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两人打完就开始放暑假。九月份大三开学,聂采匆匆辞职离开新希望学院的消息才在学生之中传开。升上大三的沈春澜不需要再接受任何人的训导了,聂采给他的评语是“坚定,沉着,不需多余关注”。
“聂采上的是特殊人类心理学和教育通论这两门课,对吧?”曹回在一旁笑道,“他课上得特别好,明明是小课,但每一节都有不少人来蹭课听,聂采还喜欢让他们回答问题……”
“他试图控制我。”沈春澜截断了曹回的话。
曹回一愣:“什么?谁?”
噩梦已经过去了。沈春澜认为自己应该可以用正常的语速来表达:“聂采,他试图控制我,但我抵抗住了。他一共给我做了十二次训导,平均每五天一次,持续了两个月。第一第二次训导还有别的老师参与,从第三次训导开始,只有他和我两个人。”
曹回完全呆住了。
“他给我做的训导是不正常的,没有录音和视像记录,只有他自己写的纸面教案。”但沈春澜发现,一旦开始回忆,陈旧的恐惧仍然会从看不见的泥淖中攀爬而上,“他否定我,想要摧毁我,他不断跟我说,除了他之外我不能信任任何人,包括你,包括我的父母和哥哥。只有他爱我,只有他需要我……他……”
冷汗冒出,沈春澜握起拳头抵着自己的腹部,他紧张得胃袋一抽一抽地疼。
“先别说了。”曹回让他坐下,用别的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你不想单独对饶星海训导?你怕……你怕什么?”
曹回拍了拍他的肩膀。“春澜,饶星海不是当时的你。”他一字字说,“你也不是聂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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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星海在书架之间打了个喷嚏。
他不确定是有人在远处提及自己,还是密集书架里灰尘太多。
要找的文献藏在鲜有人造访的密集书架里,饶星海拧动轴承把手将书架移动开来,蹿出的灰尘引得半个图书室的人都在咳嗽。他几乎要屏着呼吸才能钻进去。
书架上大部分都是旧书,封面陈旧发黄,粗糙干皱。饶星海根据检索的结果逐层寻找自己的目标。
一本《人类灭绝的开始:非正常求偶行为背后的秘密》,一册《特殊的爱——半丧尸化人类与地底人联姻的可能性讨论》,还有一本封面被白纸修补好的旧书,白纸上写着书名:疯狂大冒险三:分裂哨兵。*
饶星海:“……”
他检索关键字“认知科学”和“求偶”、“约炮”,出来的结果就只有这三本,但看上去没有一本是可靠的。
不过他反而更加确定,自己的论题惊天地泣鬼神,从未有人讨论过。
他抽出《疯狂大冒险》时,不慎把它身边的另一本小册子也带了出来。
完好的浅蓝色封面,似乎从未有人翻开过,饶星海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它。
“……齿轮鱼?”饶星海默念封面仅有的三个大字。
这是一本没有出版社、没有ISBN编号和条码的古怪小册子。
保卫科科长主讲的讲座里曾经提及,由于新希望学院的特殊性,学校里经常会出现各种古怪组织的宣传物: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和地下论坛的募捐传单、狼人毛发鉴赏社的会员招募传单、特殊人类民族资金开发机构的传销扑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饶星海兴趣缺缺,信手翻开封面,在《齿轮鱼》的扉页上发现了著者的名字。
“远星社聂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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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大冒险》:英国哈博·摩斯出版公司出版作品,国内现存少量译本,为80年代引进。“疯狂大冒险”以哨兵和吸血血族为主要人物,讲述了两位种族不同的青年共同在中世纪欧洲大陆旅行冒险的故事,作者瑞恩·辛格思在其中展现了出众的想象力,构建了庞大的异想空间。第五册 “公爵的影子仆人”出版之后,地底人及血族认为文中大部分描写有种族歧视之嫌,挖空了哈博·摩斯出版公司的办公楼地基,造成伦敦严重的地面凹陷事件,死伤人数众多。哈博·摩斯出版公司事后宣告破产,作者瑞恩·辛格思下落不明(据传已被血族绑架),该系列原定出版9册,最终只有5册面世。
