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一出事,邱阿姨也跟着病倒了,竟是突发胃出血,这些天,徐以倩在二楼消化科病房守着邱阿姨,徐家三个儿子则轮流待在六楼特护病房里接待来客。到第五天晚上,徐以鹏趴在一盒金光闪闪的燕窝上,嗓子已经哑了:
“哥,我觉得他们不是来看咱爸的,是来看咱们的。”
徐以寒看着徐以鹏的后背,短短几天,这孩子瘦得脊椎骨都从衬衫下面凸起来了。
“别想那么多……就是些人情来往,以前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知道,但是,”徐以鹏闷闷地叹一口气,“我就是心里别扭……哎,哥我饿了,咱叫个外卖吧。”
徐以寒心想,徐以鹏大概是这家里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地为老徐难过的人。他和徐以则自然不必说,就连老徐一向宠爱的徐以倩,也不过是象征性地哭了两嗓子——昨天徐以寒下楼去探望邱阿姨,听见徐以倩站在走廊讲电话:“哎哟我也不知道我爸能不能醒啊,要是醒不了的话,下个月肯定没人管他啦,请护工就OK……嗯嗯没问题,行程不变,还是买下个月五号的机票吧。”
至于邱阿姨呢,邱阿姨大概根本不想参与徐家的事,反正她在徐家是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无论徐以寒什么时候去探望,她都恹恹地闭着眼。
第七天夜里,老徐醒了,正逢徐以寒和徐以鹏在场,可惜老徐只是睁了睁眼,目光混沌,喉咙中发出几声短促的“嗬”,有点像咳痰的声音。然后,他甚至没撑到徐以则赶来医院,便再次昏迷过去。
徐以鹏激动得热泪滂沱,紧紧握住主治医师的手:“我爸是不是在好转?您看他是不是快清醒了?”主治医师礼貌而平静地回答:“我们也希望徐总尽快恢复,但您作为家属,得有足够的耐心和心理准备。”
其实徐以寒已经私下问过主治医师,得到的答案是,这次中风对他的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即便人能醒,也多半神志不清了。末了那医生还轻叹一口气,意味深长道,处在这样的状态,病人也是很痛苦的。
所以?徐以寒险些问出口:您觉得多久之后拔管子才比较合适?但他到底忍住了,因为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拔早了不合适,显得像他们扼杀了老徐的生命;拔晚了更牵扯到一系列问题,公司上市,职位变动,财产分割……真是各有各的麻烦。
徐以鹏回学校了,病房里只剩下徐以寒,他给自己兑了杯速溶咖啡,慢悠悠地啜饮起来,也就在这时,杨立秋打来电话。
“以寒哥,”杨立秋的声音轻柔似水,“这几天很辛苦吧?”
“唔,还好,”徐以寒笑道,“杨叔送的参片很不错啊,我今天含了两片,感觉精神好多了。”
杨立秋也笑:“那就好……真是太突然了,我记得上次和徐叔叔一起吃饭,他连酒都不喝的,真是……”
“是啊,戒烟戒酒搞养生,”徐以寒耸肩,“到年纪了吧。”
杨立秋款款道:“总之还是恭喜你,以寒哥,徐氏不久就有新的接班人了吧?”
徐以寒:“可能吧,也未必是我。”
“我觉得你没问题。”杨立秋笑着说。
徐以寒挂掉电话,忽然觉得这场景真是讽刺,今天一天他接了两个道喜电话,一个来自Peter,一个来自杨立秋,就像他家出了什么大喜事似的。嗯,不过呢,徐以寒又想,老徐这岁数虽然算不上喜丧,也算死得其所了——不论有几分真心吧,总之是儿女在侧亲朋如云,所有人都围着他,所有人都时刻关心着他的死活。若是他真的挺不过这一关,那么也会有一场盛大葬礼作为他人生的收束,他徐董事长活着的时候威风八面,死也死得掷地有声,这也算是喜事一桩吧?
早晨徐以则来换班,两人打个照面,均是面无表情。徐以寒开车回家,路上经过一家COCO奶茶店,思绪停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家奶茶店。电台播完一首歌,徐以寒想起来了,因为邓远说他来上海喝的第一杯奶茶,就是COCO的。
徐以寒折回去,打包了一杯法式奶霜红茶,全糖加珍珠,他觉得邓远会喜欢甜口。其实徐以寒已经在医院旁边的酒店住了许多天,生活用品都叫小彭买齐了,今天他没有任何回家的必要。甚至他都不用担心邓远会不会偷偷溜走,因为每天晚上他只要打开蟹脚直播的APP,点进“小青的小巢”直播间,就能立刻看见邓远,邓远坐在那间被改造得温馨而恶俗的房间里,巧笑嫣然。
那今天为什么要回家?徐以寒想不出个所以然。
到家时邓远睡得正熟——他每天都会直播到凌晨两三点。徐以寒提着奶茶蹑手蹑脚走进书房,在邓远的床边半蹲下来,轻声唤道:“姐姐?”
