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夜弦下车的时候,当日的议事已经结束,不少散会回岗的人迎面遇见了於夜弦,纷纷热情打起了招呼,他一个个热情回礼,大摇大摆地晃进了议事厅。
议事厅边伸出一只手,把於夜弦扯到了柱子边。
“早啊,绯绯。”於夜弦打招呼。
宁绯看了看周围,把於夜弦拉到了没人的地方,这才开口道:“昨晚什么情况,宣恪没为难你吧。”
“没。”
“你没为难宣恪吧?”
沉默。
蹭个回家的车应该不算是为难吧。
於夜弦自以为昨晚交了检讨之后,他俩相处得还算融洽,这好像从侧面说明了,只要按规矩来,不触碰宣恪的底线,宣恪这人其实还是蛮好相处的。
可惜是冉羽那边的人,好相处也没得处,冉锋和冉羽这对叔侄迟早要把丹夏闹得乌烟瘴气,到时候他和宣恪搞不好还得各自站队。
也说不好,毕竟他还是个潜入丹夏境内的牧南A区间谍。
“算了,弦哥,我呢,给你提个醒。”宁绯指了指已经散会的议事厅,“宣恪也在里面,总督说要送你们一份大礼。”
“他也在?”於夜弦有点意外了。
“我只能提醒到这里了,你俩最近不和的消息传得遍地都是,你俩这位置都还挺重要,总督心里再怎么想看你们打起来,面子上也得劝一劝,不过我估计,他一会儿可能会给你们个下马威,具体是什么内容,我还没打听出来。”宁绯说完立刻伸手,做了个要钱的动作,“熟人,折扣价。”
於夜弦笑骂道:“跟我你还要钱,你囤那么多钱,留着娶媳妇吗?”
“正有此意。”宁绯认真道,“我的理想型,是那种性子比较清冷的姑娘,肤白貌美腿长的那种。”
於夜弦:“……”
眼看着宁绯有描述自己婚姻大事的苗头,於夜弦赶紧打断,往宁绯的衣袋里塞了几块金币:“当你的守财奴去吧。”
宁绯乐颠颠地走了,於夜弦强打起精神,向议事厅走去。
这些日子总督的态度,他大概也有个了解。
三年前,於夜弦潜入丹夏境内,以平民的身份,混入了丹夏军中,在一场针对总督冉锋的暗杀中,拼着性命救了冉锋,自此得到了冉锋的信任。
他看起来脾气好,又没什么背景,总督把很多见不得人的密令都交给他执行,不知他底细的人觉得他好拿捏,知他底细的人对他敬而远之,是总督想要的状态。
於夜弦盯着宣恪可劲儿找事,总督也是知道的,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去管,这一次倒是容着宣恪关了於夜弦两天。
於夜弦心里明白,这老狐狸一来想给宣恪立威,涨涨宣恪在情报处的威风,毕竟一家人再怎么不和,对外战争上都是一致的,另一方面,估计是想借此机会敲打自己。
冉锋想告诉他,没了总督护着,他於夜弦在丹夏上层中,就什么也不是。
於夜弦一路走进大厅,看见了还坐在会议主座上的总督,他还保持着议事时的样子,面前摆着茶,手里的笔还在文件上勾勾画画。
宣恪在会议厅中央站得笔直,似乎对周围的动静充耳不闻。
於夜弦从背后看着他,觉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像是做了个梦。
见於夜弦走进来行礼,总督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并未发话,只是拿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继续低头看手上的文件。
於夜弦被他晾在一边,也不生气,反倒是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宣恪。
两人的军装相似,但在细节上有一些微小的区分,情报处军装上的暗纹是红色的,而他监察处制服的暗纹,是蓝色的,两人袖间戴着的都是丹夏的红云飞鸟徽章。
罚站这种事,於夜弦小的时候就皮,没少被罚过,此时完全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意思,反倒是不断拿眼睛去瞄身边的宣恪。
昨晚刚坐过同一辆车,关系再不好,今天不打个招呼,那也生分了,所以於夜弦决定特别不要脸地给宣恪打个招呼。
“你来多久了?”於夜弦试图用眼神交流,先给了宣恪一个友好的微笑。
宣恪眼观鼻鼻观心,压根没把於夜弦放眼里,身姿挺拔,衣装整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老狐狸说什么了吗?”於夜弦继续挤眉弄眼。
“哎,我怀表是不是丢你那儿了?”
