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星海笔直地站在玄关前,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厨房, 还是走向沙发。
分配给单身教师的宿舍并不大,一眼就能望通透:进入玄关后, 左侧是厨房和洗手间, 正对着玄关和门口的位置放了一张桌子, 能容纳四个人吃饭。右边则是沙发、茶几和床,全都在同一个空间里。正对着沙发和茶几的墙壁上没有电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许多书籍。
饶星海往沈春澜的床上看了两眼。他的辅导员生活习惯和他一样, 起床不喜欢叠被子。
他最后选择在沙发上坐下, 顺手把在地上扑腾的天竺鼠捞在手里。
人类的体温似乎终于让天竺鼠感到安心, 它乖顺地蜷缩在饶星海的掌心之中,毛绒绒一颗浅金色的团子。
黑曼巴蛇已经随着饶星海移动,蜿蜒爬上了茶几,在天竺鼠面前盘作一个灰黑色小蛇圈。
黄金蟒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了厨房。
它爬到厨房,不敢进入, 只在厨房门口徘徊,昂起蛇头盯着沈春澜的背影。
沈春澜正在给沈春鸿说宋祁的事情。
他烧好了水,随手抓一把茶叶扔进烧水壶。他是随便过惯了的单身汉,在生活细节上并不讲究,端着烧水壶准备走出去时,忽然看见了拦在厨房门口的黄金蟒。
手机里,沈春鸿的声音仍在继续:“……这跟我之前的怀疑有一个地方是吻合的。远星社分裂之后,仍在活动的这批人已经改换了远星社的初衷,但新加入远星社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其实是被骗进去的……”
沈春澜又转过身,从柜子里找出一个造型漂亮的玻璃壶。这是曹回送的入职礼物,很不实用,沈春澜一度怀疑它可能是曹回买东西获得的无用赠品。
他把刚刚泡出茶味的水和茶叶一股脑倒进了玻璃壶中。
沈春鸿:“情况我了解了,先这样吧。你……别太伤心。这些是你左右不了的事情。”
沈春澜:“我知道。”
他挂断电话,看着壶中翻腾打滚的茶叶发呆。
厨房外传来坚果滚动的声音。饶星海不知从哪里找出了榛子,天竺鼠呆呆窝在他手心,现在正在桌子上起劲儿玩榛子的是黑曼巴蛇。
它灵巧又积极,用蛇尾把榛子高高弹起,然后迅速往前游动,在落点稳且准地接住榛子,继续下一轮抛接游戏。
沈春澜震惊极了。他快步走出厨房,黄金蟒跟在他身后爬动。
“你这两条蛇……”沈春澜寻找着又恰当,又不至于伤害饶星海的话,“怎么一条像狗,一条像猫。”
他刚在沙发上落座,黄金蟒立刻爬到他腿上,窝成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沈春澜心想这哪里是蛇。他忍不住伸手去抚摩黄金蟒的鳞片。
要真的是猫,这个时候可能会发出非常舒服的呼噜声,但黄金蟒毕竟不是。它只是把蛇头温顺地靠在沈春澜的手上,蛇尾不断摆动,蛇信一吞一吐。
天竺鼠在饶星海的手心里翻了个身,露出软乎乎毛茸茸的肚皮,手脚舞动。
饶星海顺手在它肚皮上戳了一下。天竺鼠立刻哼哼地叫着。饶星海又戳一下,很快换作抚摸。
沈春澜甚至认为,他看到天竺鼠笑了。
只有黑曼巴蛇还在乐此不疲地玩着榛子,没人欣赏它也不在意。榛子落到蛇脑袋上,稳稳立着,它小心翼翼地爬动,像是在跟自己较劲,正和榛子进行无人可以理解的比拼。
沈春澜给饶星海倒了一杯茶。没有过滤网,茶和水混在一起,看上去不吸引人。
两人呆坐一会儿,谁都没说话。天竺鼠转移了注意力,开始盯着黑曼巴蛇。
黄金蟒占据了地利,他把蛇尾伸过去,代替饶星海的手指,在天竺鼠的腹部揉来揉去。
天竺鼠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黄金蟒身上。黑曼巴蛇愤怒地拍打茶几,榛子从它脑袋上滚落。
三个精神体各自玩的很开心。沈春澜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或者说今天,今天是饶星海陪着他去医院,陪着他听宋祁的故事,真的是太好了。
因为饶星海不善言语,也不善于表达。所以他什么都不说。
沈春澜也不需要猜测饶星海心里的想法。他知道这个哨兵是直来直去的脑筋,想的东西总不会很复杂。
这简单的、不需要费力沟通的时刻,让他感到了平静,还有感激。
黄金蟒揉了一会儿肚皮之后,天竺鼠又抱着饶星海的手指,像是要求他继续。和黄金蟒的尾巴相比,它显然更喜欢星海的手指。
饶星海带着几分不悦对沈春澜发出诘问:“你让我上来,是为了让我陪老鼠玩?”
