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星海问他:“这个训导是你来为我做?”
沈春澜:“我是你辅导员也是你监护人,当然是我来主导。”
饶星海脸上很少有别的表情,但沈春澜看到,他笑了,咧嘴露出了牙齿,压不住心头的开心似的。
虽然这个笑很快又被饶星海收了回去,但沈春澜难以忘记,他又从饶星海的眼里看到了一些古怪的情绪。
似是因为年轻,连眼里也蕴着一团火,轻易不能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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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揣着一件开心的事情,饶星海这一天过得十分快乐,就连他擦拭他最不喜欢的重型钢球,他也愿意用最细致的手法去抚摸它们冷冰冰的外壳。
宫商整理好其他器械,回头看到饶星海还在对付那几个钢球。
重型钢球是对战训练室里重要的道具,邓宏说有的哨兵会举起它们来互相殴打。两位年轻的大一新生看着大笑的邓老师,实在无法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笑话。
“宫商,我忘带图书证了。”饶星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能帮我借一本书吗?《认知科学的社会疗法》,一个美国人写的。”
“可以啊。”宫商奇道,“你那3000字论文还没写完?”
“快了。”饶星海狠命地擦着重型钢球上的一处可疑痕迹,不知是蹭到的油漆还是血迹,“但我今晚要去沈老师办公室里跟他……嗯,学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你帮我借到之后先给我宿舍里的人,我今晚开夜班写完。”
宫商蹲在他身边帮他擦,心里充满了好奇。饶星海居然一口气说了几十个字,这可太稀奇了。他似乎对今晚的“学习”充满了期待。
擦了一会儿,宫商小心翼翼地问了个问题:“饶星海,那天篮球场上的事情……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饶星海手上动作没停:“没关系。”
“生科的人都传出来了。”宫商犹豫了一下,“我上的体育课,好几个都是生科那个师兄的同学。我听他们说的。”
饶星海:“都是放屁,不要理。阳得意是故意的,他跟生科的那人有仇,他故意激怒那家伙让他违规,从头到尾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宫商帮他擦完了最后一个重型钢球。饶星海缓慢地把钢球推回轨道,这时听见身后的宫商开口。
“我无所谓的,真的没必要。”扎马尾辫的姑娘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她不像是故作坚强,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十分平静,“小学时候我学习成绩好,大家都愿意跟我做朋友,但上了中学,开始有人说我不好看。我不在意这件事,爱说就让他说去好了,为了这个跟他们起冲突,不值得。”
饶星海推得气喘吁吁,抹了把汗才回头。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宫商。”饶星海解开手上的防护手套,边走边说,“如果有一天,你在外面听到有人在议论屈舞,议论他的义肢,说他是个残废的人,说他没有用。你会生气吗?”
宫商:“我会,但是这跟我的……”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屈舞他和你一样,也是听惯了这样的话。他也和你一样,无所谓。”
宫商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你可以不在意,但他们不能那样说。”饶星海盯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朋友,“有些愤怒是正当的。讲到约翰内斯堡的半丧尸化人类游行那一节时,沈老师说过,正当的愤怒会给我们力量,让我们和他人得到改变。所以,宫商,你别说不值得,你应该直接跟阳得意道谢。”
他扔下手套,抓起自己的书包:“我先去吃饭,记得帮我借书。”
饶星海一路飞跑冲进食堂,点了自己最爱吃的鱼香茄子盖浇饭。今天这饭还是七折特价,简直为这美好的一天锦上添了朵花。
他乐滋滋地吃完,乐滋滋地跑进了教育科学系的办公楼。沈春澜的办公室在三楼,今晚他可以和沈春澜单独相处,沈春澜要对他进行“训导”。
饶星海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训导”,他也不感兴趣。能和沈春澜在办公室呆一晚上,仅仅这事实已经足够让他兴奋。
他想告诉沈春澜,自己今天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他安慰了朋友。
有朋友已经是一件稀奇事,他饶星海连“安慰”这个技能也已经学会了,这一定是了不得的进步。他想象着沈春澜听到这些之后会流露出怎样欢喜的表情,又猜想沈春澜会用辅导员的身份还是监护人的身份来祝贺他。
如果时机合适,气氛合适,饶星海还打算告诉沈春澜,自己与他曾有过的一面之缘。
他高高兴兴地敲响了沈春澜的办公室门,但里面传出的“请进”,却是别人的声音。
饶星海推门而入,第一眼就看到了曹回。曹回正调节办公室空调的温度,随手招呼他:“随便坐随便坐,我先把这空调弄好,再给你上课。”
饶星海:“什么课?”
