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吴经理率先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这一怀了孕,每天早早就犯困——徐总,明天我派人登门拜访。”
徐以寒已经半醉,便想趁此结束酒席,连忙应道:“好的好的,那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作者们路上也辛苦,今天就早点休息。”金社长和小贾实在太能喝了,徐以寒有些招架不住。更重要的是,他被fire盯得难受。
徐以寒不喜欢这种感觉——具体说,他不喜欢邓远忽然和他的生活发生联系。当然这并不是说邓远与他的生活无关,邓远是他姐姐,为他的计划而直播,自然与他的生活有关。但是,徐以寒心里明白,如果把他的生活比作一张网,那么邓远是在这张网之外的,邓远是孤零零的。说得再具体一些,徐以寒身边的亲戚也好朋友也好下属也好,没人知道邓远的存在,他和邓远之间的联系,仅仅靠他来维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乌记者竟然就是fire,而乌记者又是邓远的朋友,这样一来,邓远以另一种方式进入了他的生活。
——温柔乡之所以是温柔乡,就是因为,温柔乡与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关系。温柔乡是自成一体的,是独立于生活之外的,像一个桃源梦境。
“这样嘛,你们累了的就先回去,咱们再聊聊天,”金社长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哦,对了,小乌你先别走,咱俩正好谈谈你那本书——去年要出版的那本。”
乌记者一怔:“啊?《影花记》吗?”
“嗯,这本不是因为题材的原因,去年没出成吗?”金社长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滑动,“今年有希望能出,咱们谈一谈。”
第83章
徐以寒暗骂,个老不死的!他早听说这位金社长在出版社“手脚不干净”,但奈何他资历老背景硬,没人敢去查他。原来这老不死的不仅贪财,还贪色?
其他作者都离席了,只剩乌记者——她的真名叫乌妍——还没走。
“小妍,你的我是看过的,”金社长笑得眯起眼睛,“很不错。你知道的,我们这几年都在出版网络,我也是读了不少,我嘛跟你们年轻人比起来是落伍了,但是辨别能力还是有的,哈哈。”
乌妍手里攥着筷子,笑得有些不知所措:“谢谢您……《影花记》今年能出版吗?我真是、真是没想到。”
金社长端起茶杯浅浅抿一口,摇头道:“这个嘛,不好说。”
乌妍:“啊?您的意思是……”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小妍啊,我就和你直说啦,”金社长的目光依次从徐以寒、吴经理、小贾的脸上滑过,最终落在乌妍的胸脯上,像一条湿哒哒的吐着信子的蛇,“《影花记》的题材呢,确实比较敏感,你说你也是,天下职业三百六十行,你怎么就非得把女主人公写成个独立记者呢?”
乌妍:“我……”
“你这部呢,虽然是爱情,但是里面涉及了很多社会民生的内容,批判性太强咯,”金社长的语气有些惋惜,浑浊的眼睛仍然紧盯乌妍的胸脯,“今年很可能还是出不了。”
一时间,众人都默不作声。吴经理低头摆弄手机,小贾专心致志啃排骨,徐以寒打量墙上的《兰亭集序》。
乌妍皱眉,略显窘迫地笑了一下:“社长,那,出不了的话,就算了吧……”
“唉,你这孩子,”金社长的语气忽然变得亲昵,“怎么这么老实?要是完全没希望,我还和你提这事做什么?来,咱俩干一杯,我慢慢和你说。”
乌妍像是犹豫了两秒,随即为自己斟满酒,举起酒杯:“那我敬您一杯。”
金社长笑道:“来,你坐过来,省得我还得扯着嗓子说话。”
就在这时,吴经理忽然把手机屏幕凑到乌妍面前:“我这个孕妇就先撤啦,你们继续——小乌,咱们加个微信?有机会合作哦。”
乌妍垂眸看向屏幕:“好的,吴经理。”
吴经理拎包告辞,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下金社长、徐以寒、小贾和乌妍。乌妍坐在金社长身旁,金社长为她斟了今晚的第三杯酒。
乌妍晃晃脑袋,声音已经有些粗哑:“我酒量不好,喝醉了就记不住……您说的事儿了,咱们还是……先说事儿吧。”
金社长高深莫测地摇头:“急什么?来,最后一杯最后一杯,我跟你说啊,你那本的版权已经被我们买了,要是我们一直压着不出版,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多可惜啊,是不是?”