空调开到23度,邓远整个人缩在棉被里,只露出小小的脸和尖尖的下巴,徐以寒才发现他竟然瘦了那么多。徐以寒又唤他:“姐姐。”
邓远睁眼看向徐以寒,仿佛有些愣怔:“你怎么来了?”
徐以寒笑了笑,把他的手从棉被里捉出来,奶茶送进他手心:“我很久没回来了吗?来,给你带了COCO。”
邓远接过奶茶,然而紧接着,就把奶茶放在床头柜上。
“不能喝,”他摇头,“观众说我胖,得减肥。”
“胖?你都这样了还胖?”徐以寒虚虚攥住邓远的手腕,“你最近瘦得太厉害了,要不我请个阿姨来家里给你做饭?”
邓远起身:“不用。”
他去卫生间洗脸,徐以寒便跟到卫生间门口,低声说:“我爸病了,这几天我都在医院陪床,就没回来。”
“嗯,”邓远将脸埋进毛巾,“病得严重吗?”
“……算是严重吧。”
“哦。”
徐以寒看着邓远用毛巾擦水,目光又转到梳妆台上——因为直播的缘故,梳妆台上出现越来越多的化妆品。邓远直播的固定节目之一便是化妆,徐以寒见过他涂抹靛蓝色眼影的样子,令他不禁想起某种来自热带深海的鱼类,跃出海面时,窄窄的背脊会把月光反射成一道泛蓝的银色。
邓远的化妆品越来越多,而他却仍然用毛巾擦拭脸上的水,据徐以寒从某任前女友那里得到的经验,用毛巾擦水是很不卫生的,最好用一次性的洗脸巾,或者化妆棉。
“怎么还用毛巾?”徐以寒就这么问出来了,似乎是个无关痛痒又十分突兀的问题,“你怎么……不用擦脸巾?不是说那个对皮肤更好吗?”
邓远动作一顿,竟然反问:“我必须要用吗?如果你觉得必须用,也可以。”
“不,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徐以寒说,“我只是好奇。”
邓远瞥徐以寒一眼,平静道:“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太浪费——那么一大张,擦一下水就扔了。”
“噢,是,”徐以寒心中一震,“是有点浪费。”
他心中竟然生出几缕踏实和满足,看来邓远还是邓远,哪怕走到这一步,邓远也还是会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和最初那个刚住进他家时的邓远重叠起来。邓远从不剩菜,邓远总把清衣服的最后一道水留着拖地,邓远舍不得用一次性擦脸巾。这些放在以前会令徐以寒有些新奇又有些无奈的生活习惯,竟然在这一刻,成为他的支点。
邓远洗漱完毕向外走,被徐以寒一把搂住。徐以寒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手心贴在他的鹅黄色睡衣上。
“姐姐,”徐以寒只觉得疲惫,“我爸可能快不行了。”
几秒后,邓远问:“你还好吧?”
“好,很好,”徐以寒闭上眼,在邓远柔软的发丝间轻嗅,“他要死了,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高兴得很……但是我又忍不住想,他死得也太痛快了吧?脑子一昏,人就这么过去了,这也太舒服了……姐姐,我是不是很过分?”
“……不然你希望他怎么死?”
“我希望?我希望他像我妈一样,高烧,腹腔水肿,浑身剧痛……他凭什么死得那么舒服?他妈的他就是个人渣,他凭什么死得那么舒服?”
邓远不说话了,任徐以寒紧紧抱着。徐以寒把积郁在心中的话一倾而出,感觉怀里的邓远像一片温暖的湖泊,他的愤怒则像水纹一样轻轻漾开,不知不觉地,全都溶解在湖泊里了。
愤怒过后,一股更加深切的迷茫弥漫上来,人都是人——他学了那么多理论,人生而平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为什么,有人死得重于泰山也有人死得轻如鸿毛?他不是说伟大或卑琐,他是说,有人像老徐一样死得人尽皆知,有人像他的妈妈和那个程小白一样,他们的死亡如石子入海,听不到任何回响。
徐以寒松开怀抱,他直视着邓远,问出了第二个无关痛痒又十分突兀的问题:
“姐姐,你能和我讲讲程小白的事吗?”
