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澜给饶星海拨通了电话。
让他惊奇的是,饶星海那头声音嘈杂,十分热闹。
“新年快乐。”他笑着跟饶星海打招呼,“去哪儿玩了?”
“新年快乐。”饶星海的回答有些拘谨,“我在食堂。”
新希望学院里留校过年的学生有五十来个,分布在各个宿舍楼里。关闭了一段时间的食堂在大年三十晚上打开了门,留校的学生和没回家的宿管老师们一块儿包饺子看晚会。
食堂里之所以热闹,是因为除了人之外还有一大堆的精神体。饶星海的黄金蟒在地上翻滚,两只小猫用前爪按着它揉个没完,玩具似的。
邓宏和王灿灿就住在教师宿舍里,这晚上也过来凑热闹。狮子和柴犬依偎在一起,两只四脚兽都盯着眼前的一头小绵羊。绵羊咩一声,柴犬就笑一下,紧接着被狮子拍一脑袋。
驻守厨房的大叔是普通人,看不到精神体,但多年在新希望工作,他已经习惯这种怪现象。煮好的饺子装在大盆子里,浮空前进,从厨房移动到食堂。
“是谁在帮我?”他问。
两个女孩举起手:“我的猩猩。”“和我的猴子。”
高大的猩猩像人一样行走,两手抓住大盆子边缘。猴子在盆子底部高举双手托着,实际上没什么作用,但它显然十分高兴。
一只浑身白毛的小猫不知何时跃到了天花板的灯管上。它小心翼翼,朝着灯管边缘站着的一只鸽子靠近。
鸽子的主人是教育科学系的一个师姐,饶星海认得。
师姐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猫接近自己的精神体,转头对小猫的主人说:“你这只猫的蛋蛋,很精致啊。”
她身后的小男生满脸通红:“啊?”
沈春澜挺吃惊:“这么热闹?”
他知道每年的年三十,新希望学院都会为留校的老师学生安排节目,但他没参与过,也没仔细问过。
饶星海给他转播了现场实况:“……而且一会儿如果我们不想看晚会,还会放电影,《最后的丧尸》第四部 。”
沈春澜:“不错不错。”
饶星海:“老师今晚吃了什么?”
沈春澜居然回答了他这个无聊的问题,末了又问他:“你呢?”
对话实际上毫无趣味,但沈春澜却觉得有意思得很。饶星海应该不喜欢吃胡萝卜,他提到晚餐的胡萝卜炖牛腩时,语气很不愉快。
客厅里,找不到天竺鼠的沈寒开始召唤叔叔。
沈春澜只得跟饶星海匆匆告别:“注意安全,好好过年。”
天竺鼠其实就在桌子上,坐在一堆榛子、夏威夷果和开心果上头,专心致志地看电视。电视上五彩斑斓,小孩们装扮成动物园的动物,又唱又跳,其中有一条金色的大蛇。
天竺鼠兴奋地指着电视,在坚果堆上蹦个不停。
沈春澜:“好了,我知道了。”
天竺鼠比他诚实。
他用糖纸和线绳扎了一顶帽子戴在天竺鼠头上,这样即便天竺鼠不玩榛子,沈寒也能找到它。沈寒眼睛里全都是爱意,凑到天竺鼠的帽子顶上,撅起嘴巴亲了一下。
孙瑞:“……我们家里养了几只仓鼠,她也喜欢这样亲。”
小卷毛捂着脸,又害羞又激动:“它亲我了!”
沈春澜:“是你亲它……”
他忽然想起饶星海第一次到自己宿舍里去的时候,背着自己做的小动作。
他的学生以为那个落在天竺鼠小耳朵上的吻没有被老师发现。但天竺鼠事后乐疯了似的要跟沈春澜还原这个亲吻,沈春澜明白过来时,心脏跳得很激烈。
他一边吃樱桃,一边轻叹一声。
会在什么时刻被什么人吸引,世间没有恒定规则。对沈春澜来说,饶星海的直接和单纯就像一杯清净的水。他直接得近乎无礼,单纯得令人无奈,有时候会让沈春澜想起好几年前的自己。
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在成熟与稚气边缘徘徊。好像人生还有千万种可能,生活会有无数精彩的面目。
但沈春澜不是了。他怕试错,也怕做错。
他憧憬我。沈春澜终于说服自己确信,这句话的实际意义是:他爱我。
像尊敬一位神祗,却又抗拒随之而来的欲望。
只是他还不敢细剖自己的想法,里面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不敢深究。
大年初三,沈春澜不情不愿地,跟着沈春鸿出门了。
沈春鸿临出门前又苦口婆心地劝他:“你知不知道没有伴侣的哨兵和向导平均寿命是多少?”