作者有话要说: 饶星海:我不想见沈春澜。
阳得意:沈老师找你,在楼下。
饶星海:哦(飞速穿鞋下楼)。
第13章 第一次训导(2)
饶星海翻开《齿轮鱼》,入目的第一句话是“深海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它实则是由鱼类组成的层级社会,鱼是海水的细胞,是推动世界的齿轮。”
饶星海:“……”
他不看玄乎的东西,于是很快合上了。但他没有把这本小册子放回去。小册子上没有图书馆藏书的标签,这应该是别人随手塞进来的。他不知道远星社是什么,也不知道聂采是谁,但他认为,宫商可能会对这本小册子感兴趣。
《齿轮鱼》被他放入了书包里。九点四十五分,图书馆开始播放音乐,提醒学生尽快离开。饶星海带着三本书来到一楼的借阅处,自助借阅机前排着长队。他走向借阅服务台,里面的几个老师正在看新闻。
又是姑婆山天坑专题报道。
【……寻找驴友过程中,当地林业部门在姑婆山附近一处尚未进行开发的深山中发现了一处巨大天坑。由于八月和九月数次强台风深入内陆,带来大量雨水,附近地面松软塌陷,天坑才裸露出来……】
“那几个大学生找到了吗?”老师拿过饶星海的书,回头问同事。
众人提醒他噤声:“嘘……”
【……令人震惊的是,在这个巨大的天坑内部,我们发现了一具巨大的骸骨。】
饶星海不禁看向屏幕。
天坑中雾气太重,航拍的画面不够清晰,只能看见那深陷在浓绿色密林与山壁之中的峡谷深处,有几根白森森的骨头。
它们实在太大了,仿佛是一头巨兽留下的史前遗迹。
借阅手续完成,饶星海接过了书。
【……这是一具与现存人类骨骼形态极为相似的哺乳动物骸骨……】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老师关了电脑,有些后怕似的:“什么玩意儿呀,怪吓人的。”
巨人的骨骼?饶星海起先还觉得天坑这事情有趣,但听到这里便没了兴致。太玄乎了,他实在对一切玄乎的东西都缺乏兴趣。
一边走出图书馆,他一边开机。手机冒出数条短信与未接电话提醒,全是沈春澜。饶星海还没仔细看,就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朝前望。
沈春澜在图书馆门前长长的阶梯下徘徊。秋雨停了,凉意未消,他里面穿着半袖的T恤,外面罩一件带兜帽的抽绳外套,和从图书馆里出来的学生没有任何分别。
他还没有发现饶星海,正皱眉观察头顶的一棵桂树。北方的桂花不好种植,但新希望和人才规划局里都长着不少桂花树,据说是被名为“茶姥”的特殊人类照顾着。茶姥全是女性,出生即是苍老形态,天生善于种茶,也善于养护植物。
图书馆门前的桂树很茂盛,小而黄的花一簇簇扎在树冠里,香气顺着雨水与夜风四处流溢。
饶星海慢吞吞走下去,一开始还是一步一个阶梯,走到最后几处,忍不住,干脆直接跳下来。
沈春澜被突然凑近的饶星海吓了一跳:“你可算出来了。”
饶星海倨傲极了:“你等我?”
沈春澜:“周是非说你来了图书馆,我刚好来找些资料,顺便碰碰运气。”
饶星海认定了他是专程来找自己的:“我不接受训导。”
“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然后你再决定是否接受我的训导。”沈春澜拍拍自己头顶的水滴,从桂树上滴下来的,“跟我回办公室,行吗?”
饶星海:“不要曹回。”
沈春澜哭笑不得:“没有他。你怎么对他这么大意见,他还跟我夸过你,说你哨兵通识这门课学得很认真。”
饶星海与他并肩而行,能闻到沈春澜身上淡淡的香气。他低下头,装作挠耳朵,实际更认真地嗅闻沈春澜的气息。是他身上本来就有的?还是方才在桂花树下沾上的?这气息让他安心,也让他心脏一点点鼓噪起来,在左胸深处活泼泼地频频乱跳。
“你们常聊我?”饶星海问。
沈春澜随口回答:“我是你们辅导员,当然要了解你们的上课情况了。况且哨兵通识和向导通识两门课,跟认知科学导论关系密切……”
说到教学,他的话显然地多起来。两人回到系里,沈春澜亲切地为饶星海打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摆着两张对坐的皮沙发,面对面,生疏拘谨。饶星海坐下之后,看着沈春澜拿出一个卡片式相机,架设在一旁,按下开关。
“如果你愿意,今晚就是我和你的第一次训导。”沈春澜坐在他面前,“饶星海,因为你拒绝曹回老师的参与,所以以后就由我个人单独对你进行训导。每一次训导过程都会有录音和视像记录,我自己也会进行纸面记录。你清楚吗?”
