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夜弦一怔,想到了他那蓝色的眼睛。
他此时身处云间海,没有特殊的药酒来掩藏他眼睛的瞳色。
他不能让宣恪看见自己的眼睛,哪怕可能会死在这里,他也不想让宣恪看到。
“我哪里伤到了吗?”於夜弦问。
“后脑磕了好大个包,血淋淋的,你不知道疼的吗?”樱桃问。
於夜弦不是不觉得疼,他是觉得哪里都疼,腿好像也伤着了,他想坐起身摸摸自己的腿还在不在,却被人拦了一下。
“别乱动了。”宣恪轻轻把他按了回去。
“我觉得你平日可能没怎么积德。”樱桃说,“刚落下来的时候,你俩的落点还可以,但你又向管道边缘滚了两圈,宣恪是想抓住你的,但没成功,你跟着那堆垃圾在云间海上滚了好几圈,后来多亏他没放弃你,又千辛万苦把你给捡了回来。”
於夜弦:“……”
“宣恪,把绷带给我。”於夜弦闭着眼睛,伸手去摸宣恪的口袋,他看不见,只能凭感觉乱摸。
宣恪按住了他到处乱摸的手,给他找出了随身携带的绷带递给他,塞到了他的手中。
於夜弦这才发现,他的腿还有差点摔秃了的后脑勺,已经被人细致地包扎过了。
“还有哪里伤到了?”宣恪问。
“眼睛。”於夜弦扯开绷带,一圈圈往自己的眼睛上缠,一边随口夸大了自己的伤势,“摔下来的时候,被尖锐的物体磕了一下,现在很疼。”
反正估计他现在全身都是血,编哪儿有伤口都不像是假的。
缠上了绷带,眼前一片黑暗,有种看不见的不安,他一把抓住宣恪的手,这才开始问宣恪:“我们摔到什么地方来了?”
“云间海。”宣恪没收回手。
那他们的脚下,应该就是地面的火海了。管道铺在天空中,撑起了四座天行岛,而这些管道扑就的天空下,就是蔓延的火海,是每个人曾经的家。
“那运气还不错,没从云间海的缝隙摔下去,直接变成烤串。”於夜弦没心没肝地笑了两声。
他发现了蒙着眼睛的好处,他看不到宣恪的表情,胆子一下子大了很多,原本对宣恪的那么点顾忌,也消失不见了,言行举止之间,就越发地随性。
“你打算怎么办?”於夜弦决定探探宣恪的口风。
“沿着这些管道,我们能走回去。”宣恪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能回到丹夏?”
宣恪点头: “是。”
於夜弦自然不想死在云间海上,只是目前的情况,若是宣恪不带着他,他是无法离开的。
“你不能丢下我。”於夜弦立刻开始耍赖,摸索着,一把紧紧抱住了宣恪的腰,“听到没有,你不能只顾着自己跑,把我丢在这里。”
他抱得太突然,宣恪明显迟疑了一瞬,却破天荒地没有推开他。
“於夜弦。”樱桃憨厚道,“过分了啊,你不会是想泡人家宣恪吧,快伤成筛子了,还跟着人家后面可劲儿撩。”
於夜弦是老油条,自然不会理他。
两个人坐在交错的黑色管道上,脚下是永不熄灭的火海,稍稍不小心,就会坠落下去,偏偏於夜弦仗着自己暂时“双目失明”,抱着宣恪的腰不肯撒手。
“我是和你一起掉下来的,你要是只有自己逃出去了,总督是不会放过你的。”於夜弦抓着宣恪的衣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神恶煞一些,“你必须救我,不然我不会放开你。”
他却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落在宣恪的眼中是一番什么模样,他用来束发的发带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不长不短的头发散落在肩头,眼睛上帮着雪白的绷带,绷带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由于失血和缺水,连嘴唇都有些苍白。
他这个样子,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跋扈,多了几分脆弱,像是真的害怕被人抛弃在这里。
宣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有些难耐地在自己的手腕上掐了一把,轻轻伸手把於夜弦往一边拨开了一些。
於夜弦以为宣恪要拒绝他,粘性加倍,又锲而不舍地黏了上去。
“於夜弦。”宣恪忽然开口,“你……”
“要不你把我扔下去吧。”於夜弦打断了宣恪的话,“把我扔下去,你就会少一个累赘,而且我们本来就不对盘。”
宣恪:“……我还什么都没说。”
“可你也不会管我,毕竟我们连军服的颜色,都是有所不同的,我们代表的势力是对立的。”於夜弦感慨,“算了,能死在你手上,我也心甘情愿了。”
这句他是真心的,不过没关系,反正没人听得出来。
宣恪却道:“於夜弦……”