乌妍被金社长喷出的酒气熏得偏了偏头:“是……是可惜。”
“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出版,因为读者慢慢就忘了这个故事了嘛,出版社也要考虑经济效益的,”金社长笑着,伸手拍了拍乌妍的肩膀,“所以我给你出的第一条主意呢,就是这本书要尽快出版,不能再拖了。”
乌妍小幅度地向后闪了子,点点头。
一旁游戏公司的小贾却接过话头:“金老师您说得对啊,我们做游戏的不也是这样?哪怕咱不说经济效益的问题,单说现在的政.策——现在的政.策是越收越紧啦,什么东西都得赶早出!说不定明天一个新通知发下来,就出不了喽。”
金社长点头:“对啊,我就是这意思,小贾是个明白人,来,徐总,小妍,小贾,咱们几个干一杯。”
乌妍摇头:“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来吧,小妍,”小贾笑嘻嘻地凑过来,为乌妍满上酒,“我这个粗人,今天可是第一次和你们作家一起喝酒,给个面子嘛,来来来,走着!”
四杯高度数白酒下肚,乌妍面色通红,捏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你那本,真要出版,也能出,无非是做些修改嘛,”金社长凑近乌妍,竟然亲热地揽了揽她,“重点是拿到出版社今年的指标,小姑娘。”
乌妍挣开金社长的手:“我知道了,谢谢您……我回去找编辑沟通沟通……”
“哎呀,”金社长大笑,手臂就搭在乌妍身后的椅背上,“你这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脑子一根筋的?你找编辑有什么用啊,小编辑,哪能管得了指标的事。”他说着说着,竟是慢慢转过身子,另一只手搭上了乌妍的大腿!
乌妍猛地站起来,因为醉酒的缘故身形有些摇晃:“我去问问编辑,就这样吧……我得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急什么?”金社长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这才不到十点,小妍,咱们……”
“金老师,她确实工作忙,”徐以寒忽然走过来,攥住乌妍的手臂,强硬地把乌妍拽到自己身后,“我送她回去,哎,明天一大早他们几个作者还要开会呢,喝多了可不行。”
小贾起身,嘻嘻哈哈地劝说:“徐总,现在还早嘛,再说咱们这不谈正事呢?坐下坐下,咱再喝两杯!”“。山。与。氵。夕。”
徐以寒笑着摇头:“这样吧,小贾,你陪金社长喝着,我先送她回家——你们别跟我客气,想喝什么想吃什么再让他们上,啊。”说完也不待小贾和金社长回应,拽着乌妍快步走出包间。
乌妍踉踉跄跄地跟着徐以寒,两人刚出酒店,一辆停在门口的奥迪忽然启动向他们驶来。车窗降下,吴经理坐在副驾上问:“小乌,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麻烦您了,”徐以寒冷淡道,“我送她。”
“徐总,其实是我还想和小乌聊聊,她正在连载的那部我很感兴趣。”
“她喝多了,”徐以寒叹气,“我到其他作者入住的酒店给她开间房,然后我就走——就是前面那个酒店,看见了吗?或者你要是实在不放心,跟我俩一起过去也行。”
乌妍拧着眉头,对吴经理说:“我和徐总早就认识……您放心。”
吴经理看看徐以寒,又看看乌妍,最终也叹了口气:“女孩儿自己一个人,就怕碰见这种事,徐总,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你别介意。”
徐以寒应道:“我知道。”
奥迪开走了,徐以寒松开攥着乌妍的手,问道:“你俩加微信的时候她说什么了?”
“她在屏幕上打字说,让我别喝酒了,小心你们,她在楼下等我。”
徐以寒点头:“这人还不错,”紧接着又不爽道,“你喝什么酒?你没看出来那老头什么意思?”
乌妍醉醺醺地,干脆在路边坐下。
“我看出来了,《影花记》拖了三年没出版,他突然提这事儿……本来就……很奇怪。”
“奇怪你还往上凑!”徐以寒怒道,“现在好了,不仅你把他得罪了,蔚蓝也把他得罪了,以后麻烦事儿多了!”
其实徐以寒心里明白,他的暴躁并不全是因为得罪了金社长,更大一部分来自乌妍,酒桌上她那幅又傻又柔弱的样子令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邓远。
“我是知道他,没安好心,”乌妍垂着头,将额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但是万一他真能帮我把《影花记》出版呢?”
