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星海转头,看到聂采就坐在自己身边。
他只在欧一野和特管委提供的资料里看过聂采的照片和讲座视频。已经是多年前的影像记录了,聂采与那时候没有太大分别,只是鬓角有了白发,人更瘦削了一些。他没瞧饶星海,盯着面前正缓缓启动的地铁。
“……”饶星海艰难咽下喉中干涩之感,“你是谁?”
“你好,我是聂采。”聂采总算转头看他,笑道,“你不知道我?”
饶星海收回了目光。
欧一野教过他,不要拼命伪装成和自己不一致的人。他只需要保留必须深藏的部分,其余时候跟平常一样就行。饶星海向来话不多,尤其是对着陌生人,或者说一个令自己憎恶的陌生人。面对聂采,他只需要像一个第一次见到聂采的人一样去思考和反应。
所以他没吭声,把水瓶子捏瘪扔到身边的垃圾桶,拖着行李箱起身,去看地铁路线图。
聂采来到他的身边,毫不在意他的冷漠。
“你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聂采说,“你那时候真的很小,很轻,看起来不一定能活下来。”
饶星海闭了闭眼睛,转头咬牙吐出一句话:“你是不是神经病?”
聂采仍旧笑眯眯的,饶星海转身往反方向走,继续察看地铁线路。
“我认识你妈妈。”聂采说,“我知道她所有的事情。”
这个话题终于引起了饶星海的兴趣,他猛地转头,警惕而不安:“……你到底是谁?”
“你的恩人。”聂采说,“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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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采呢?”柳玉山走到客厅问。
房子里只有关黎,她看起来并不好,躺在沙发上捂着肚子。
“去找饶星海了。”关黎说,“小罗和康松一早看到新希望的人在讨论饶星海被开除的事儿,他们一块儿出去了。”
“你呢?”柳玉山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吃止痛药吧。”
关黎摇摇头,她习惯忍着。“……女人真麻烦,是不是?”她虚弱地笑了一声,“有时候我觉得聂老师说的是对的。”
柳玉山揉揉她的头发,低声说:“不是的。”
他看到关黎眼圈红了。她捂着眼睛,半晌才哽咽着开口:“……我很难过,我知道他们去做什么。”
“做什么?”
“聂老师要把饶星海带过来。”
“所以呢?”柳玉山温声询问,“你不希望饶星海到这里来?”
关黎静默片刻。“……其实,当知道聂老师决定放弃Adam的时候,我非常难受。我以后可能都见不到他了。可是我又为他高兴……”
柳玉山明白了,他抱了抱关黎:“你是觉得饶星海会变成下一个Adam?聂采会折磨他,控制他,对吗?”
“……我太脆弱了,我这个时候总是这样……”关黎小声说。
柳玉山捋了捋她的长发:“我喜欢脆弱的人。”
他送关黎回房间,直到她睡下才离开。回到自己房间不到十分钟,他便听见门响了。
聂采打开家门,冲门外的饶星海作出请进的手势。饶星海和行李箱都在门外,他迟疑着。
“我不租了。”他忽然说,转身就往楼梯走。
但一头巨大的黑熊立在他身后,拦住了他的去路。饶星海停顿片刻,冷笑:“精神体?我也有。”
“谈一谈。”聂采笑着说,“对,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黄金蟒还能倍化,比我的黑熊厉害太多。所以你怕什么呢?”
黑熊推了饶星海一把,他立刻大吼:“别碰我!”
“你不想知道你妈妈的事情?”聂采微微笑着,“她叫苏小琴,贵州人,圆脸,挺可爱的小姑娘,还会唱山歌,很好听。”
饶星海终于跨进了门。
房门随之关上,砰的一声。柳玉山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倚靠门框,上上下下打量饶星海。
饶星海也盯着他。虽然脸上仍旧是一副警惕神色,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惊涛:这位从未见过的中年人,符合Adam描述的外貌特征。
瘦长脸,眼镜,书生气,气质温和。他终于见到了那位一直没有在监控中出现过的柳玉山。
聂采:“你看什么?”
饶星海立刻指着柳玉山:“这个又是谁?”
他仍是一副尚未冷静的样子,不肯从门边移动半寸:“你们拐卖人口吗?”
聂采冷冷一笑。他脸上方才那和煦的表情已经彻底消失,像被烈日晒干的一层水。“我有事情要问他,一起?”
