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采开始发笑,笑声越来越大,惊动了周围所有的人。那渐渐疯狂的笑声,甚至令他无法维持精神体的形态,黑熊消失了,化为一片浓雾,把聂采和饶星海环绕其中。
笑声中夹杂着狂喜,聂采一边笑一边抓住饶星海的肩膀,力道大得饶星海甚至能听见自己肩胛骨的响声。
“你说得对。”聂采沉下呼吸,稳声道,“把哨兵向导和其他特殊人类划到同一类,是非常愚蠢的。我们代表了人类进化的方向,但其他特殊人类并不是。他们会死,他们会被历史淘汰,而我们才是最终能走到世界顶端的。”
他的瞳孔因为兴奋而轻轻抖动。饶星海像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脸上愣愣的。
“忘掉你在新希望学到的一切,忘掉曹回……或者沈春澜说的一切。”聂采说,“你听我的就行。”
这样的时刻似乎令他回忆起了什么。他松开紧抓饶星海的手,缓缓坐下。
饶星海吞咽下口中干涩的感觉,他正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来抵御脑中那种落不到实处的轻盈感。
水有问题,但他现在只能继续装作一无所知。
“沈春澜……我曾经以为他可以和我拥有同样的理想。”聂采轻笑,“我非常喜欢他。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喜欢,是另外一种……想把他掌握在手中,想吃掉他,毁灭他,这样的喜欢。”
他的情绪仍处于激动之中,双目凝视着前方渐渐恢复平静的人们,精神体化作的雾气潜入他身体内,他紧绞十指,像是压抑着内心某种强烈渴望。
也正因此,他没有察觉身边饶星海在霎时间激扬而起的愤怒。
“他很脆弱,渴望变得特别,渴望有什么事情能把他和他哥哥区分开来。”聂采低声说,“我就是他需要的那个人。我告诉他,他和哥哥不一样,至少在我这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更需要的是他这样的人,他太特别、太有意思了。”
在聂采的回忆里,沈春澜是拥有一双可爱眼睛的男孩。仍旧天真,仍旧稚嫩,迫切需要证明自己,为了一个中途夭折的电话患得患失。他心里所有的漏洞几乎都向聂采敞开,因为信任聂采,他甚至告诉聂采自己和哥哥之间的矛盾,那些被周围人有意无意造就的隔阂和区别,他想要打破。
沈春澜丝毫没有怀疑聂采。他不清楚训导的具体要求,以为那就是一对一的谈话。聂采的黑熊总会在房间里徘徊,沈春澜的天竺鼠则常常窝在他怀中,避免与巨兽接触。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聂采很容易就让沈春澜说出了许多往事,信任感就这样逐渐地加深。聂采瞅准了时机,开始给沈春澜施加更多的暗示。
初衷也不过是想把沈春澜招揽进远星社,但聂采不乐意让沈春澜成为一个普通的成员:对聂采来说,沈春澜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伴侣。拥有稳定的精神体,并且世界观尚未完全成熟,聂采完全可以依照自己的需要,把沈春澜变成一个只依恋他、只信任他的最佳伴侣。
他需要确定沈春澜值得信赖,并且完全信任自己,只有这样,他才敢向沈春澜暗示更多的事情。
“远星社的人,比如Adam……我说的是你弟弟,他需要一位新的老师。这个老师和我必须区别开,他要教Adam的是关于外面世界的事情,而最好的发展是,这个老师可以成为Adam的同伴。
“沈春澜是最好的选择。”聂采看向饶星海,“他太新鲜,太纯洁了。可以任由我画上任何图像,涂染任何色彩……如果他愿意服从我的话。”
饶星海此刻很难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只能通过一些表情来缓解僵硬的脸部肌肉,比如冷笑:“是吗?我可看不出来。他当辅导员真是乏味古板至极。”
聂采遗憾地叹了一声。“可惜。”他说,“成为我的伴侣,或者成为Adam和远星社的同伴,也只是理由之一。我当时是他的辅导员,他和我谈心,说了一些秘密。这些秘密对远星社至关重要,我必须查明白他到底知道多少。”
饶星海一凛。
聂采果然在沈春澜的叙述中察觉到,与沈春澜通话的半丧尸人正是从远星社中逃离的成员宋祁,所以他才想尽办法开始一对一训导。
“一个半丧尸人,宋祁。宋祁知道我们的一些事情,我得弄清楚他到底跟沈春澜说了多少。”聂采说,“不过很幸运,宋祁保守了远星社的秘密。”
“……宋祁?”饶星海下意识地重复聂采的话。他眼神还有点儿茫然,但手心的痛感和方才被激起的愤怒,已经让他完全摆脱了药物作用。
聂采:“你认识他?”