第87章
“程小白?他有什么好讲的。”邓远稀松平常道。这语气与那句“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喜欢看《白蛇传》”如出一辙。
“乌妍告诉我,你们是……朋友?”徐以寒顿了顿,小心打量着邓远的脸色,“挺巧的,乌记者是我们举办的比赛的参赛作者。”
邓远点头:“她给我说了。”
“那你能给我讲讲程小白的事情吗?姐姐,我记得之前小空管你叫‘青姐’,你又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阿青’——这两个名字都和程小白有关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邓远没回答徐以寒的问题,而是后退两步,肩膀靠在墙上,“程小白这人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乌妍不也告诉你了?他脑子不太正常,后来跳楼了,就这样。”
徐以寒定定看着邓远,忽然意识到,邓远不想告诉他。
程小白也好,他自己的过往经历也好,他全都不想告诉徐以寒。可是分明几分钟之前他还捧着毛巾把脸埋进去,他还说觉得擦脸巾太浪费,他还温顺地被徐以寒搂在怀里。怎么会这样呢?忽然他就离徐以寒这么远了,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失散的十三年横亘其间,活生生是四个字:咫尺天涯。
有那么一瞬间徐以寒简直想冲过去紧紧箍住邓远的身体,全身的血液倒流几秒,天崩地裂,他想放出那只猛兽——就是那只他留给徐家的猛兽,老徐,徐以则,徐以倩……他们一个都别想跑。但是此刻他竟想放出那只猛兽,对姐姐,咬住他柔软的肩头——你怎么能这样?你过来,离我近一点,不要离开我,过来!
“好,姐姐,你不想说就算了……”徐以寒似乎耗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自己钉在原地,“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邓远防备地看向他:“什么事?”
徐以寒竟然出了满后背的汗:“就是,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在一起?”
其实徐以寒已经给过自己答案:因为钱。他在邓远身上花了那么多钱。这是一场交易,有来有往清清白白,不存在谁欺骗谁谁辜负谁。
“不是因为钱吗?”邓远笑了一下,“我现在直播,不也是为了还你的钱?”
“……”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姐姐,我……”徐以寒噤了声。
他感觉自己简直要流下泪来,以前,当他说服自己“邓远是为了钱”的时候,他感到如释重负的畅快,既然邓远和他在一起是为了钱,那么他对邓远也就不存在辜负了。但是到了这一刻,他又多希望邓远说“因为是你”,因为你是徐以寒,因为我们是亲人,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徐以寒想到很久之前他差小彭去给邓远买女装,他告诉小彭,那是我女朋友。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做贼心虚,“姐姐”意味着血缘关系,血缘关系意味着母亲。没错,他越是不敢承认的他就越是否认。他最怕的便是辜负,辜负母亲,又辜负姐姐。
“就因为我的钱?没有别的原因了?”徐以寒近乎绝望地凝视邓远,他以目光无声地乞求,他像一个囚徒乞求着法官,再说点别的什么吧,姐姐。
邓远摇头:“没了。”
徐以寒夺门而出。
老徐昏迷的第十天,刘语生推着赵辛去看望了他。他的食管被切开,插入一条管子,护工就通过这条管子把食物送进他的胃里。仅仅十天时间,老徐已经从神采奕奕的徐总变成苍老脆弱的“21床”,他扎着针的手背上,原来早就长出了老人斑。
赵辛在病房里沉默片刻,便和刘语生退了出来。
徐以寒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身上还披着中午参加酒局时的西装外套,他垮着肩垂着头,似乎整个人都缩在外套下面。赵辛从病房出来,徐以寒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看完了吧,就这样,快死了。”
“徐以寒,”赵辛打量他,“你也快死了?”
刘语生:“……”
“我?”徐以寒摸摸自己的脸,抬手时,衣服上的酒味儿涌入鼻腔,“我好着呢,现在就盼他死了。”
赵辛:“他死了,你好继承徐氏?”
“差不多就这意思吧,”徐以寒漠然地笑起来,肩膀也跟着一耸一耸的,“亏我当初还真来了蔚蓝,费这么大劲跟你们过家家。早知道老徐有这么一出,我干脆等着就好了。”
徐以寒说完,总算掀起眼皮看了看赵辛和刘语生,他眼中满是血丝,眼角也显而易见地发黑。
赵辛:“咱们走吧,语生。”
直到走出住院部的大楼,刘语生才有些担忧地开口:“那个……徐总,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感觉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