他那表情怪异得很,顾忌着前面的总督,不能出声,只能靠口型表达自己想说的话,想传达的意思大约只有自己才能明白。
宣恪余光瞥见了他拧得皱巴巴的一张脸,唇角动了动,转瞬即逝。
於夜弦愣了。
刚才那一瞬间,宣恪好像笑了。
又好像没有。
笑了没,到底笑了没。
他迫于验证这个问题,于是脚还站在原地,身子却侧上前去看身边宣恪的表情。
总督咳嗽了两声,於夜弦立刻端正了身子,站出了标准的军姿,仿佛之前那个探头探脑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於夜弦,你眼睛疼吗?”总督问。
正常人都能听出来他是苛责,被责备的人却一脸无辜:“您怎么知道,昨晚熬夜了,没睡好,眼睛还挺疼的,多谢总督关心。”
没睡好是真的,主要是蓟叶这人挺有趣,他有点怀念。
“行了。”总督也被闹腾烦了,指了指会议桌尽头的两个座位,示意他们两人坐下。
宣恪行了丹夏的军礼,在会议桌的尽头坐定,於夜弦有样学样,隔着一个椅子在桌边坐了下来,准备看看这丹夏的老狐狸到底想搞个什么把戏。
“两位都是丹夏的重臣。”总督开口道,“私下有什么过节吗?”
宣恪摇头:“没有。”
於夜弦复读:“没有。”
“你闭嘴。”总督用笔点了点於夜弦。
於夜弦哦了一声,继续拿眼睛去瞟身边的宣恪。
总督问一句,宣恪答一句,两人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还原了个七八分。
於夜弦面上听得认真,心里却想了一串有的没的,老东西试图和稀泥,背后却指不准拿着什么坏心思,四座天行岛因战争从地面上升起,能坐到四岛之一总督位置的,不可能是什么善茬。
而且从当今局势来看,丹夏占领着牧南的腹地,与此同时进攻塔北,是四座天行岛中最好战的一个国家。
冉锋象征性地和完了稀泥,毫无诚意地说了些让两人关系好点儿,共同推进丹夏对外战争的之类的屁话,於夜弦捡着听了几句就开始走神,腿却在桌子下边绕过了中间的椅子,去踢旁边的宣恪。
他还惦记着刚才宣恪脸上浮现的那个若有若无的笑,于是格外想验证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仗着冉锋还在说话,他面上摆出了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脚却开始不老实。
他像是抠门般在宣恪的小腿上轻轻踢了两脚,同他意料中的一样,宣恪动也没动,仿佛他踢的是一块石头。
见宣恪此时没什么反应,於夜弦玩心大起,上上下下用脚把宣恪的小腿敲了个遍。
间谍做久了,越发枯燥无聊,倒是他还能发现宣恪这个乐子,眼下整个於夜弦都是膨胀的。
“圆圆啊,你悠着点。”仗着除了於夜弦没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樱桃出言提醒。
能有啥事,宣恪这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性子,现在还能站起来就吃了他不成,再说了,不触及他的底线,宣恪还是可以交流的。
“宣恪昨晚没在路上打死你真是个奇迹。”樱桃继续道。
周围有宣恪和总督,於夜弦没法开口和樱桃反驳,索性决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推断。
于是於夜弦调整了角度,抬了抬腿,继续踢宣恪,甚至格外猖狂,逮哪儿踹哪儿,踢完人家一条腿的都够,还得寻着人家另一条腿来踢。
甚至变本加厉,伸进人家****,继续踢,试图让宣恪给点反应,他腿长,也不知道自己踢中了什么地方,宣恪的呼吸一滞,飞快地转过头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於夜弦惊呆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能在宣恪的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表情。
又是笑又是瞪人的,这人今天的心情是有多好。
下一秒。
於夜弦叫出了声:“哎哟。”
妈的,宣恪反击了。
宣恪垂在桌下的手,一把扣住了於夜弦作乱的腿,在他的小腿肚子上狠狠掐了一把。
下手速度之快,力度之黑,让於夜弦差点疼出了眼泪。
樱桃凉飕飕地在於夜弦耳边道:“哦,让你皮痒,翻车了吧。”
“*。”於夜弦骂了一句。
“你想操谁?”总督停下正在说的话,看向了於夜弦。
宣恪:“……”
於夜弦赶紧低头:“没谁……”
第14章
於夜弦的手伸到桌下,揉了揉自己的腿,这个痛感,估计是被掐出了一块淤青。
“这么凶?”於夜弦用口型问。
他白了一眼宣恪,发现宣恪周围的气压也很低,像是被他刚才情急中蹦出的字吓了一跳,又像是还在对他刚才踢自己的事情不满。
两个在总督的长篇思想教育中即将握手言和的人,一时间又陷入了彼此敌视的状态。
“宣处长,对我有什么不满当面说啊,在背后偷偷搞什么小动作?”於夜弦把平日里自己在总督面前表现出来的性子发挥到了极致。
“行了行了。”总督摆出了一副头疼的神色,“我还不知道你吗,宣恪的性子我也知道,你若不是招惹到他,他不会对你动手。”
宣恪跟着点头,板着一张脸。
於夜弦:“?”