饶星海:“我在柳医生的照片里看过这个名字。”
聂采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对,柳玉山有那张照片,他俩感情挺好。”
饶星海便装作好奇:“他是柳医生朋友?”
聂采发出嗤笑,唇齿碰撞的声音中蕴藏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他很喜欢柳玉山。”他冷笑着说,“但一个半丧尸人,有什么资格喜欢哨兵?”
“……说得对。”饶星海附和,“但柳医生怎么还留着他的照片?”
话题终于从沈春澜身上转移开了,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再继续听聂采在自己面前大谈对沈春澜的兴趣,他很难压抑下怒气。
“纪念吧。”聂采喝了一口水,看着不远处的柳玉山,“他俩一开始确实关系挺好的,但弄死宋祁的也是他。”
一股恶寒从饶星海背上滑过。
“宋祁肯定死了,给他打针的是柳玉山。”聂采咬着水瓶的口子,咧嘴笑道,“宋祁是一点儿也没有怀疑啊。柳玉山让他别去医院领药,说自己手里的就是最好的抑制丧尸病毒活性的药剂。结果给宋祁打的,是加速他体内病毒活性的玩意儿。”
饶星海半晌说不出话。
“为什么要杀宋祁?”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半丧尸人就算不管,也会慢慢死去。……因为宋祁知道的那些事情吗?”
“可能是。”聂采说着,脸上流露出鲜见的困惑,“柳玉山杀宋祁的原因,我到现在都不清楚。他只是告诉我,宋祁知道了秘密,但知道了什么,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杀死宋祁,是柳玉山自己做的决定。”
“……不是你让他动的手?”
聂采看向饶星海:“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远星社的带头人?”
“我是。”聂采回答,“但一个半丧尸人的生死,不必要我来决定。”
饶星海:“原来你们都是远星社的带头人。”
聂采歪了歪脑袋:“不,你别弄错了。我控制着柳玉山,我们之间从来不存在平等的关系。”
他起身拍拍屁股走开,留饶星海坐在原地,昏头转向。
把手里的水瓶子扔开,饶星海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一次谈话,和聂采对沈春澜的兴趣相比,更令饶星海震惊的,是柳玉山在远星社内的地位和作用。
柳玉山决定杀死宋祁,他亲手给宋祁注射了那管稀释的进化剂--但他面对饶星海的时候,却没有表露出来。
而更重要的,是进化剂的保管。
在“绿洲”提供的报告里,他声称只有聂采才能接触进化剂,自己只是按照聂采的安排行事。但聂采所说的显然与“绿洲”的话矛盾了:柳玉山有自行调用进化剂的权限。
这个新的发现,让饶星海顿时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迷雾。
据聂采所说,他之后数次训导沈春澜,可惜都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而那时候恰好乔弗里科学研究所需要更多的巨型骸骨来进行研究。为了这件更伟大的事业,聂采辞职离开了新希望。
小罗在不远处催促饶星海,柳玉山正与关黎说着什么。他看上去如此温和,绝无害处,但日光煌煌之中,却平白令饶星海冒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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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澜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不断提起。他感到鼻子深处一阵阵发酸,还以为是自己不适应医院的消毒水气味。
在病房门外徜徉许久,他终于等到欧一野离开。
见到沈春澜,欧一野明显一愣。
“欧老师。”沈春澜和他打招呼,“你找系主任有什么事吗?”