沈春澜:“训导啊。”
他正在办公桌前戴着眼镜看一份论文:“饶星海啊,你抓紧时间了,龙游已经把重写的论文交给我了……”
“为什么他也在?”饶星海指着曹回问。
沈春澜诧异地看着他:“训导……一般是一个哨兵,一个向导,统共两个老师进行。你先坐下,我详细跟你解释。”
饶星海固执地站着,瞪着曹回的目光充满敌意:“我不要他。”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的训导即将开始!嚯!我和小沈一样期待……
第12章 第一次训导(1)(捉虫)
曹回一听这话就笑了:“不要我?你当买菜呢,说不要就不要。”
饶星海闭嘴不言,干脆连曹回也不看了,直挺挺地站着,像杵在办公室里的一根柱子。
沈春澜生气了:“饶星海,你这是对老师应有的态度吗?”
曹回连忙打圆场:“怪我,都怪我。我胖,我丑,我讨人厌。”他对沈春澜挤挤眼睛,无声地说:你这学生真的很需要训导啊。
一旁的饶星海虽然不说话,心里全是结结实实的委屈,他方才所有的期待都变成了笑话,曹回是这个笑话里最刺人的哏。回头细想沈春澜当时的话,沈春澜确实没有说“我单独给你训导”,是他误会了——但这实在不足以让饶星海平息莫名其妙的怒气。
“星海啊,”曹回走过来拍着他肩膀,好声好气地解释,“训导一般都是一个哨兵和一个向导配合来给学生完成的。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其实就在一块儿随意聊聊天。不过聊天时咱们要一直释放精神体。你知道的,精神体是我们‘海域’的外在表现,老师要随时观察你的……”
“为什么要训导我?”饶星海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消失了,他现在因为愤怒而冷静,可以准确地抓住事态重点。
训导制度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大约二十多年前设立的一项新制度。
这个制度和一个已经毕业的学生有那么一点关系。
在这个存在着普通人类和特殊人类的世界上,还生存着一些或者秘密、或者公开的结社。他们是以反对特殊人类的存在为宗旨的:反半丧尸化人类组织认为,普通人类一旦被丧尸病毒感染,就已经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人”,应当被歼灭。反地底人组织认为,因感染岩化病毒而导致身体变得僵硬易碎也不应当被认作“人”。社会学家普遍认为,这两类组织之间拥有相当亲密的姻亲关系。
几乎每一种特殊人类都存在着反对组织,哨兵和向导自然也不例外。这类组织中有普通人,当然也有自我厌弃的特殊人类。二十多年前,一位毕业于新希望学院的哨兵成为了这类组织的关键人物,引起不小风波。
“具体的经过说来话长,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反对特殊人类存在的组织,也有支持特殊人类存在的组织就行。总之,训导制度就是因这个毕业生而设立的,他在学校之中就已经出现了部分变化,但老师没有及时发现和引导。在事件结束之后,新希望学院反思了一直以来的管理制度,学校认为对某些具有一定潜在危险性的学生,应当让辅导员们提前关注、提前指导、提前约束……”
“曹回!”沈春澜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曹回一顿,这才意识到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不寻常了。
无形的风从饶星海足下卷起,拂动他的衣角。曹回在瞬间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哨兵再次被激怒了。他的气息中带着强烈的愤怒,但这愤怒和方才不同,掺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饶星海没有释放自己的黄金蟒,他忍耐着,不断深呼吸,直到让自己镇定。
“我是……具有一定潜在危险性的学生?”饶星海看着沈春澜。
他瞧着有点儿伤心,有点儿自嘲。眼里那一星只对着沈春澜燃烧的火光已经没了。饶星海很冷静,他没有给沈春澜和曹回回答自己问题的空隙,说完之后立刻点了点头,自问自答似的:“我懂了。所以你要当我的监护人,所以你关注我。因为我很危险,还因为……监视和管理坏学生,是你的工作。”
他拢了拢头发,努力缓慢而平和地呼吸,紧抓着书包背带的指节因为用力,在关节处顶出象牙色的白。
饶星海冲沈春澜鞠了一个躬。“我不接受训导。”他生硬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沈春澜脸色都变了,和曹回一前一后奔出去。系里还有不少老师和学生,俩人没敢大声喊饶星海的名字,最终在楼梯拐角停步。
