
徐以寒和方总编、张部长开了个三人会议。方总编就是徐以寒从杂志社挖来的眼镜男,总管《我不要超能力》的更新内容,而张部长是蔚蓝文学策划部的部长——这策划部是前天才成立的,张部长是徐以寒亲自招来的高材生。
“我看网上对今天的更新评价不错啊,”徐以寒划拉着手机,看向方总编,“你觉得怎么样?”
方总编的表情带些疑惑:“只能说无功无过,节奏还可以,但语言比吕纬甫差太多了。”
“哦……”徐以寒点点头,“那怎么都夸她呢?”
张部长掩嘴笑了一下,她去年才从中戏硕士毕业,圆脸大眼睛,看上很活泼:“徐总,这三章我都追着看啦,我觉得可能是因为粉色喵喵是女生——女生写的东西,更贴近女读者的心理?”
徐以寒没说话,看向方总编,而方总干脆地摇头:“不是的,这和男女没关系,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是吗?”张部长眨眨眼,“那真是和我们这行不一样,我们讲的是受众嘛,同样一篇文章,也许对这个公众号的读者来说是不好,但对那个公众号的读者来说就很好,不同的人口味不一样。”
方总编仍是摇头:“读者看文也讲口味,有人喜欢感情戏戏,有人喜欢打怪升级……但无论是什么风格、什么类型,总能分出高下的。这个粉色喵喵有些偷懒了,比如她写男主角,说男主角是‘欧洲人’,还用了‘洪荒之力’……她用了太多网络流行语,这是写小说很忌讳的一点。”
张部长:“啊?”
徐以寒也被勾起兴趣:“为什么?”
“因为第一,网络流行语虽然红极一时,但很快就会过时,真正能被保留下来的、进入我们长期使用的基础词汇的流行语,其实很少很少。这样的话就带来一个问题:也许这些内容在现在看来很有意思,但过一段时间之后再看,就显得生硬了,因为后来的读者可能根本不知道那些流行语是什么意思。
“第二,流行语本身容易对作者产生限制,甚至是误导。比如她写‘萧张,一个欧洲人’这句,‘欧洲人’指的是运气好的人,但萧张显然不是运气好——他能得到超能力本来就是因为他被当做试验品,就算超能力本身是好的,但萧张在得到超能力之后也并没有很高兴,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异类,他开始怀疑自己。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和因果关系,不是一个‘欧洲人’能简单概括的,她用这个词,就把萧张这个人物的内涵变得单薄了,有些偷懒。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使用了这个词,那么在之后的写作里,她也给自己设下了限制,她开始有意无意地不断强化萧张‘运气好’,而忽视了把萧张写得更丰富立体的可能。”
徐以寒笑了:“语言的背后是思想,一种语言就有一种思想体系,不受限制是不可能的。”
“但是大多数流行语有太强的价值判断在里面,对作者来说,这是一种很强的限制,比如绿茶婊、白莲花……”
“是这样的,但是,”徐以寒的目光转向张部长,“粉色喵喵更新之后,我们的数据怎么样?”
“小说的收藏增加了八千三,官博粉丝增加了一万五,粉色喵喵个人微博的粉丝增加了近两万——这才过了三个多小时,徐总,”张部长推推眼镜,“数据这么好,主要是因为有几个推文号和营销号安利了粉色喵喵的更新。”
徐以寒:“我看到了。”
他点进暹罗扫文推文的微博主页,看见她安利《我不要超能力》第三章 的那条微博下面,已经有将近四千条评论了。
“她只推荐小说的某一章,能有这么多评论?”徐以寒自问自答道,“因为她不仅夸了粉色喵喵,还踩了第二年的云和吕纬甫,这样的话就有人和她吵架,吵得越厉害,热度就越高。”
张部长:“徐总,这次也是您让她……”
“不是,这次是她自己发的,”徐以寒顿了顿,若有所思,“我们肯定不能依赖她,这种营销,还是要自己来做……小张,你去想想类似的办法,把比赛的热度再提一提,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的,”张部长点头,“您放心,我有这方面的资源。”
同一时间,刘语生正在给吕纬甫发送语音通话的请求。
母亲和继父睡醒午觉之后就出门了,刘语生这才敢在家里和人通语音。昨晚他和吕纬甫聊天聊到快十一点,母亲已经紧张地凑过来盘问对方是谁。要不是吕纬甫是女生,家里大概又会是一番天崩地裂——母亲单方面的,但足够恐怖。
“纬甫,你醒了?”刘语生躺在床上,轻声问道。
“早就醒了,等你消息呢,顺便把今天的更新看了。”对方是一个略显低沉的女声。
“我……刚醒,”刘语生只好撒谎,“今天我家这边升温了,春困秋乏啊,吃完午饭就困了。”
吕纬甫笑了笑:“这个时候最舒服,不冷不热,下雨也下得少。”
“嗯……你家那边雨水很多?”
吕纬甫沉默两秒,说:“算是比较多吧,我家在武汉。”
刘语生一个激灵:“武汉。”
“……对,武汉的雨水还是挺多的,过几天又要到梅雨季了。”
刘语生一时愣怔。
他去过武汉,也是在这个时候——三月中,天气一天天地变暖,各种各样的花儿都开了。从他上大学的城市到武汉,那会儿还没有高铁,最快的T字头也得将近十一个小时。他买的是最便宜的硬座,十一个小时下来,即便是中途不断起身走动,到武昌站时,屁股和腿也僵麻如铁板。
那也是他第一次乘地铁,2号线。武汉的地铁票是小小的硬币形状,他把那枚地铁票攥在手心,生怕弄丢。可出站的时候还是出了糗,他以为出站和进站是一样的流程,把地铁票放在闸机上刷一下。可好几秒了,那两扇自动开合的挡板还是没有反应。最后还是站在他身后的小男孩儿说,哥哥,你得把地铁票投进去啊!