沈春澜来的时候欧一野就已经在病房里了。他听见两人谈话声音严肃,不便打扰,便一直在走廊等候。二六七医院的外科病房里总是住满了人,系主任同病室的两个病友都下楼溜达了,病房里才显得安静一些。
“我来骂他。”欧一野哼了一声,“宫商这么好的学生,呆在新希望,尤其他那个系,太浪费了!”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沈春澜推开病房的门,看见系主任正坐在床上发呆。老头子一脸凝重,神情极度黯然,连看到沈春澜进门都没露出丝毫喜悦。
沈春澜当然不会相信欧一野的话,他一定对系主任说了些什么,老头才会如此低落。
“……春澜,对不住。”系主任慢吞吞开口,哽咽了似的,“我不知道聂采对你的训导,给了你这么大的影响。”
沈春澜愣住了:“欧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聂采的事情,还有……还有柳玉山的事情。”老人深深地叹气,“那两个明明都是很好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饶星海打伤系主任那天,曾跟沈春澜说过毕业照的事情。那也是沈春澜第一次知道聂采和柳玉山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两个人的连结,是从多年前的培训班开始的。
在系主任的记忆里,聂采比柳玉山可爱得多,也讨喜得多。他足够活跃,待人接物非常得体,但一点儿也不显得过分老练圆滑。
“一个天生的社交分子”,当时有老师这样评价聂采。聂采不仅在生物培训班里是跟众人关系最好的一个,就连培训机构里考古和地质的班级上也有十分要好的朋友。
老师们都认为,这跟聂采的家境有一定关系。他有一个富庶的家庭,从小便世界各国游历,对陌生环境毫无怯意,总是能轻易和陌生人熟悉起来。
但同样的情况,在柳玉山身上却又表现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柳玉山和聂采家境相似,同一年纪,但性格却要孤僻许多。或者说“孤僻”已经太客气,在老师们看来,柳玉山身上有一种同龄孩子中少见的阴沉。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烦恼与快乐总有相通之处,但柳玉山怎么都无法和周围的人好好相处。就连最懂与人交流的聂采,两个人之间也爆发过多次争吵。
当然无一例外,争执的引子都是柳玉山自己的问题。
聂采和柳玉山关系恶劣,渐渐在整个培训机构里都出了名。老师们深感遗憾,毕竟两人同在一个生物培训班,且资质同样出众,无论成为伙伴或是对手都能互相促进--但成为仇人,意义就大不一样。
为了缓解两人的关系,当时担任班主任的老头,有意识地把两人分到一个双人宿舍里,让两人从共同生活开始,相互了解,消除隔阂。聂采在培训班的成绩和课程评分总是第一,而柳玉山也总是居于其下。老师们都认为聂采脾气好,性格温和热情,他应当能帮助柳玉山融入集体,改变柳玉山的性情。
“我以为那是有用的,但我错了。”老头说。
聂采和柳玉山之间的矛盾,在两人住到一块儿之后,渐渐发生了老师们并不乐见的变化:两人不再吵架了,反而开始冷战。偶尔的,有同学在柳玉山的脸上或者胳膊上发现不明显的伤痕,但聂采怎么可能欺负柳玉山?没有人把这小事情挂在心上。老师们偶然听到了,随口问一句,柳玉山说不是,那便不是了。
两人的成绩依旧没有变化,聂采永远第一,柳玉山永远第二。
这方法唯一让众人跌眼镜的,是柳玉山在最后的结业测试中,成绩居然反超了聂采。
“当年的培训班是为了选拔特殊人类之中的人才而设置的。”系主任解释,“凡是参加培训的学生,都可以选择进入人才规划局或者新希望就读。柳玉山选择了新希望,但是聂采没有选。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名之后,拒绝了所有老师的挽留,回到故乡,按部就班参加高考。”
聂采之后再没跟系主任有过联络,而当时和他在培训班里玩得不错的人,也渐渐与他断了联系。这次失利对他似乎有莫大的打击,直到多年后聂采来到新希望应聘,系主任才重新见到他。
沈春澜感兴趣的反倒不是聂采的生活。“柳玉山也是我们学校的人?”他忍不住问。
“对,他是生物科学系的学生,成绩很好。”系主任想了想,更正道,“入学的时候成绩很好,可惜读了一年就退学了。”
沈春澜顿时坐直:“退学?”
柳玉山的退学出乎所有人意料,系主任记得,退学只是一个对外比较容易接受的说辞,他实际上是被新希望劝退的。
柳玉山入学的时候,正是新希望学院开始实施训导制度的时候。他在学校里度过了一个学期,宿舍的同学全都怨声载道:柳玉山无法和宿舍里的人正常相处,他的精神体是一只黑猫,总在休息时间四处挠人,根本没办法制服。
辅导员与柳玉山长谈之后,发现他情绪很不稳定,对新的环境带有强烈的抗拒心理。辅导员建议他接受训导,但训导最终失败了。
“训导遭到了柳玉山强烈的反抗。”系主任回忆着他听来的事情,“给柳玉山做训导的是他的辅导员和学院的医生,两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教师。柳玉山发现两个老师试图挖掘他的内心秘密之后,开始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