“他能帮你出版你就陪他睡?!”
“徐总,”乌妍闷闷地笑了,徐以寒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她的笑声有些凄然,“说实话,睡我是不会和他睡的,但如果真能出版,让他占占便宜,也行啊。”
徐以寒:“……”
“那个故事,我构思了半年,写了半年,加起来整整一年……哦当然,我理解,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里,我这一年也不算什么,几十万字也不算什么,谁叫我不红呢?”乌妍喃喃道,“但它对我来说不一样,它是我的心血,它的每一个字我都知道是怎么来的……合同也签了,因为题材的缘故就是不能出版,我甘心吗?肯定不甘心啊。”
“你写的是敏感题材,你怨谁?”徐以寒漠然道,“怨体.制么?但是怨体.制有什么用?这不是你能改变的。”
“是,我怨谁也没用,这个故事已经被写成这样了,确实没法出版,”乌妍打了个酒嗝,含混道,“但是我会不甘心啊,哦,你觉得‘不甘心’是没意义的对吧?你只看现实,只看结果,你不在意我们甘不甘心……就像邓远,你也觉得他做的那些事屁用没有,是不是?你不在意他的原因,也不在意他是怎么想的,因为他做的那些事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是没有意义的……”
徐以寒暴躁地打断乌妍:“别说了,起来,我送你去酒店。”他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和一个喝醉的女作者讲道理?既讲不过,也没道理可讲。
乌妍坐着不动:“我认识邓远他们……四年了……有时候我觉得我做的事和他们做的事是一样的,写写,献献爱心……我们做这些事,并没有让我们变成富翁,变成名人,甚至还不断给我们带来痛苦……”
徐以寒的耐心彻底耗尽:“你走不走?不走的话我走了,你就在这儿坐着吧。”说完也不等乌妍,独自迈步向前走去。
“徐总,你,你想不想知道,”乌妍却在徐以寒身后,缓声问道,“邓远为什么和你在一起?”
徐以寒脚步顿住,心脏似乎在胸腔里颤了一下,他语气平静地问:“为什么?”
“因为……”乌妍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要被公路上汽车的行驶声掩盖住。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过家人了。”
第84章
这天晚上的空气格外潮热,后半夜,上海开始下雨。雨点越来越急促,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徐以寒闭着眼,听见两声若有若无的雷鸣。
接着雨越下越大,哗哗雨声掩盖掉其他一切声音,这个雨夜竟然难得的安静。
徐以寒躺在酒店的床上,雨水像一块透明的泥巴,将房间整个包裹住。而他的手机又在电量耗尽后自动关机了。此时此刻,徐以寒仿佛与世隔绝,耳畔中除了雨声,便是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很规律的心跳。
徐以寒觉得自己足够冷静,他小心地回忆乌妍的话,像一只谨慎的猎豹,缓缓地、缓缓地接近他的猎物。
乌妍说,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家人了。
徐以寒觉得这话不对,首先,邓远真的很久很久没见过家人了吗?可是不久之前的某天,他分明还向徐以寒讲起村里那两棵桂花树。好吧,再退一步,就算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家人了,但这件事足以构成他和徐以寒在一起的原因吗?
乌妍又说,你知不知道那种机构?戒网瘾,戒毒瘾,戒赌瘾,戒同性恋……总之,什么都能戒。
徐以寒:“你说什么?”
“之前已经有媒体报道过山东的戒网瘾学校,”乌妍的声音在发颤,夜空一闪,几秒后雷声从云层后传来——轰隆!“山西河南也有……你知道吗?戒瘾的时候把人往死里打,还用电击。”
徐以寒转身,他站着,乌妍坐着,他居高临下地打量乌妍。远处似有人声,急促道,要下雨喽。
“你没说谎?”
“我没说谎,”乌妍仍用额头抵着膝盖,闭了眼,“邓远被送去的那家机构就在河南。”
“他戒什么瘾?”
“北方话叫‘二倚子’,就是……不男不女。16595”
“什么时候?”
“二零……二零一零年。”
“谁送他去的?”轰隆——又打雷了。
“他爸妈给他说有个亲戚在郑州开厂,把他骗过去,”乌妍顿了顿,“那种地方进了就出不来。”
“我知道——我知道,”徐以寒原地踱了几步,忽然转身按住乌妍的肩膀,厉声道,“你能不能站起来说话?你能不能大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