出了站,没想到还有ABCDEF六个出口,又是好大一圈兜兜转转,终于找到正确出口,走出地铁站,前行五十米,他来到那所大学。
就是唐纳森所在的,那所大学。
那年他才大一,混迹在唐纳森的粉丝群里,他看到唐纳森说自己是武汉人,就读于武汉的某所大学,看到唐纳森吐槽武汉的烈日和潮湿。于是他偷偷来了武汉。他不敢告诉唐纳森他来了,因为唐纳森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只能偷偷地,来看一看这个地方。
那所大学里,有很多很多花。桃花开了满枝,樱花粉白如云,山茶花层层叠叠。他走在学校的小路上,头顶的天空完全被树荫遮盖了,空气中有干净的青草味道。他经过电影场,经过篮球场,经过食堂和小树林——那是个寻常的周五,校园里满是行色匆匆或悠游自在的学生,他看着他们,暗暗地想,会不会和唐纳森擦肩而过?
唐纳森也和他们一样吧?拎着电脑,步伐很快,或者,和几个同学在篮球场打篮球。
他把那所学校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吃一碗热干面,然后就该回去了。
他来过了,没有告诉唐纳森,没有告诉任何人。临走时,他拍了一张学校里的玉兰花,花枝纤细,花朵饱满,在蓝天白云之下,有淡淡的香气。那株玉兰花开在主教学楼旁边,他想,唐纳森应该每天都会经过它。
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他再也没登陆过那个QQ,再也没联系过唐纳森,再也没去过武汉。手里唯一剩下的,就是玉兰花的照片。
而这张照片,被他设成了QQ头像。这是他和武汉、和唐纳森的仅有的联系,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雨声?”
“啊,走神了,”刘语生笑了一下,“我刚刚说到哪了?”
“是我说的,武汉快到梅雨季了,”吕纬甫语气温和,“一直没问你,你家在哪?”
“甘城,就是……呃,小地方,你可能没听说过。”
吕纬甫语气笃定:“我知道甘城的。以后如果有机会,来找你玩?”
刘语生欣然应允:“好啊。”
然而下一秒,吕纬甫又问:“你来过武汉吗?”
刘语生:“……”
不知是因为想起了那次去武汉的经历,是因为想起了关于唐纳森的往事,还是仅仅因为吕纬甫的声音语气都温柔可靠得刚好令他有一瞬间的倾诉欲。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说:
“我去过,就去过一次。”
第二十三章
赵辛惊讶道:“你来过武汉?”
刘语生的声音低沉沉的:“嗯,我……大一的时候,去过武汉,就去了两天。”
大一?赵辛无意识地抓住自己的小腿,他知道刘语生在一个北方城市读大学,但在他印象里,那时刘语生从没提起他去过武汉。
“你来武汉干什么?旅游吗?”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好几秒,才说:“不是旅游,是——哎,”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现在想起来太矫情了。”
赵辛的心跳有些快,他心里升起某种预感。
“那个时候我暗恋一个人,他在武汉,我就想,去看看他生活的地方吧。”刘语生说。
攥在小腿上的手越来越紧,赵辛轻声问:“你去了哪?”
刘语生大概是不好意思了,含含糊糊道:“坐二号线,到广埠屯那边……就那边,随便转了转。”
赵辛的手猛地泻下力气。
他听到“2号线”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没错,坐2号线到广埠屯,珞喻路北有珞珈山南有桂子山,前一站是商厦林立的街道口,后两站就到光谷——那时候光谷的祖玛大转盘还未建好,一片尘飞土扬。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刘语生来过武汉,为了看看他生活的地方。
他还说,那时候他暗恋一个人。
是暗恋。
这时候连抓紧不痛不痒的小腿都没用了,赵辛深深换了两口气,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个时候要装得平静一些,但他根本忍不住。他急切地问:“你现在还喜欢他吗?”他几乎一瞬间就做好了准备:承认自己是唐纳森,向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告诉他自己有多后悔。
刘语生笑了笑:“我今年都25了……过了太久了,还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哦……”赵辛愣愣地说,“也是。”
挂掉电话,刘语生去洗了把凉水脸。
凉冰冰的水扑在脸上,令他狠狠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许多。他开始觉得有些后悔,明明他和吕纬甫才认识两三天,他怎么就脑子一热把那些事都说出去了?
那些事已经在他心里埋藏了太久,像一块陈年的青砖被埋在土壤里,也许再过几年,青砖就会化为粉末与土壤混为一体,再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曾暗恋过唐纳森,没人知道在这场自导自演的暗恋里他卑微到去武汉看看武汉——他只敢看看武汉,不敢见他。
也许是因为吕纬甫太温柔了,垆边月说她就是那位叫“无心爱良夜”的大神,那么想必她的年龄比他大——她的音调有些低,语气沉缓如耳边呢喃,意外地令刘语生感到可靠。
是的,可靠。在家里他既要对母亲小心翼翼,又要对继父尊敬有加,他心里也有孤单有委屈有困惑,然而他必须扮演好一个听话乖巧的儿子,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他那些复杂的情绪和念头,无人能诉说。
正想着,QQ上弹出一条消息,是吕纬甫发的:
你再来武汉,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刘语生弯起嘴角,回复:
都有什么好吃的?
吕纬甫:蟹脚热干面,蟹黄汤包,豆皮,小龙虾……很多的。
雨声:好啊,说得我都饿了T.T 中午没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