“47岁。”沈春澜很快回答,“但这已经是2000年人口普查的数据,早就该更新了。现在这么多调剂精神的方式,你不用担心我的‘海域’崩溃。”
沈春鸿半信半疑,末了强调:“那你至少要谈恋爱。”
沈春澜没把自己读研时的那段感情跟家里人说过。他和前男友交往时已经明确,毕业就会分手,他们只是读研期间相互陪伴扶持的关系。
分开时不是没有痛苦的,但沈春澜没有沉溺太久。前度是一个哨兵,比自己高一届,两个人的恋情只持续了一年,好的时候很好,分别的时候也足够和平。沈春澜甚至记得前度离开北京的那天晚上他们很平静快乐地在出租房里吃晚餐,没有做爱,彻夜看球,然后聊起这一年的点点滴滴,约定以后有机会再见。
沈春澜知道他们当然没有再见之日。他留守北京,前度出国工作。两人只保留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但从未主动打过招呼。
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曹回最清楚。曹回对他俩的感情下定义为:关系良好的炮友。
“当然炮友不一定没有感情。”曹回又强调,“毕竟那是最亲密的身体接触对不对?”
沈春澜想打他。
他是很认真地去恋爱的,按部就班,约会谈心,保留各自的独立空间,彼此尊重和谅解。那是一场很正确、很顺利的恋情,他至今也仍旧感激。
走进那间私人菜馆时,沈春鸿拉着沈春澜上下打量。他的弟弟显然没有认真准备,但好在胡子是刮干净了的,头发也顺滑整齐,衣着干净没有纰漏,唯一的问题是,看上去兴致不高。
“打起精神来好不好?”沈春鸿说,“那哨兵看了你的照片,立刻就答应见面,他很喜欢你。”
沈春澜:“……照片???什么照片?沈春鸿,你别乱把我照片给别人。”
沈春鸿:“我办公室里的那张全家福!同事来找我聊天,说到了这件事,他就顺便拍了那全家福给他弟发过去。”
沈春澜这才压下怒气:“我还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
沈春鸿:“这不就要见面了么。”
他推开菜馆的门,和沈春澜先后走入。
沈春澜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劲。
室内有精神体,而且是他熟悉的精神体。
菜馆里只有一张桌子旁坐着人,是两位装扮得体的男性。一头体长大约一米的蜜獾趴在窗户边上,懒洋洋地打呵欠。
“春鸿,你好。”两个男人都站了起来,笑容热情。
沈春澜呆住了。
他曾和这只蜜獾和蜜獾的主人敖俊朝夕相处了一年。
敖俊冲他露出微笑,对沈春鸿解释:“我跟春澜是研究生时期的校友,关系很好。”
两位兄长都笑起来,显然很为这次出乎意料的安排高兴。
沈春澜实际上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知道,这场相亲不需要用相亲的心态去面对了。
他和敖俊,可以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单纯聊聊天。
“这是以缔结伴侣关系为前提的会面,对吧?”敖俊的哥哥问。
沈春澜愣住了,他立刻看向沈春鸿。结果沈春鸿也满头雾水:“等等,我们原本不是说好,先见面吗?”
