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辛捏捏刘语生的指尖,温声说:“不管他。”
然后又补一句:“他可能快疯了。”
然而事实证明徐以寒没疯,不仅没疯,还格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赵辛去医院看望老徐的第二天,徐以寒向诸位参赛作者宣布:《我不要超能力》已经同时签约了简体、繁体书籍的出版,同时,从下周开始,著名漫画作者“水花鸟”将在微博连载《我不要超能力》同名漫画。这部完结后,还会出现一系列衍生作品,包括电视剧、手游、广播剧,等等。
“我们有能力把这部打造成未来五年内,网文圈里最成功的大IP,”徐以寒仍穿着昨天那件西装外套,笔挺地站在会议室正前方,“所以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无论你们在这次比赛里取得第几名,获得什么奖励,你们实际得到的利益都一定远超过这些奖励,你们是最优秀的作者,我希望你们用心写好这部,这样你们名利双收,我们也打造出成功的IP,咱们皆大欢喜!是不是?”
也许是由于徐以寒的语气过分激昂,一时间,会议室里竟然无人响应,仿佛大家都听懵了。足足过了三四秒,张莉才猛地鼓起掌来,众人连忙也跟着她鼓掌。
散会回到酒店,刘语生关好房门,小声向赵辛嘀咕:“今天像传.销组织开会似的……”
赵辛摇了摇头:“你看徐以寒像不像那种青蛙——我不知道你玩过没有——屁股后面有个发条,拧几圈,青蛙就能在地上哒哒哒地蹦。”
刘语生:“呃,你这么一说……”
另一边,蔚蓝茶水间里,张莉冲方文皱皱鼻子,压低声音道:“我的天,刚才我坐第一排,离徐总最近,他身上那个酒味儿啊……差点给我熏吐了。”
方文爱惜地摸摸张莉的头发:“我也觉得他这几天有点奇怪。”
张莉:“对啊,他今天凌晨四点给我传文件!凌晨四点!他精力这么好?!我怎么感觉他好像……”
张莉看着方文,方文也看着张莉,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半晌,方文轻声说:“好像回光返照一样。”
张莉:“……哎!还真是。”
话音刚落,张莉的手机振动起来,瞥见“徐总”两个字的一瞬,她吓得险些把手机扔出去。
刚讲了老板坏话的张莉万分心虚:“徐总?”
“你来我办公室,”徐以寒的声音是沙哑的,“现在就来,我有事交待你。”
第88章
“我这几天有别的事儿,比赛就交给你了。”徐以寒仍穿着那件满身酒气的外套,动作倒是很利索,他合上笔记本电脑,钥匙揣进兜,拎起公文包便起身欲走。
“等等,徐总,我?”张莉一时反应不过来,“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里比赛你说了算,”徐以寒脚步一顿,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十度千千必须得第一名,而且要赢得好看。”
“徐总,那唐纳森……”张莉为难道,“他的更新量比十度千千多太多了,而且他又长得好看,粉丝也越来越多,我怕……”
徐以寒:“那就继续给十度千千刷钱,需要钱的时候你给我打电——不,你直接找财务拨钱,一会儿我去给财务说一声。”
张莉的眼皮跳了一下,她看着徐以寒,不知哪来的勇气:“徐总,你真的不怕被发现吗?这么夸张地……作假。”
徐以寒一心想着徐家和邓远,烦躁道:“你怎么和方文似的净问这种问题?不是已经给她打赏几万块钱了么,被人看出来了?!”
“倒也没有……”
“那不就是了?你打赏得越多,其他人就越觉得十度千千写得好,因为大家崇拜有钱人——就这么简单。还有我跟你明说了,这个比赛的唯一目的就是捧红十度千千,让她成为圈子里最一流最顶尖的作者,明白吗?”
张莉低下头,迅速地弯了弯嘴角,随即磕绊地说:“好、好的,徐总,我知道了……您放心。”
“嗯,回来给你发奖金。”徐以寒说完,转身匆匆离开办公室。
他甚至忘了锁上办公室的门。
不过办公室里也没什么公司机密,这一天的午休时间,张莉以“帮徐总找文件”为理由,正大光明地把徐以寒的办公室翻了个遍。除了几张《我不要超能力》的合同复印件,便什么都没有了。
张莉坐在徐以寒的座位上,手里捏着那几张单薄的复印件。她知道,眼下正是蓝盛文学接龙大赛声势最热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徐以寒的营销手段是成功的——她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那些事,她或许真的会留在蔚蓝。
不过,张莉笑了笑,就这样吧。
翌日凌晨五点十分,赵辛接到徐以寒的电话。这是一个舒适而宁静的清晨,天色泛白,刘语生的温暖的呼吸近在耳侧。
赵辛:“喂?”
