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婶手脚勤快,见不得人身上邋遢。听说他是陈晓墨家的“那口子”,又张嘴闭嘴都是“姑爷”,给陈晓墨弄得尴尬至极。头一声听方婶喊李春明“姑爷”,周云飞一口饭差点喷出去。
整一下午,想起来就乐。
付闻歌没他心大,倒是担心陈晓墨有压力。光从表面上看,李春明老实巴交,该是不敢有何僭越之举。可他这回来竟是不打算走了,说要在北平找份工做,供陈晓墨念书。
“那你老家的铺子怎么办啊?”周云飞问他。
“回头给盘出去,够爹妈养老。”
李春明说话的时候,不时瞧一眼始终默不作声的陈晓墨。之前没见过面儿,连照片都没瞧见过,光在脑子里想了。眼下见着真人,居然与想象中的无甚差别,教他满心欢喜。
不过老实不是傻,李春明也知道陈晓墨没瞧上自己。本想看一眼、心里踏实了就走,可一想到把媳妇搁外面放着让别人天天瞧,男人的自尊心又受不了。
豁出去了,他琢磨着。满身的力气,又有手艺,不怕找不到活儿干。就跟北平守着,省得媳妇教别人惦记。
陈晓墨是愁得一下午都拧着眉头,课也听不进去,笔记破天荒记得乱七八糟。散了课,他问付闻歌借笔记抄,磨蹭着不肯回家。
“要不给你爹去封信,叫老家来个人把他带回去吧?”付闻歌实在给不出其他更有建设性的意见了。
陈晓墨也是这样想的。可信过去,人过来,得个把月的功夫,这段时间他要如何是好?回头再教郑宏晟碰上,不定把他想成什么样的人呢。即便是他这份心思将来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愿在对方心里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听完他的顾虑,付闻歌道:“晓墨,要是实在不行,你跟我回去住几天,白家有很多空房间。”
陈晓墨摇头:“不好麻烦二少哩。”
周云飞在旁边咬着笔头,琢磨了一会说:“要不这样,晓墨,我把何大叫来跟李春明睡一屋里,省得你老家的人在背后嚼你舌头。”
“我觉得云飞说的可行。”付闻歌赞同道。
重重叹了口气,陈晓墨无奈地点点头。别说在他老家,名声真比命还重要。
出了校门,付闻歌瞧见白翰辰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只好让周云飞他们先帮自己把自行车推回小院。
他没跟白翰辰一起坐后座,而是坐了副驾驶的位置。要说这天儿还亮着呢,根本用不着接。但是白翰辰这人干嘛都能给自己找出理由来,他也懒得问。
白翰辰今天确实是路过,一看马上到散课的点儿了,叫邱大力停到街对面等着。原本挺好的心情,可瞧着付闻歌自己跑前座上待着去了,他又有点儿不高兴——坐我旁边能挨扎是怎么着?
邱大力深感车里气氛不佳,出言打破凝重的气氛:“付少爷,您今天都学了点啥?”
“神经组织。”付闻歌知他听不懂,想了想换成相对通俗的说法,“就是能让大脑感知到疼痛冷热等感觉的人体内部系统。”
邱大力后悔自己提专业话题,干笑一声:“听着挺难学的哈。”
“不难,就是得通篇背下来。”付闻歌说着,扫了眼后视镜,看到白翰辰正挑着眉毛打那里头盯着自己。
脸上一热,他匆匆别开视线。今天看李春明瞧陈晓墨的眼神,他想起白翰辰看自己时的目光。虽然没有李春明的视线那么直白炙热,却同样让人难以忽视。
可是……付闻歌扁扁嘴。心说该不会是白二八大胡同去少了,想拿他散火气吧?
正瞎琢磨着,就听白翰辰打后座上喊他:“闻歌。”
“干嘛?”
“喜欢吃大闸蟹么?”
“还成,就是麻烦。”
“这段时间正应季,我带你去吃蟹粉狮子头,那个不麻烦。”白翰辰敲敲驾驶座靠背,“大力,去锦和苑。”
“知道了,二爷。”
“不是又要跟人喝酒吧?”付闻歌小声念叨。
“就咱俩。”
白翰辰说完,仰靠到靠背上闭目养神。
锦和苑主营淮扬菜,从里到外都是江南水乡的装潢风格。进大厅,正对大门的台子上,坐着位身穿锦缎旗袍,抱着琵琶弹唱的歌女。
歌女云鬓蓬松,红唇皓齿,眼波传情。拨弦的腕子柔若无骨,那唱腔,也如春江水波般绵润——
“我有一段情啊,唱给啦诸公听……诸公啊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一墙之隔,街面上的喧嚣凭空消失,只剩这优美的琴音撩拨听众的心弦。也正如唱词里唱的那样,确能叫人静下心来享受良辰美景。
老板娘瞅见白翰辰,笑盈盈地上前道:“二爷,您来啦,今儿几位啊?”