沈春澜笑着点头:“对啊。你现在才发现?”
他起身走向衣柜:“我有东西要给你。”
饶星海一点儿也不懊恼:“那你直说。我又不是不乐意。”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在蠢动着——他抓起了天竺鼠,在它花瓣一般的小耳朵上亲了一下。
沈春澜这时候正在衣柜里找衣服。天竺鼠被亲了一口,愣住了,浑身抖个不停,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小爪蹬了又蹬,抱住饶星海的大拇指起劲儿地蹭。饶星海有点儿心虚,看了沈春澜一眼。
沈春澜拿着一件银灰色的羽绒服,一边关上衣柜门,一边狐疑地看他:“怎么回事?你对我家老鼠做了什么?”
饶星海摇头。
沈春澜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他的大屁股鼠太高兴,太开心了,这种古怪的雀跃情绪,和它刚刚不声不响的郁闷状态相比,转换得太迅速。
甚至连带着,他自己也觉得心头的阴云被什么驱散了似的,那些沉重的东西也不显得那么可怕了。
“这件衣服,给你。”沈春澜说,“我还没穿过,是我嫂子给我哥买的,他比我高一点儿,和你身高差不多。”
沈春鸿回去上班,但忘记把这衣服带走了。沈春澜当时看着挺喜欢,就跟他哥要了过来,但塞进衣柜后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饶星海没接:“我不要。”
沈春澜:“为什么?”
饶星海不吭声,松开了手。天竺鼠从他掌心中跳下,正好砸在黑曼巴蛇身上。小蛇卷起榛子递给它,大屁股鼠终于接住了榛子,但立刻转手递给了正爬上来的黄金蟒。
这二蛇一鼠的修罗场,沈春澜顾不上细看。
“不喜欢吗?”沈春澜抓抓脑袋,“我这儿就这一件新的……那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平时羽绒服穿得不多,就一件常用的……”
“我不要。”饶星海又斩钉截铁说,“……我不要你的施舍。”
后面那句非常小声,但沈春澜听得见。
他被饶星海这孩子一样的别扭弄笑了。
“不是施舍。”沈春澜温柔地说,“是礼物,给你的礼物。”
饶星海:“……?”
沈春澜完全把饶星海当做自己那5岁的侄女:“庆祝饶星海考上新希望学院的礼物。我说过的吧,我建议你考这里。”
这种语气对付饶星海恰好合适。饶星海回过神了:“礼物?”
他带着几分怀疑,几分难掩的快乐,慢吞吞站起来。
羽绒服穿在他身上正好合适。饶星海身高足够,肩膀宽厚,硬是把这件没什么线条的羽绒服撑出了型。沈春澜看着他拉好拉链,心里很高兴,蹦过去给他把兜帽也戴上了:“这样多帅。”
然后他便惊奇地发现,年轻的哨兵脸红了。
饶星海脸红,这是前所未有的奇景。沈春澜一下就惊了,惊讶完了又忍不住乐:“怎么了?”
饶星海一把将他推开,脸上像是喝饱了酒一样,全染上了轻红。
“别过来!”他结巴了,“我、我……我有性反应了。”
沈春澜:“……你是热的吧?”
饶星海手忙脚乱拉开羽绒服的拉链,站在客厅里深呼吸。但脸还是烧的,心脏怦怦跳个没完,他不敢抬头看沈春澜,低头抓起黄金蟒和黑曼巴蛇就往外走。
沈春澜哭笑不得:“你没有性反应……饶星海!你有性反应的话,我会知道的,信息素的味道会变化。你没有,放心。”
饶星海把两条蛇胡乱往衣服里塞,两蛇被他弄得呲牙咧嘴,干脆全都啪地消失了,化作白雾。在腾腾的白雾里,饶星海又窘迫又尴尬:“那,那为什么……我这么热。”
沈春澜抓起沙发上的围巾走向他:“我这儿暖气太强了。”
饶星海讷讷接过围巾:“这个也给我?”