“帮我给你爸说一声,”徐以寒的声音是平静的,“老徐不行了,估计明天运回武汉火化。”
赵辛:“……什么?”他着实愣住,这么快就不行了?
“昨天上午就不太好了,刚刚拉去抢救,人是救回来了,但意思不大,”徐以寒那边传来“咔哒”一声,他继续说,“医生的意思是呼吸机一撤人就没了,徐以则找了个神棍过来,算出今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撤呼吸机,能保佑徐家步步高升,哈哈。”
赵辛无言以对。
徐以寒:“拜拜,我挂了。”
刘语生眯着眼,含糊地问:“谁啊?”
“徐以寒,”赵辛搂了搂他的腰,“再睡会儿吧,还早。”
“嗯……”刘语生用鼻尖在赵辛颈侧蹭了蹭,手臂搭在他腰上,又睡过去了。
赵辛把空调温度调高两度,一时间却是睡意全无。徐以寒和十度千千即将订婚,徐以寒他爸快要不行了,接龙比赛热度大增形势大好……这一件件看似无关的事情累积起来,总让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慌乱。他知道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六个人再也不是纯粹的作者,真人出镜也好,说不出幕后推手是谁的炒作也罢,在作者的身份之上,他们又被包装塑造成新的——新的什么呢?偶像吗?
他当过别人的偶像,享受过狂热的追捧,甚至也凭恃自己的偶像身份伤害过别人……他有一种隐约的失控感,这场造神比赛进行到最后,他们究竟会变成什么?
赵辛攥了攥刘语生的手,闭上眼。
同一时间,徐以寒坐在住院部的楼下,默默地吸烟。
他知道医院是禁烟的,但他实在忍不住要来两支烟,从昨天上午离开公司到现在,他只靠在椅子上短暂地睡了四十分钟,他迫切地需要烟味来提神。他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前来吊唁的、哭丧的、表孝心的……各种各样的人将蜂拥而至。甚至就在十来分钟前,老徐的秘书告诉他,已经有人听到风声、提前准备起花圈了。
徐以寒可以料想到那场盛大的葬礼:花圈一个接一个排列在灵堂两侧,来者均穿着肃穆黑衣、手持白花,司仪沉痛地讲述徐董事长的光辉人生,甚至会有财经杂志的记者前来采访……老徐面目严肃的遗照悬挂在灵堂正前方,仿佛他并没有死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遗照里,当徐以寒与他的遗照对视,他严肃的面目便诡异地,透出几分讥讽:徐以寒,你又能怎么样?
尽管徐董事长殴打、凌辱、虐待他,尽管徐董事长殴打、凌辱、虐待他的母亲,他又能拿徐董事长怎样?他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地对徐董事长的遗体磕上三个头,哪怕在这最后一刻,也毕恭毕敬忍辱负重?他还不是得眼睁睁看着这个暴力狂、施虐狂、渣滓在鲜花和赞扬中离世,死也死得掷地有声?
而这个世界上的另一部分人——像他的妈妈——他们受过的屈辱和伤害,将永远得不到注解,不,别说注解,他们受过的屈辱和伤害甚至得不到记录,没人知道他们的痛苦,没人知道他们如何死亡,他们的生命那么那么轻,像一团透明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消散在这个疮痍的世界上。
徐以寒心头一紧,再次想起邓远。那么邓远也是如此吗?有一天邓远完成了他的“直播任务”,他会得到一笔钱,然后离开——他或许会做手术变成女人,或许不会;他或许会离开上海,或许不会;他或许会继续做那些在徐以寒看来没有意义的事,或许不会。总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将隐秘地消失在徐以寒的生命里,带着那些徐以寒并不知晓的经历与苦难。
就像他的妈妈一样。
指尖传来灼热的痛感,是那支烟燃尽了,但徐以寒仍旧紧紧捏着烟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火星将从指尖烧到手臂,然后是肩膀,然后是他的整个身体。再然后他将被烈火吞没,肉身化成一把热灰,就像徐董事长被火化——可不就像徐董事长?他伤害姐姐,就像徐董事长伤害妈妈,真是虎父无犬子——他不过是另一个暴力狂、施虐狂、渣滓,罢了。
“以寒?”一道孱弱的女声将徐以寒惊醒,他手一抖,烟头就落在地上。指尖已经麻木了。
“哎,你这孩子,”邱阿姨在徐以寒身旁坐下,语气惊讶,“你怎么躲这儿偷偷哭起来了?”