“两位。”白翰辰淡淡道,抬手轻抵住付闻歌的背,以免老板娘像往常那样来挽自己的手臂,“云阁空着么?”
老板娘抵着帕子笑道:“就是有人,您白二爷来了也得给腾地方不是。”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付闻歌。头回见白翰辰带穿着打扮这么素的学生来吃饭,不免勾起她的好奇心。要说白翰辰平时带客户到这来吃饭,身边总得跟着几个八大胡同里的伺候着。端茶倒水递毛巾,这种细活儿教跑堂的做没意思。客人们好这一口,更是做东的人的待客之道。
却说付闻歌听着靡靡之音,又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的脂粉味道,忽觉自己的学生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自走廊上路过几个包间,那些敞开着的大门里,皆有打扮艳丽、风尘气十足人陪着笑脸劝酒。
看老板娘与白翰辰的熟稔程度,想必他是常来。付闻歌不由得暗自猜测,以前白翰辰来这里时是不是也和那些包间里的食客一样,身旁围满莺莺燕燕。
正往云阁走着,前头的包间门从里面拉开,有个人出来站到围栏边,冲楼下娇声喊道:“小二,再给鸳鸯阁上壶酒,追俩菜。”
他喊完转头回屋,正瞧见白翰辰,白嫩的脸上立刻扬起媚骨的笑意:“呦,二爷,可有日子没见您去拜月楼了,是不是把我们都给忘啦。”
感觉到付闻歌背上一颤,白翰辰立刻收回手,冲金鱼儿尴尬地挤出个笑。
TBC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更晚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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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付闻歌不认识金鱼儿, 更不知道拜月楼在哪。但看对方脂头粉面,举止娇柔, 再听那媚骨的语气, 便知这绝不是正经人家的少爷。又见对方与白翰辰说话甚是熟稔的模样, 心头当下翻起股子火气。
他看向白翰辰的目光里,充满不悦和谴责。
“咳, 嗯,忙。”
感受到那针刺般的视线, 白翰辰假装清嗓子借以掩饰尴尬。按说在锦和苑碰上“那地方”出来的熟人不是头一回,妓/女小倌们“出毛巾”是常事。但在外头遇上, 通常不会互相主动打招呼, 都知道避讳。却说这金鱼儿因和孟六走得近,知这俩人打从穿开裆裤起就是朋友,跟他说话自是随便。
还好死不死地叫付闻歌碰上了, 得, 回头这小老虎不定怎么跟他嗷嗷呢。
相公馆里待久了, 金鱼儿甚是会察言观色。见俩人都脸色骤变,他识趣地敛起伺候客人时的体态语调, 紧着帮白翰辰往回找补:“六爷也是这么说的,您忙,没空上我们那喝茶去。”
老板娘也在旁边打锸:“就是就是, 都是大忙人,鱼儿,你赶紧去招呼客人……二爷, 公子,咱进屋,进屋。”
付闻歌是真想转头走人,把白翰辰一个人撂这儿得了,反正他不缺人陪吃饭。可转念一想,若是已经和白翰辰谈婚论嫁,遇上那狗屁倒灶的烂事儿还有资格甩把脸子。眼下谁都没拴着谁,他生的哪门子闲气啊?