於夜弦找到了乐趣,说得停不下来:“我的钱放在床下面的第二个暗格里,等我摔下去以后,你就去继承我的……”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宣恪又一次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於夜弦:“呜?”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宣恪不爱听他说话时,就会捂他的嘴。
他想和宣恪分享一下这个秘密,可宣恪还没打算放手。
於夜弦:“呜呜呜?”咬你哦。
“你不说这些,我也会带你一起走。”宣恪沉声道。
“啊?”於夜弦愣了。
看不见宣恪的神色,只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这一刻於夜弦竟然觉得,宣恪是个很温柔的人。
错觉吧。
宣恪怎么可能会温柔。
他被宣恪捂着嘴,一时半会也说不了话,想想此时咬人不太合适,也不太敢,只好轻轻舔了舔宣恪的手心。
宣恪感到手心一痒,放开了手。
宣恪:“你怎么……”
平时都是张嘴就咬,唯独这次是舔,这一次是比以往更清晰的感觉,像是有小猫挠在了他的心上。
两个人都感觉到了此时氛围的不同寻常。
而且樱桃还在自顾自地用他那杠铃般的嗓音唱歌:“可不可以给我你的微信,可不可以来了解我的内心~”
据说是隔壁星球的歌,於夜弦听不懂,但却觉得怪异。
所以,於夜弦觉得他必须说些什么来打破此时这种怪异的氛围,于是他经过了审慎的思考,开口道:“宣恪?”
宣恪:“嗯?”
於夜弦:“你刚才?”
宣恪:“嗯?”
於夜弦咂了咂嘴:“是不是没洗手。”
宣恪:“……”
云间海上,周围都是飞艇的墓地,哪里来的地方洗手。
不得不说,於夜弦是破坏氛围的小能手,可是那奇怪的氛围消散了,他又忽的有些遗憾。
“我脑子摔坏了。”於夜弦喃喃道。
“我看也是。”宣恪赞同。
於夜弦:“?”
“这话只有我能说,你不能说你不知道吗?弟弟就是弟弟,这么点道理都要哥哥来教。”他伸手推了一边宣恪,刚好沿着领子伸进了宣恪的衣服内,於夜弦找到了新的乐趣,“哇,这锁骨,这身材……”
“别闹了。”宣恪一把抓住了他做乱的手,从衣服里拎了出去,呼吸稍稍重了一些,却控制在未被於夜弦察觉的范围。
“不行。”於夜弦说。
宣恪:“什么不行?”
“我现在一点危机感都没有,明明掉进云间海的人中很少有人生还。”他说的是真话,他用绷带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周围无垠的荒原,也看不见有多少嶙峋的前路需要他们去走。
他就像平时那样,继续招惹宣恪,丝毫没有身在云间海的危机感。
宣恪寻着他的话,看向四周,月光洒在云层中央,而他们所处的正是云间海的深处,周围是各种坠毁的飞艇和各种残骸,地火侵蚀的怪鸟时而冲上云霄,随时都有可能会攻击他们。
而且,将人扔下云间海,算是丹夏的极刑。
这里离地面太近,接近所有人意识深处的梦魇,在很多人的心里都是不祥之地。
到了这个地步,於夜弦却觉得提不起危机感。
“能出去的。”月光下这片飞艇墓地里看不到任何的路,宣恪却没想过要放弃。
“是我闭上眼睛的缘故吗?”於夜弦问,“总觉得这个时候的你,和平时的风格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宣恪看他有些苍白的脸,忍不住问。
於夜弦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随口胡扯:“就,格外让我动心。”
看不到人,於夜弦觉得自己的胆子又变大了。
流浪歌手樱桃子又换歌了:“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
於夜弦没听过这个曲调,但至少能听懂词,他伸手抓了抓,想掐掉这个音源,樱桃一躲,音乐没关掉,於夜弦倒是捏到了宣恪的下巴,像是故意伸手挑了对方的下巴,配合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於夜弦第一次体会到了尴尬。
宣恪:“……”
宣恪又一次把於夜弦的乱摸的爪子按了下去,这次按得紧紧的,半天都不愿意再放开。
“你说他会不会再给你一脚送你归西。”樱桃不唱了。
“有可能。”摔下云间海后已经彻底放飞自我的於夜弦,已经不在宣恪面前隐藏自己和樱桃的对话了。
虽然宣恪听不见樱桃的声音,他看上去像个自言自语的疯批。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练就了一身招惹宣恪的本事,如今招惹起来也轻车熟路,只是没想到宣恪的段位好像有所提高,好像没之前那么容易被他惹到了。
