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程默仍在厨房里为午餐发愁。
冰箱里没什么食材了,今天也没来得及去买,把仅剩的肉菜统统拿出来摆在料理台上,程默回头远远望着应旸的背影,踌躇着说:“那个……还吃炸酱面,行么。”
其实做别的也行,但他就是鬼使神差地报出了这个名儿,好像兜兜转转,一切都回归原点。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过了一会儿,程默听见沉稳有力的一声:“嗯。”
于是洗了手开始做酱。
在这过程中,应旸大大方方地去了趟洗手间。
家里只有一个洗手间,在程默卧室里,要去就得先进房,无论如何,二者都是极私密的空间,凭着他们如今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应旸似乎要先打一声招呼才算合适。
可他偏偏什么都没说,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当程默听见脚步声逐渐往里深入以后,心脏就不由自主地跟着提了起来,生怕他在里面瞧见什么。
尽管一切都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他怕得就是应旸发现这点。
相较之下,好像比他不打招呼这事儿更不合宜。
没过多久,应旸出来了。
程默在油花爆响声中竖着耳朵偷偷关注他的动向。
——却没听见什么声音。大概只是站在院子里看蛋蛋祸害彼处的花花草草,又或正无所事事地发着呆吧。
反正他没有再看自己。
应旸的目光程默无疑十分熟悉:灼热、专注,落在背上,仿佛置身方兴未艾的日光里,像能把人看融了似的,谁也模仿不来。
眼下这种感觉不存在了,不知去向了哪里。
程默闷闷不乐地切着菜,难得放任思绪横冲直撞,心想反正应旸也不会留意到他的异常,他就是把手里的胡萝卜切成心形都没人拦着。
于是橙红的爱心不知不觉间躺成一排,等程默反应过来的时候,它们已经被自然地拾掇着摆进了盘子里。
想掩饰也来不及了。
总不能把它们从中切开,奇形怪状的,看着就没有食欲。只能把剩下的一些切成星星的样子,让它们混在一处,希望应旸不要多想。
——原本他也没想昭示什么。
午后两点,盛夏的厨房里火气缭绕,炽烈的阳光透过小阳台照耀进来,使得裸露在外的皮肤不自觉染上灼烫的热度。
程默这儿除了应旸,也就只有林静泽还来做过客了,屈指可数的几回,比不过应旸两天之内进出的次数。
但在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的情况下,气氛却难得保持了将近半小时的沉寂,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冷漠得像是两位各行其是的政客,没有相互攻讦也已经算是一种天大的恩赐。
面条好不容易焯软了,程默用筷子配合着漏勺把它们统统捞了起来,盛进备好的冰水里,等卸了热气以后再分成两碗,一碗多些,一碗少些。抬手拭去鼻尖上的汗珠,程默摘下围裙,一手一个地把碗摆到餐桌上:“可以吃了。”
说完又将炸酱和菜码端出来,另冲了两大杯蜂蜜水解腻。
闻着肉味儿,蛋蛋显然又饿了,准确来说,它刚才压根儿就没吃饱,抢在应旸跟前先一步蹿了上桌,冲着盛酱的小碗不住耸鼻子。
就那一点点罐头能顶什么事呀。
程默一边伸手拦着它,一边用眼神示意应旸快来。
应旸拉开椅子,并顺手把蛋蛋抱到地上:“等会儿再给你吃。”
得了保证,蛋蛋果然不再闹着上桌,只安心蹲在玄关处的地毯上舔爪子洗脸,偶尔还伸出小舌头梳理身上的皮毛。
程默也是这时才发现应旸的衬衫扣子解开了一颗,露出性感的喉结和一小段锁骨,他没敢多瞧,慌忙移开目光,低头夹菜。
得先把心形的胡萝卜挑出来丢到碗里。
这样想着,程默筷子一拨,如愿以偿地夹走了两片。正当他准备继续挑的时候,却有一双筷子横插过来,三两下把它们全拣走了,只留下几片小星星无辜地躺在盘子里。
怎么看都像是故意和他抢的。
程默有些气不过,可应旸既然摆出一副他俩不熟的样子,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憋闷着把面拌得嗞溜直响。
相较于他的大动作,应旸反倒显得斯文不少,面条一绺一绺地缠着肉酱,煸炒焦黄的酱汁从缝儿里渗出来,混合丝丝柳柳的菜码,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拌匀以后,应旸不像往常那样刚把吃的送进嘴里就浮夸地赞不绝口,只沉默着咀嚼、吞咽,像是完成一天当中必不可少的任务一般。