“都给你。”沈春澜说,“都送你。”
哨兵仔细认真地围好了围巾,他全身上下几乎都被属于沈春澜的衣物包裹着,眼神闪缩,嘴巴紧抿,站在玄关发愣。
“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吗?”沈春澜问,像是延续当年在剑江河边的聊天。
饶星海:“没有。”
沈春澜:“那你要找。找到了一定要告诉我。”
饶星海:“嗯。”
沈春澜:“有我在,我不会让你走错路的。”
饶星海终于抬头看向他。
“……我回去就想。”饶星海说,“我会认真想。”
“光想不行,你要多做些事情,多去尝试。”沈春澜笑着看他,“大学多好啊,整整四年,你有很多时间去发现自己想做什么。理想……现在没有,不要紧,以后会有的。”
饶星海点点头。
沈春澜其实已经想停下了,但他没能忍住。
“……就算以后没有,也不要紧。”他注视饶星海,“没有理想也可以,不想活得轰轰烈烈也一样可以。”
他对自己学生的愿望,在这一个晚上降到了最低最低:他们只要平安、快乐,只要能顺遂生活,就足够了。
饶星海当时没觉出这句话的味道,但现在窝在宿舍的被褥里,拿着沈春澜的围巾,他忽然意识到,沈春澜还是伤心的。
但他不会把这种伤心再表露于饶星海面前了。
老师和学生,沈春澜总是把界线划分得很清楚。即便有时候那界限会有片刻模糊,但很快,沈春澜又会让它恢复。
被窝里已经很暖,饶星海还是忍不住把围巾抓住,拢在自己胸前。
他又觉得热了,心脏欢快跳着,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沈春澜的事情。
其实他离开沈春澜教师宿舍的时候,也完全是这个状态。
沈春澜说这不是性反应,饶星海却不敢确定。
他真想抱抱沈春澜,在沈春澜给自己戴上羽绒服帽子的时候。他从来想说什么就直说,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他喜欢看沈春澜被自己打乱节奏的慌乱样子。
但那一刻,他什么都做不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完全被怯意控制,不敢擅动。
他不想打破当时的氛围,也不想让沈春澜不高兴。
和自己的愉悦相比,至少在这个晚上,沈春澜的情绪成为他最重视的部分。他希望沈春澜恢复,希望沈春澜摆脱宋祁这件事的影响,更希望沈春澜就那样注视着自己,永远别移开视线。
在初冬的冷风里行走的时候,饶星海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被包裹着,被沈春澜的礼物。围巾上还有沈春澜的气息——饶星海不想承认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饶星海确认,自己果然没有对沈春澜产生性反应。他对性反应的印象,是恐慌、紧张和憎恶。但现在这些情绪他全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恨不能跟全世界分享的愉悦。
他带着饭卡跑到小食堂打算给舍友买宵夜时,看到了正在排队的唐楹和阳云也。亮出饭卡表示要请俩人吃麻辣烫的时候,饶星海觉得自己其实还不错。
他总是从沈春澜这儿得到馈赠。他很乐意将自己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传递给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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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十一月底,漫长的考试复习月终于来临。
新希望学院大一和大二阶段的考试内容非常繁重,每一科都要进行纸面考试,而且卷面内容并不简单。
包括沈春澜在内的所有老师都耳提面命:入学之后的第一次大考,难度非常高,而且成绩将直接影响所有人奖学金、助学金的申请资格。
“简单来说,我的哨兵通识,考试时间全程三小时,总分150分,其中选择和填空题一共100分。”曹回不止一次提及可怕的卷面设置,“每题0.5分。”
哨兵通识课本其实只上了一半,下学期还要继续学习另外一半。但曹回已经暗示他们,考试之所以难度极高,是因为几乎每个科目都互相牵连。
哨兵通识和向导通识之中相通的部分一定是考试重点;人类学基础和社会学基础可能联合出题,但侧重点不同;心理学基础的第一学期基本都在学大脑与神经结构相关的内容,所以很可能与生物学基础、神经学基础这两门课有关联;认知科学导论是沈春澜自己出题,他已经打了预防针:整本书和所有相关学科都是重点。教育学则由系主任亲自出题,参照以往试卷,他很有可能直接出一道难度极高的论述题,字数要求5000字以上……
纷繁复杂的考试,让阳得意这种不屑于看书复习的人也乖乖留在了宿舍里。
他和那位东北虎哨兵进展顺利,两人约定考完试就去开房,阳得意现在每天都认真护肤保养,连腿毛都一根根梳理得整整齐齐。
周是非是整个宿舍里最忙碌的人。除了学习之外,他的其他工作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虽然有阳云也帮忙,但他仍旧每天忙于写各种总结、报告,沉浸在毫无意义的纸面工作中,还未毕业就提前经历了最无聊的公文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