柳玉山摇头:“我不参与。”
聂采一愣:“为什么?”
柳玉山:“会吓坏我们的客人。”
聂采脸色一沉,但很快又扬起笑容:“你可真温柔。”
柳玉山冲饶星海笑笑:“请坐。”
饶星海小心坐下。跟Adam所说的是一样的:柳玉山是一个温和的人,没有攻击性,在他和聂采的相处中,占据上位的是聂采。
他心里盘桓着更强烈的困惑:为什么当日在培训班中关系恶劣的竞争对手,现在可以这样相处?在Adam所不了解的岁月里,发生过什么?
黑熊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每次一到快靠近柳玉山的时候就立刻扭头离开。精神体对柳玉山的反感非常明显,饶星海忍不住瞥了一眼聂采。
谁料聂采也正盯着他看。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饶星海愣住了:“……不是你带我来的吗?你说你知道我妈……那个女人的事情。”
“你在孤儿院长大的?”聂采像是在回忆,“她不要你,你为什么还想知道她的事情?”
饶星海:“你要是不肯说,我走。”
聂采一怔,随即拍着膝盖大笑。
“你这性格,太好玩了!”他笑道,“你平时就是这样跟别人说话的?”
饶星海不语。柳玉山确实没有参与,但他在一旁听着,含笑的古怪眼神在饶星海身上逡巡。
“我当然你妈妈的事情,我跟她渊源很深。”聂采止住笑声,“但在我告诉你之前,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
饶星海脸色变了又变:“什么?”
聂采跷起二郎腿,背靠在沙发上,盯着一旁的饶星海。
“第一个问题。”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打你的系主任?”
“我不喜欢他。”
“不对。”聂采立刻否定,“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小朋友。你说得不对。我要听真话。”
“……他批评我。”
聂采笑了:“事不过三。说真话。”
沉默像有实质的东西,压在饶星海肩上。
“……他说,如果不是因为看我可怜,他不会招收我。”饶星海绞着手指,他感到自己的体内分裂出了另一个饶星海,那是一个被欺辱、被否定的饶星海,永远愤怒,永远不甘,永远憎恨——一个符合聂采期待的饶星海,“我这样的人,不可能活得像样。”
聂采死盯着他,唇角轻轻抽搐,像落地定音一般很轻地吐出自己的回应:“他说得很对啊。”
饶星海抬头,看到聂采的脸上满是令人陌生的神采。
怕饶星海听不清楚似的,他重复道:“他是对的,你这样的人,只是垃圾。”
第100章 深渊(2)
换作过去, 饶星海可能会愤怒。
但他现在不会因为这种话而激动了。某种近乎本能的语句从他心底浮上来:不是的。
他并非一无是处, 他可以确信这一点。
但此时的饶星海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聂采的态度而愤怒,在犹豫中, 他低下了头, 掩饰自己的表情。
得不到回应的聂采在原位有节奏地敲击自己的手背骨头:“我说得对吗, 柳医生?”
柳玉山点点头,面上殊无表情。
饶星海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心里有些打鼓。他做错了——身为饶星海, 他确实不愤怒,但此时此刻一个被学校驱逐了人面对这样的诋毁, 他是理应激动的。
等待着饶星海回答的聂采看见他站起, 稍稍一愣:“怎么了?”
饶星海重重一甩背包, 把桌面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我来这里是想听我妈妈的事情,不是听你骂我的。”
他搓了下鼻子:“我是不是垃圾,关你什么事。”
转身往房门走去,饶星海刻意维持着自己的怒气, 但挡在他面前的柳玉山笑意盈盈, 没让他继续往前。
雾气从饶星海身上溢起:“我警告过了, 别碰我。我可以攻击你们,这儿不是那种打个架就要被驱赶的学校。”
——“Adam对你提起过我们吗?”
聂采忽然开口问。
这问题太突兀了,饶星海面前正是柳玉山,他不想让柳玉山观察自己的表情,连忙回头转身:“Adam?”
聂采笑着又问:“你不认识他?”
“我认识。”饶星海打量聂采,“他跟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饶星海单肩挎着他那沉重的背包, 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大吼,“是你带我过来的!是你说要告诉我那个女人的事情!你凭什么盘问我?你们是什么人?”