尽管如此,他的情态依然远比程默看着自如。程默无疑被他惯坏了,从来没在他这边吃过这么真切的冷刀子,哪怕他是专业的也掩藏不了这股失落的情绪,应旸看他一直耷拉着脑袋,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忽然有些不忍。
但程默显然还没有觉悟,不能这么快就心软。他要再接再厉,关键时候,就是变本加厉也未尝不可。
程默没得到什么回应,渐渐地就及时止损,努力收敛起过分外放的感情,认真吃面,思绪随波逐流地转到了别处,默默嚼着嘴里的星星开始自我安慰。
其实之前一起度过的那半个月已经算是偷来的美好回忆了,原本只在梦里才会涌现的场景,却一朝成了真,无论应旸真失忆也好,假意温存也罢,能和他续上这么一段也不算遗憾。
哪怕一时的松懈造成的后果就是心里渐趋松动的绳结重新打死,他也无从埋怨,因为这是他甘之如饴的选择,他看出了应旸偶尔显露的破绽,但依然存心视而不见,甚至天真得有些自欺欺人。
因此即便真的要怨,也只能怨那个心性不定的自己。
程默根本挑不出应旸半点过错。
都说热恋期中的男女看待自己对象是哪儿哪儿都好,可他和应旸毕竟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尽管严格来算,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三年,扣除他们仍未熟稔起来的日子更是仅剩寒碜的24个月,他的眼前依然蒙着一层厚厚的桃色滤镜,就连应旸那讨嫌的臭脾气也看成是男人味的体现。
不过他也未曾想到,这层经年累月逐步加厚的滤镜竟会因为一次不经意间的垂眼就遗憾而绝然地碎裂开来。
收拾完桌子,把碗洗刷干净收回消毒柜,程默擦着手回到客厅,看见应旸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就这么端正严肃地闭眼靠在沙发上,似乎是睡着了。
蛋蛋特别懂事地蹲在院子里和他一起看着,难得没有蹿进应旸怀里邀宠。
犹豫了一会儿,程默终究还是回房给他拿来一张毯子,轻轻盖了上去。由于他的动作足够小心,呼吸也尽量屏起,眼皮耷拉下来,掩去大半目光,怕他察觉有人盯着自己。
但就是视线的这一错落,程默忽然发觉了不妥。
应旸脖子上赫然陈列着几枚红痕,却不是他弄的,就算他曾经弄过,一周过去也该消了。捏着薄毯的手不由攥紧,满腹委屈顿时化作悲愤,程默颤抖着想把手里的薄毯当作凶器,死死捂到他脸上。
大概是他的眼神过于锐利,应旸无形中感受到来自身前的戾气,程默还没来得及下手,他就警醒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他原本也没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之余思索下一步的打算,顺带在程默这儿多赖一阵。他喜欢有程默存在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他那边虽然大,但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气,前天晚上还让人把窗崩了,房间里灌着冷风,怎么想怎么凄凉。
四目相对,应旸隐约从程默眼里窥见一丝恨意,唯唯诺诺的受气包相儿不见了,恍惚有种厄里倪厄斯的感觉。
这是怎么了?
见他醒了,程默把毯子往他身上重重一摔,再不把他当作珍稀动物似的对待了,气冲冲回了房,砰地把门甩上。
管他是谁,又爱走不走呢。
发作完,程默转眼冷静下来,靠着卧室的门板长出一口气。
应旸则轻声走近过道,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百思不得其解。莫名其妙生这么大气,他也没说什么梦话呀。
回到客厅,应旸屈膝蹲到蛋蛋跟前,悄声逼问:“是不是你惹着爹地了?”
先前有一回让程默听见应旸背地里当着蛋蛋的面喊他“妈妈”,登时又羞又气地逼着他改口。但应旸一来不想叫别人“哥”,二来又不乐意和程默错辈儿,于是最后只得改了这么个称呼,既和“爸爸”区分开来,听着又是同等亲密。
事实上他也不是很乐意管程默叫“蛋蛋妈妈”,感觉太过女性化,形象上就对不到一处。而且他对母亲这个角色压根就没什么好印象,不提也罢。
面对应旸的推锅,蛋蛋是怎么也不可能承认的:“喵呜。”分明就是你不好,我只不过是贪吃罢了,可什么也没做。
应旸一时想不到哪里出了差错,轻咳一声,充满慈爱地摸了摸蛋蛋脑袋,循循善诱:“爹地现在把自己关房里生闷气,这样憋着对身体不好,你去把他叫出来,嗯?”