饶星海看了那相机一眼,点头。
“你可以把训导理解为一种教育的方式。”沈春澜示意他放松身体,可以靠在沙发上,“身为训导者,我会对你提问。你需要做的,就是尽量真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不要隐瞒,不要躲闪。如果你认为我的提问让你感到不舒服,难受,你可以立刻提出,我们换一个问题,或者直接中止训导。”
饶星海仍旧端坐着,是一个不肯松懈的姿态:“为什么一定要训导我?我就这么危险?”
“你不危险。”沈春澜更正,“曹回说错了。被训导的学生,只是需要我们的一些帮助。”
饶星海立刻回答:“我不需要。”
沈春澜注视着他,眼神平静温和。
“饶星海,你接受过‘海域’检测,你知道自己的‘海域’有些问题,对吗?”
这个提问切中重点,饶星海顿时表现出了更明显的抗拒:“问这个干什么?”
“我帮你,我可以帮你。”沈春澜微微向前倾身,他的手指搁在沙发的扶手上,微微动了动,饶星海在瞬间以为他要伸手触碰自己,“你如果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哨兵,想在社会上做一个有用的人,我们需要先清理你‘海域’之中的一些错误观念。”
饶星海不肯屈服:“我没有什么错误观念。”
“那你为什么对曹回老师有敌意?”沈春澜问,“不信任他吗?你上过他的课,他也参加过我们的班会,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饶星海沉默片刻,忽然放松了肩背,缓慢靠在沙发上。
“我真的可以说实话?”他问。
沈春澜脸上没什么波动,心里实际上已经大松一口气,简直想要绕着教学楼狂跑三十圈。
在这种明显带着不平等关系的对谈中,他竭力想把自己和学生放在同一个平面沟通。饶星海的这个反问,是他开始对训导感兴趣的强烈标志。
只要饶星海对训导感兴趣,他就可能认真去对待甚至投入训导之中,也就有可能对沈春澜敞开内心。
使用量表测算或者对谈,通过了解学生的心理状态,发现学生的不合理信念和偏激思想,并加以纠正——这是训导的方式。曹回的理解是完全正确的:它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沟通。辅导员与学生之间往往存在脱节的关系:除了课堂,基本没有其他的交流机会。但在学校里生活的四年中,学生又确实需要某种程度的指引,尤其是饶星海这样的问题学生。
沈春澜不敢奢望自己能“指引”饶星海。但他确实也对饶星海产生了兴趣:他想了解自己的学生,至少让他度过四年平稳的大学生活。
“当然可以说实话。”沈春澜笑道,“老师想听你的实话。”
他摊开手掌,淡淡的白色雾气从身上流泻而出,聚拢在掌心中,渐渐团做了一个毛乎乎的圆球。
淡金色皮毛的天竺鼠抖抖脑袋,从他掌心中抬起头,盯着面前的饶星海。
“释放你的精神体,饶星海。”沈春澜说,“我们正式开始训导。”
饶星海想学他的样子释放精神体,无奈他那蛇太大了,正常形态也有三四米长,摊着手掌等它爬出实在很蠢。黄金蟒在浓郁的雾气中呈现,先是昂着头,随后发现了面前小小的天竺鼠。
天竺鼠忽然钻进沈春澜的办公桌底下,一会儿之后从下面推出颗榛子。那坚果被磕得坑坑洼洼的,天竺鼠乐颠颠地把它塞进嘴巴里,四爪奋力奔跑,来到黄金蟒面前。
沈春澜:“……”
他如果没认错,这就是那颗想进贡给曹回的雪豹,结果被雪豹无情打开的可怜榛子。
天竺鼠吐出榛子,湿淋淋亮闪闪的,托在两只前爪上,递给黄金蟒。
这下连饶星海也怔住了。
他以为这鼠只是看起来智商不高,但没想到实际上……果真智商不高。
黄金蟒居高临下地盯着天竺鼠,蛇尾轻轻一甩。榛子直接被扫了出去,哒一声掉在角落里。
天竺鼠愣住片刻,转身朝榛子跑去,小屁股一颠一颠。它很快捡回榛子,再度献宝一样捧给黄金蟒。
哒。黄金蟒又扫掉了。
天竺鼠又颠颠地捡。
饶星海:“……这样……好玩?”
沈春澜不得不开口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不要管,让它们玩吧。你的实话呢?你为什么不喜欢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