聂采摇摇头:“好吧,我们不聊Adam,他不重要。你坐下,请坐,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们确实知道得一清二楚。”
饶星海并不肯坐。他看了看黑熊,又看了眼身旁的柳玉山,带着不忿与怀疑,靠在墙边。
事实上,欧一野和秦戈早就跟他练习过许多次如何应对聂采的第一次询问。聂采必定要问饶星海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有无数个切入口,饶星海的母亲、他的精神体、他的比赛、攻击学生或者系主任的原因,以及Adam。
饶星海应该有什么反应,他们已经彻底演练过。
但直到面对聂采,饶星海才发现,所有的演练都只是演练,他并不能消去不安和焦灼。
好在不安和焦灼本应是此时的他应该拥有的情绪,即便出现,也毫不可疑。
聂采似乎不打算再继续盘问饶星海的事情,他开始说起苏小琴的事情。
一个来自贵州山区的少女,智商不高,学习不好,辍学后开始打工,遇到过一些不好的人,但幸好她最后碰上了聂采。
聂采是在酒场里遇到她的。她说自己常常被男朋友打,因为挣的钱不够两个人花销。她不敢回家,不敢和以前的朋友联络,因为现在过得实在不好。
她看着聂采,像仰望一个救她于危难之中的神灵:那时候男朋友正在威胁她下海,而苏小琴一直不肯答应。
“挺可爱的姑娘,我实在舍不得看人掉进深渊。”聂采说,“我这样的人,太善良了,总会招惹一些其他的事情。好在我也有自己的事业,给她一个工作还是没问题的。”
饶星海怔怔地听着。
“最后她来到我这边,在我的公司里当了一个管理员。”聂采笑了笑,“不过我被骗了。她不是能安心工作的那种人。一年之后,她跟别人生下了你,为了维持生活,她不断从公司里偷钱。”
饶星海下意识地吞咽唾沫。聂采说的事情和“绿洲”所说完全不一样,和他们在Adam那儿得到的情报也截然不同。一丝怒气钻进了他的心里:聂采在歪曲和苏小琴有关的往事。
在他的讲述中,苏小琴是因为事情败露而不得不带着饶星海逃跑的。
“你出生的时候,我和柳医生都抱过你。谁能想到事情后来会发展成那样呢?”聂采低声说,“很遗憾,你妈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所以我们才失去你这么多年。”
饶星海:“……失去我?”
聂采:“你是哨兵,哨兵很珍贵。你的父亲同样是我的下属,他非常出色。我们已经打算好好抚养你长大,可是……意外总是太多。”
饶星海听见柳玉山在自己身边弯了弯腰。他曲着手指顶了顶眼镜,一丝分不清是嗤笑还是嘲讽的哼声从他口中泄露。聂采的眼神霎时间一冷,刀一样掠过柳玉山。柳玉山恢复了平静的脸色,把手插进裤袋里,悠闲地站在一旁,完全是看好戏的姿态。
怪异的气氛弥漫在客厅里,饶星海几乎屏住了呼吸。他自己是哨兵,但是仍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仿佛是当日校运会上,学生们第一次见识到欧一野那条倍化的眼镜王蛇。
两位哨兵的精神体气息正在无声对抗。饶星海没有看到柳玉山的精神体,但冷汗正从额角滚落。他最后忍不住往旁边让了让,黄金蟒从他背后钻出,血红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两个陌生人。饶星海的不安感染了它,它甩动脑袋,烦躁难耐,蛇信不断吞吐。
饶星海急促地呼吸:因为察觉主人有危险,他的黑曼巴蛇也钻出来了。
它出现得太快了,至少在饶星海和欧一野的计划中,它不能这么快就暴露。
而在黑曼巴蛇滑落到地上的瞬间,客厅里那两股不断抗衡对峙的气息也一扫而空。
饶星海扶着墙壁喘气,黑熊已经用爪子按住了黑曼巴蛇的七寸。
聂采重重一拍膝盖,几乎从位置上蹦了起来。他很快跪在地面,低头去察看小黑蛇的形态。
“一模一样……玉山,一模一样!”他兴奋得舌头都有点儿打结,“和向哲那条,Adam那条一模一样!”
柳玉山倒不是很在意,他正观察饶星海。
黑曼巴蛇和黄金蟒都散去了,雾气回到饶星海身上,他脸色苍白,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