蛋蛋扒拉着地板,并不配合,思想上还做着斗争。
应旸翻出之前的处方罐头,往它食盆里加了一大勺肉泥,惹得蛋蛋蠢蠢欲动,同时无孔不入地诱惑着:“喏,刚才答应你的肉肉。”
可贴心,可温柔。简直父爱如山。
然而应旸心里想的却是:吃吧,吃饱了好干活。
蛋蛋敏感地察觉到这是一个甜蜜陷阱,但还是架不住被他收买,娇声娇气地蹭了蹭应旸裤腿,不多时就把肉统统舔光了。
吃人嘴短,蛋蛋摇着尾巴正要完成它的任务,结果刚走出两步就被应旸从后边抱了起来,低头往它脑袋瓜子上亲了一记。
蛋蛋惊奇地扭头看他,应旸却只是笑着递给它一个鼓励的眼神:“去吧。”
这下蛋蛋可是心甘情愿地为他打头阵去了,再也不因偏帮其中一方而感到愧疚,它要程默也这样亲它一口!
噌噌噌地跑到门前,蛋蛋开始放软声音叫门:“吆呜……”
听见蛋蛋的叫声,以为它要进来睡午觉,程默放下手里的书,没有丝毫多想就把门打开了。
门刚敞开一条小缝儿,蛋蛋就趁机挤了过去,绕着程默的脚踝转了一圈,小狗似的摇头晃尾。
程默被它萌得不行,果然把它抱了起来,重重亲了两口,登时什么烦心事都忘了。蛋蛋也乐得拿脑袋拱他,带着让人哭笑不得的鱼腥味,一闻就知道它刚刚做下了什么好事。
正当他们你侬我侬地亲昵着时,应旸又一次闯进了程默眼帘。
看见他疏离地收拾着手机钱包从走廊尽头一晃而过,程默敛起笑意,在房里等了一会儿才抱着蛋蛋走到外头。
应旸正好把鞋换上,准备开门。
程默想想还是开口问了一句:“走了?”
应旸自然地压下门把,没有回头:“嗯。”
好歹有所回应。
但程默并不满足于此,心里好不容易息下的火气再次冒了起来,两次话到嘴边亟待发作,应旸却像感觉不到他的挣扎似的,脚步不停地开门走了出去。
程默张了张嘴,想叫住他把话说开,但几次尝试以后嗓子就被莫名的情绪堵住了,忽然哽咽起来。最后还是蛋蛋察觉气氛不对,急急地叫了一声。
“吆!”
原本以为他只是装着要走,可现下看来好像是要玩儿真的?!
蛋蛋不乐意了,挣扎着想下地留住应旸。
外面的铁门已经开了,程默怕蛋蛋瞎跑出去,于是抱紧了没有松手。直到应旸毫不留恋地把门关上,他才让蛋蛋跳到门前,和他一起透过门上的隔栏望向那个高大的背影。
廊道里的灯像是坏了,关门声并不曾让它亮起,应旸在黑暗里走得有些慢,程默定定看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应旸。”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至少喑哑的端倪很好地掩藏在平稳的声线里。
应旸停下脚步,略微侧头看了回来。
“再见。”
然而程默只是攥着拳头郑重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除了稍嫌隐忍的目光以外就再没有别的表示了。
应旸显然也感到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挺合理。程默就是这样别扭的性子,从前是他心大,很少在意他的小情绪,就连他家里可能遭逢的变故也一无所觉,以致他们猝不及防地分开了这么多年。
但这样的情况不会再有了,程默就是个千年王八,他也得让他自个儿爬出壳来。他这儿有砖有瓦,够为他遮风挡雨的。
应旸暗自冷笑一声,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没让程默听见。
在程默看来,应旸只是脚步一顿就接着转身走了,蛋蛋挠着门不住叫唤也无法让他回头。程默一言不发地目送他走远,目光沉静,恍若在和他的青春做着漫长的告别。
人活一辈子就是这样,迎来送往,没有谁能真正陪着你走到最后。有些人哪怕再爱、再不舍,也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半途离散,到头来还是只剩自己形单影只地站在路中央,收拾好心情,继续步履蹒跚地慢慢往前走。
程默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此时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只是难免有些唏嘘。
直至走到楼道口,应旸也没能等来程默的挽留,甚至听见他语气平静地说:“蛋蛋,回来。”
蛋蛋嗷呜一声,不得已退回屋里,紧接着大门吱呀一转,如往常一般轻轻合起,好像送走的只是一个不甚重要的客人,又像这人终有一天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