学校里不知何时落下细雨,凉意一层层,铺天盖地。饶星海大步走过路灯,走过无光的暗处,他步伐这样快,沈春澜简直怀疑他在躲避雨水。
校道上不撑伞的人很多,但偶尔也有几个跑步前进的,饶星海一直走到宿舍楼下才停。他并不想回宿舍,但这学校里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回到317,周是非和阳得意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手机。饶星海听见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是新闻。
【……本次失踪的驴友共有七人,隶属于当地一个徒步登山的民间组织。据组织负责人介绍,秋季姑婆山周围雨水较多,并不适合登山探险,这是组织里多次提醒过的。失踪的驴友均为在校大学生,今年才加入该组织,负责人声称自己并不清楚他们的登山计划……】
饶星海坐到了阳得意和周是非之间,沉默地看着屏幕。一片又一片连绵的山,一团又一团弥漫的雾气。画面下方是一行大字:姑婆山神秘天坑专题报道。
“宫商给你借的书放你桌上了。”周是非奇道,“她说你今晚要跟沈老师学习,这么快就学完了?”
饶星海沉默地摇头,什么话都不想说。
阳得意揉他头发:“噢上帝啊,我们的小可怜。沈春澜这个坏人,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饶星海忍受着他做作的译制片配音腔,一声不吭。
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竟然是沈春澜。
三人齐齐看着手机。
“接啊。”阳得意催促。
饶星海挂断电话,关了手机,从书桌上拿起图书证:“我去图书馆了,谁来找我都说我不在。”
阳得意:“拜拜。”
他看着饶星海出门,转头问周是非:“饶星海傻了吧?他现在确实不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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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澜放下了手机。饶星海先是不接电话,再拨过去已经关机。
他联系周是非,问饶星海是否回了宿舍。周是非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回来了,现在又去了图书馆,还让我们骗你说他不在。”
曹回在一旁帮他想办法:“饶星海看来只信任你。他特别反感我啊……为什么?”
沈春澜:“我怎么知道?三年一个代沟,我跟饶星海差六岁,我跨不过去。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都很复杂的。”
曹回缓慢摇头:“幼稚的占有欲。”
沈春澜:“……啥玩意儿?”
曹回摆摆手:“没,我胡说呢。讲正事,既然他排斥我,只信任你,那其实挺好办啊,你来给他做训导就成了。”
沈春澜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虽然平时不常戴眼镜,眼镜托子还是在他鼻梁两侧留下了浅浅的凹痕。那副长久不开心的神情又回到了他脸上,重重心事压低他的眉毛,睫毛的阴影铺在脸颊上,像蝴蝶细软的足。
曹回仍在继续:“一般情况下确实是一个哨兵搭配一个向导,但如果学生不配合,只要求一人训导,也是可以的。”
这确实有先例。这样的训导往往发生在彼此极度信任的师生之间,并且会受到更加严格的审查。每一次训导都必须有录音和视像记录,所有记录都必须上交院系和学校复核,只有当次复核通过,才可以继续进行下一次训导。
“沈春澜,你紧张什么?”曹回不解,“训导很正常啊,其实就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沟通,只不过我们会询问更多深层次的问题,发现学生的偏激思想或者不合理信念,再逐个解决它们。你怕什么?”
沈春澜又戴上了眼镜。他决定跟曹回坦白从未跟任何人提起的往事。
“我以前接受过训导。”他说,“单人训导。”
曹回:“我知道,聂采给你做的。系主任老把这事情当做成功案例,说你大一大二特别忤逆,大三大四不敢放屁,这完全是因为聂采训导得好。”
听到“聂采”的名字,沈春澜忽然感觉牙床发疼。
他的训导老师聂采给他做的最后一次训导,是以两人互相殴打来结束的。他下手很重,逼得聂采不得不反击来自卫。聂采的拳头太硬了,砸在沈春澜脸上让他牙齿疼了半个月,一嚼东西就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