徐以寒抹了把脸,语气平平:“哦,是吗。”
邱阿姨叹了口气,这几天她消瘦了一大圈,身穿病号服,再没有之前那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了。
“以寒啊,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我不也是吗?我这几天,只要一闭上眼就开始做梦,我就梦见老徐呀,一会儿是他带我去美国玩儿,一会儿是我过生日的……”
徐以寒打断她:“你想说什么,直说。”
邱阿姨又叹一口气,她看着徐以寒,目光有些伤感:
“我没给你们徐家生孩子,我知道,你们徐家的事情轮不到我来插手,但是以寒,这么多年,这家里的情况我也是看着的……你是这个家里,过得最难受的孩子。”
徐以寒看向她:“所以呢?”
“咱们就明说了,你看,现在唯一能和你竞争的就是徐以则,是吧?”
徐以寒点头。
“我这有点关于徐以则的东西,”邱阿姨轻声道,“对你有好处的。”
徐以寒沉默片刻,问:“你要什么?”
“我都这岁数了,还能要什么?”邱阿姨向后瞥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开口道,“我就要点养老钱,五百万——和你们徐家的产业比起来,这算什么钱?”
徐以寒看着邱阿姨。
“我不骗你,以寒,我知道你在徐家受欺负,除了我,徐家也没人帮你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以寒虽然面上淡定,心中却已然惊涛骇浪,如果她手里真有徐以则的把柄,那徐以寒岂不是能轻而易举地击倒徐以则?
“五百万不是小数目,短时间内筹这么多钱,很困难,”徐以寒缓声道,“你先告诉我你那儿有什么东西,我才能考虑它值不值这个价,阿姨。”
邱阿姨摇头,有些无奈似的:“你这孩子,也是个人精……倒是告诉你也没关系:当年徐以则收购的那个公司,叫‘豪盛’是吧——是两口子经营的,那个男的为了求徐以则放过豪盛,把他老婆送到了徐以则床.上。”
徐以寒一愣,他只知道徐以则收购豪盛用了“特殊”手段,真不知道还有这一桩插曲。
“然后呢?”
“后来徐以则说他是被人下了药,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总之那个女的到派出所报案,身体里检测出了徐以则的……徐以则当时也是年轻,吓懵了,哭着来找老徐帮忙,最后是老徐帮他把这事儿摆平了,被那两口子讹了一百万。”
徐以寒足足消化了半分钟,才质疑道:“不对,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怕我直接去找那对夫妻?我直接联合他们,你手上的把柄就没用了。”
邱阿姨轻飘飘道:“傻孩子,我还没说完——那女的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那男的收了徐以则的钱,早就出国喽。”
第89章
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在老徐的三儿一女和邱阿姨的注视下,护士撤下了他的呼吸机。老徐仍处于昏迷中,只是他原本剧烈起伏的胸腔变得悄无声息——终于又回到了胸腔该有的样子。病房门紧闭着,徐以则和徐以倩站在病床左侧,徐以寒和徐以鹏站在病床右侧,除了低声抽噎的徐以鹏,其余三人均是沉默不语。而邱阿姨则将病房的遮光窗帘缓缓拉开,浅金色阳光一泻而入,落在心电图机的屏幕上,也落在老徐细瘦的手臂上。
邱阿姨站在床尾,闭了眼,口中轻声吟念祷词,徐以寒模糊地听到“天主”“赦免”和几声“阿门”——据他所知,邱阿姨年轻时曾在某所教堂工作。另一边,徐以鹏终于忍不住地号啕起来,年轻有力的抽噎声充溢了整间病房。
徐以寒不知道时间是如何前进的,或快或慢,一分钟还是三十秒,他感觉不到。他只觉得阳光落在后背上格外温暖,邱阿姨的祈祷声和徐以鹏的哭声形成某种毫无违和的共鸣,他凝视老徐的脸,脑海中轻缓地浮动着一个问题,仿佛冰块轻缓地浮在海面上。
徐以寒想:老徐的灵魂将去往何处呢?
邱阿姨是基督徒,但老徐似乎是个无神论者——也对,老徐这辈子上山入林场下海入商场,喊过革.命的口号也趁过改.革的春风,他最该是不信命的人。那么,老徐的灵魂大概是去不了天堂或黄泉的。
那么他的灵魂会飘回武汉吗?如果飘回武汉,会不会碰到邓秀丽?邓秀丽死在荆州,不知她的灵魂会不会到武汉去,和这个毁了她的人生的男人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