他对着外人又恢复成了严肃寡言的沈春鸿。
“是否缔结伴侣关系,要看春澜和你弟弟相处得怎么样,我们俩不方便给意见。”他带着微笑,“先了解,不着急。”
沈春澜觉得有些不对劲。
敖俊这时开口了。
“我和春澜相互之间已经很了解。”他说,“在北师大读研的时候,我们俩曾经在一起。”
沈春鸿很震惊,但他没有看沈春澜。沈春澜知道,他大哥现在不太高兴。
“嗯……”沈春鸿点点头,“这我倒是没听春澜说过。”
沈春澜盯着身边的蜜獾。蜜獾似乎还认得他,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看他。
沈春澜的发言人沈春鸿还在说话。
“为什么急着缔结伴侣关系?”他很快抓住了这次相亲的重点,“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作者有话要说: 蜜獾这种动物,非常喜欢吃毒蛇。
社会摇:……………………
第55章 假期(5)(捉虫)
沈春澜研究生入学时, 敖俊是接待他的师兄之一。
为了让特殊人类学生尽快熟悉学校情况和各种设施, 学校会专门安排一个特殊人类师兄或师姐对接特殊人类新生。沈春澜就这样和敖俊认识了。
除了学业之外,敖俊还是研究生学生会的干部, 同时也是学校里特殊人类社团联合会的秘书长, 工作很忙, 能和沈春澜认真聊天的时间并不太多。但沈春澜觉得他非常贴心: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自己有疑问, 一条短信发过去, 敖俊总会很快给他回复电话,彬彬有礼, 说个没完。
大概过了一个月, 沈春澜才知道敖俊这是在追自己。
沈春澜读的是特殊人类教育学, 专业型研究生,学制两年。他答应敖俊的追求后,两人大概有一年时间都在一起。
他研二的时候,敖俊毕业了。
早在两人确定关系时敖俊就已经告诉他, 自己毕业之后会去美国, 他可以通过人才计划获得绿卡, 以后不会回国发展。他也曾问过沈春澜,要不要和自己一块儿去。
沈春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他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俩人从图书馆出来,在前往教工食堂吃饭的途中,敖俊忽然就问了他这个问题。那时候敖俊快毕业了,沈春澜已经做好了分开的准备。
沈春澜当时就笑了出来:怎么可能?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从来没设想过自己还有这个选择。敖俊也只是问一问而已, 这个念头就像掠过水面的蜻蜓,只在彼此心里留下一点儿连涟漪都称不上的波动。
之后便是毕业,离别。敖俊离开了两人共同租住的出租屋,沈春澜把他送到机场,拥抱,挥手,目送敖俊离去。回到小公寓里之后,沈春澜坐在客厅里发呆,这时候才觉得房间有些空。
他很快退租,回到了学校宿舍。研二的这一年,也偶尔会有人对他表露好感,如果彼此合适,他是会跟对方出去约会的。但他没有再谈过恋爱。
曹回问过他为什么。
沈春澜想了半天,回他一句话:好像没什么意思。
曹回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他当然喜欢过敖俊。敖俊是很容易讨人喜欢和信任的那种人,加上外形条件很出众,又是能跟沈春澜相互理解的哨兵,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沈春澜和他几乎形影不离。
但这个劲儿很快就过去了。沈春澜和敖俊都开始沉浸在各自的事情里。谈恋爱的烦恼,沈春澜好像一点儿都没觉察到,俩人相处非常愉快,用曹回的话来说,不仅是关系良好的炮友,而且是通情达理的同事。
但,即便在最好、最快乐的恋爱时期,敖俊和沈春澜也没有想过要缔结伴侣关系。
缔结伴侣关系,在哨兵向导的管理法则里,是领取结婚证的先决条件。
只要一方身为哨兵或向导,那无论另一方是什么人,双方决定结婚时,都必须向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提交“伴侣申请”。
如果双方是异性,在伴侣申请获得批准之后,他们可以按照正常程序领取结婚证。
如果双方同一性别,在现行法律下他们无法领取结婚证,这份获批的伴侣申请,实际上就等于他们的结婚证书。
这个规定,最先是从战争年代开始的。
在战争年代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哨兵和向导,让很多人开始意识到控制和管理他们的重要性。由于哨兵向导“海域”的特殊性,为了避免出现“海啸”(*)这样的强烈情绪波动,凡是有出战任务的哨兵,都要求必须与向导结为伴侣而非任何其他人。
这是因为,只有向导才能疏导哨兵的不良情绪。即便伴侣无法深入深层海域,只要顺利清除浅层海域的负面影响,哨兵就可以继续正常地返回战场。
这个规定延用至今,有许多人反对过,但始终没有被废除。
沈春澜回忆往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北京吃饭大学度过的两年,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他对学校食堂和美食街的思念,跑得比旧日恋情还要快。
和敖俊分别,掐指一算,也不过一年半时间而已。但旧恋人已经有了变化。
或许一个人若始终藏身在象牙塔之中,学生时代浸染的天真便始终刻在骨头里。沈春澜总觉得眼前的敖俊俨然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行业精英,是在领英网站里会被猎头不断询问的那类人物。而自己在他面前,完全还是个从未走出过大学校园的学生。
敖俊显然为今天的会面仔细认真打扮过了,不至于过分拘谨隆重,但得体的套头毛衣让他宽厚肩膀显得有力,眼镜片下是一双会笑的眼睛,每每撞上沈春澜的眼神,里面就传达出一些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