金鱼儿错过身,半垂着眼,把走廊正中的位置让出来给付闻歌过。虽白翰辰从未包过他的钟,却是打赏过茶水毛巾钱的恩客。搁外头碰着了,甭管是本主还是带来的客,他都得有礼数。等人过去了,他才能回屋,这是规矩。
人打跟前过时,他禁不住拿余光瞄向付闻歌。差不多的年岁,可人家的脸上满是青春的坦荡与骄傲。就连那告知他人身份的学生制服,虽是不起眼的寡淡灰蓝,却散发着被日光亲吻过的味道。
全然不若他,身上绫罗绸缎看似华美,面上妆容细致精巧,却不敢搁日头底下暴着。出了汗,脂粉落尽,就盖不住眼底的一片黑。金银红绿的绣线教日光直射,再美的颜色也要泛黄褪白。
同样是人,命运却天上地下。人家是天之骄子,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光芒四射,照得他的“旧”,无所遁形。
只是看着付闻歌,他便是羡慕极了。
进到包间坐下,茶喝了三杯,付闻歌还是一个字没跟白翰辰说,也不看他。老板娘倒是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山南海北一顿招呼,大显她足不出户却知天下的道行。白翰辰无心应付,只叫她上两粒蟹粉狮子头,又随便点了三道家常菜。
老板娘出去布菜,剩下俩人对坐无语。除了不看白翰辰,付闻歌的视线满处落:精雕细琢的屏风,最细的地方比线粗不了多少,足见工匠手艺的精巧娴熟;门旁角柜上的铃兰,于温暖的室内娇然绽放,茎上鲜灵地顶着小灯笼似的白花,生机盎然;天花上吊着琉璃罩灯,散出柔和的光晕,给一切都染得慵懒迷离。
如此气氛,正合适听着软软的情话,喝几杯暖心的酒。微醺之时窃一口香吻,耳中听得一声娇嗔,那滋味,定是胜却人间无数。想来这白二以前少不得如此快活过。
越想越闹心,付闻歌“啪”地将热毛巾拍到桌上。那架势活似一点就着,教白翰辰本就绷着的表情更显心虚。
要说他从未因这类情况而感觉到丢脸过,人不风流枉少年,十六七便混迹于烟花巷的富家子比比皆是。像他这岁数了还尚未娶妻,再没串过烟花柳巷,旁人闲话决是说他不行,那才丢人呢。
可教付闻歌碰上,却有种被捉奸在床的耻辱感。不过话说回来,金鱼儿是孟六包着的,他连根手指头都没沾过。
打个招呼而已,心虚啥啊?
如此想着,白二爷稍稍硬气了点:“你别误会,刚那金鱼儿是孟六的傍尖儿,我跟他,就是见过几回。”
“我没闲工夫误会你!”付闻歌朝他瞪眼,语气是冲,不过刚刚那股恨不得摔盘子砸碗的憋屈劲儿倒是散了。
他隔了会又问:“傍尖儿是什么意思。”
白翰辰想了想,尽可能委婉地解释道:“情人的意思,像金鱼儿那样的不能娶进家门,老家儿不会同意。”
“因为他是胡同里的?”
“嗯。”
“可那又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就像早前和邱大力谈起过的那样,付闻歌并不鄙视因命运而沉沦于烟花巷里的人。若是有的选,谁会甘愿落个婊/子的名声。
白翰辰应道:“要是孟六那小子有良心,能攒笔钱给他赎出来搁外头养着,于他来说便是最好的结果。”
付闻歌点点头,又问:“像金鱼儿那样的,赎身得多少钱?”
白翰辰估摸了一下,道:“起码五千大洋。”
“他家里把他卖了那么多钱?”付闻歌吃惊地瞪起眼。闹灾时不是没见过在路边卖孩子的,二三十块顶天儿了,
“能卖一百就不错了,是老鸨子指着他给挣出五千呢。金鱼儿的身段容貌皆算上乘,弹唱功夫也有,算是块金字招牌。若是孟六那号人去赎,恐怕还不止这个要价。孟老爷子是北平商会会长,老鸨子决得往死里宰孟六。”
想起之前孟六找白翰辰借钱的事,付闻歌哼道:“他少赌几把,钱早攒出来了。”
“要么说他欠抽呢,得了,就甭替他操心了。”白翰辰见气氛有缓,及时岔开话题,“最近学校里有什么新鲜事?”
“晓墨家的那口子找来了。”付闻歌说着,叹了口气,“他都快愁死了。”
白翰辰好奇道:“人品相貌不行?”
“人是看着挺踏实,长得也还说的过去,但跟晓墨不搭。李春明是个金银匠,晓墨跟他没话可说。”
白翰辰轻笑:“你刚开始跟我不也没话可说?”
“那是因为一开始你忒不招人待见。”
“哦,这么说,我现在招人待见了?”
付闻歌忽感自己掉进了白翰辰的套儿里,急道:“谁待见你了!?”
指尖搭在膝盖上轻敲,白翰辰悠哉淡笑,很是享受看付闻歌被自己惹得脸色泛红的模样。有时候他就想,只是言语上稍稍讨点便宜,便能教这小人儿面红耳赤。将来真若是到了床上,那得是何等激人的模样?
不过也有极大的可能是恼羞成怒,先给他一大耳帖子再说。
菜陆续上桌,付闻歌头回吃淮扬菜,被那看似清淡实则鲜香十足的口味所惊艳。一盘大煮干丝差不多全教他吃了,白翰辰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正吃得开心,付闻歌忽觉有两道视线凝在脸上。抬起头,他皱眉对上白翰辰含笑的眼:“我脸上有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