总督口中不会轻易动手的那个人,刚掐了他的腿啊,可疼了。
不能再闹了,冉锋已经给了台阶,他必须顺着下了,於夜弦心里明白,憋屈地开口道:“对不起哦。”
毫无诚意。
宣恪看他的眼神有点复杂。
冉锋怪异地看了於夜弦一眼,估摸着教训得差不多了,放下手中的笔,拍了拍手。
“说了这么久,你们也渴了吧。”他看似亲切地问了两人。
他的笑像是写满了对下属的关心,於夜弦的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来了,老狐狸的下马威。
“两位今日听了我的一番话,不如就此握手言和。”冉锋笑道,“你们一个在监察处,一个在情报处,对我丹夏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里不宜喝酒,以茶代酒又太过寡淡,不妨我请你们喝些稀罕东西吧。”
“是。”宣恪像往常一般应答。
什么稀罕东西,於夜弦的目光闪了闪,像往常一般,用他那种熟稔的语气道:“战争年代,物资匮乏,全国上下的物资都以前线战争为先,总督您说,我能喝到什么稀罕的?”
“你看了就知道了。”冉锋深深看了於夜弦一眼,会议厅的门开了,两个士兵拖着个人一路走了进来。
於夜弦一眼就看见了那人的眼睛,身上的血像是冷了一半。
士兵押着的那个人,是个十**岁的少年,少年被按跪在地,怯懦地抬起头,露出了他那双蓝色如海的眼睛。
那眼睛的颜色,与於夜弦自己眼睛被掩盖的颜色,一模一样。
“见过吗?”总督看起来心情大好。
“没呢,第一次见。”於夜弦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用玩笑般的语气强撑着接话。
在他身边的宣恪摇头,开口道:“没见过,但听说过。”
於夜弦扫了宣恪一眼,没看出他的想法。
“雪靳皇族。”樱桃在於夜弦的袖中说,把於夜弦的记忆拉到了多年以前。
“你要隐藏好你的眼睛。”於夜弦记得,兵荒马乱的时候,姐姐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候的他说过什么,好像抗争过,不愿意喝下用来隐藏瞳色的药酒,直到他看见那些人是如何对待有着蓝色眼睛的人。
怀璧其罪。
雪靳皇族的血,能加快伤口的愈合,所以在很多人眼中,雪靳的后裔,不算是人,是药。
战争的绝望里,只要有那么一点儿希望,被逼到绝路的人们什么都信,第四座天行岛雪靳一夜之间丢失的时候,生着蓝色眼睛还活着的人,就不剩多少了。
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於夜弦有点头晕,他强撑着站稳,维持着脸上满不在乎的笑意。
他救不了他。
“他不算是皇族嫡系,血的效果一般,既不能让伤口尽快愈合,也不能救人,但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多少还算是雪靳皇族的后人,姑且相信有用吧。”三杯红色的液体被呈现在几人的面前,总督拿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宣恪应该知道,冉羽在找雪靳遗留的皇族。”
“知道。”宣恪点头。
士兵取出匕首,就这么刺进了那孩子的心口,殷红的血落在杯子里。
世界好像都在旋转,眼前是红色,耳边是冉锋和宣恪各自的声音。
间谍就是这样,从走上这条路的那天开始,他注定要把自己变成敌人中的一员,和他们站在一起,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蓟叶”也是,这孩子也是,他看着无数人在他面前卑微地死去,他却不能施以援手,因为所有人都说,要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后战争的胜利。
这些在庞大的战争面前,的确都是最小的代价。
连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他迫使自己转移注意,索性去听宣恪的声音,宣恪的话不多,声音却清冽好听,成为了他此刻最后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