他等了半晌,没等来宣恪的一脚,也没等到宣恪的斥责,一道冰凉的绷带缠上了他的手腕,另一端则被宣恪绑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於夜弦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人笨拙地揉了揉,用一根带子简单束好。
“别怕,我带你回去。”宣恪说。
第26章
“几点了?”於夜弦感受到手腕上绷带的挣动力,扶着宣恪的手臂站起来。
世事还真是不可预测,不久之前他们还在总督府内热闹的年夜宴上,周围的是灯光美酒和升腾的歌声,他摇着手里的酒杯同隔壁桌的宣恪打招呼,宣恪就那么看着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而现在他们就置身在这片无垠的空中荒原里,像是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只有这片荒原,无人争抢,也只有这片荒原上的宣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周围铁锈的味道很浓,於夜弦忍不住皱了皱眉,抓紧了宣恪的手臂。
宣恪引着他稳稳地站在交错的黑色管道上:“天就要亮了。”
於夜弦寻着声音,看向宣恪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大概是受伤的缘故,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削弱了他的意志力,他想抓着声音的方向,怎么也不松开手,也有可能是远离了所有天行岛的原因,那些战争和阴谋,一时间像是离他很远。
是不是间谍,是不是对立,在被世界抛弃的无垠荒原上,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求生欲不高的於夜弦觉得这样的世界好像也不错,他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模样。
宣恪说带他走出去,宣恪说天要亮了,他什么都相信。
“那你就信。”宣恪合起手中的怀表。
“它在你这里啊。”於夜弦指着他手中的怀表,“我还以为丢了。”
宣恪的动作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近期发生的事情太多,怀表一直在宣恪的手上,没来得及还给於夜弦。
“声音。”於夜弦说,“它秒针的声音很特殊,放你那里吧,暂时不用给我。”
宣恪收回了递出怀表的手。
在他们的脚下,这些管道是十多年前修筑的,用来支撑天上的四座王国,人类耗尽了最后的资源,避开了地面,把城市架到了天空之上,人类残存的文明在云间海上再度重燃。
在云间海里隐匿了这么久,这些管道的金属外壳上堆满了泥土,宣恪试着踩了踩脚下,确认可以行走后,才扯了扯手腕上的带子,示意於夜弦跟上自己:“先离开坠落点吧。”
这一片都谈不上安全,但坠落点明显更加危险。
於夜弦蒙着眼睛,动作却很灵敏,他跟在宣恪的身后,准确地踩在宣恪留下的脚印上,两人一步步向这片荒原外走去。
樱桃趴在宣恪的头顶,又开始唱起了歌。
樱桃常年怀揣着当歌手的梦想,於夜弦索性不去管它,脚下走着路,嘴上一点也没闲着——
“宣恪呀,你说我俩现在是不是像俩泥猴?”
宣恪的话还是不多,只给了他一个字作答:“像。”
“阿福阿福,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雨,要是下雨了,云间海的路会不会很难走?”见宣恪搭理了自己,於夜弦的胆子越发的大了。
宣恪:“会,所以要是下雨,我们找个坏得没那么厉害的飞艇壳子避一避。”
“弟弟,你懂的还挺多啊?”於夜弦又没忍住,小跑了两步。
“别跑,这里危险。”宣恪放慢了脚步等他,把稍稍偏离路线的於夜弦又给拎了回去。
“哎,问你个事。”於夜弦说,“你为什么这么不爱说话?”
“我没有不爱说话。”宣恪摇头否认,想起了於夜弦看不到自己的动作。
“那为什么不理哥哥我啊。”於夜弦凑过去,“是不是我还不够好看。”
樱桃:“呕,不要脸,仗着自己脸的确过得去,就成天没脸没皮。”
於夜弦不知道自己晕过去的时候樱桃看见了什么,总之樱桃现在的胳膊肘,已经拐到宣恪那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