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力气了,今天就到这吧。”
孟里也累的够呛,汗水从他精壮的胸膛淌了下来,他索性解开了衬衫扣子,将一身桀骜难驯敞开在外,晃得方知卓睁不开眼睛。
“我没什么大事了,你回去处理公司。”
“不成,我得看你好模好样从医院走出去才放心。”
“别老妈子,我一大男人,哪那么金贵了。”
方知卓掀开被子就想下床,被孟里一把按住。
“你干嘛去?老实点在床上给我躺着。”
方知卓面无表情看他。
“你没带套,难受,我去清理。”
孟里:我错了,老婆,我去,我帮你。
方知卓:给我滚一边去。
过了两天,温蔚扬拎着水果和花篮过来探望。刚一进门,孟里就发了声。
“小眼镜,你脸色太差了。”
确实,温蔚扬脸色灰黄,原本就不高大的身形又瘦了一圈。一条腿有些不太利索,应该是病变的位置又开始频繁疼痛。他把花篮和水果放在床头,拉了张椅子坐到方知卓床边。一向冷清的方知卓也委实动容,甚至红了眼眶。
“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温蔚扬咧开嘴笑笑,往方知卓伤腿上拍了一把,方知卓轻嘶一声,笑着说了一句。
“轻着点,故意的吧你?”
温蔚扬:看你是不是活蹦乱跳,有个事拜托你。
方知卓:什么事,你说。
温蔚扬:我拟了个遗嘱,信着你了,到时候你帮我办一下。
他的语气分外平静,就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题一样。
也确实没错,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道题,他找了自己当年最钦佩也最敬重的对手帮忙。
方知卓半天没说话,温蔚扬倒也不含糊。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几份文件,工工整整,每一条都严丝合缝,全权委托给了方知卓。
“如果有一天我只能靠机器续命,也麻烦你到时候拔了我的管子。”
温蔚扬笑意氤氲,如冬日暖阳。方知卓却像是掉进了冰窖,浑身都是冷的。
“没有希望了么?一点治愈的机会都没有了么?”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治了。”
温蔚扬摆弄着手里的苹果,声音轻柔,一字一句道来,每一字都饱含了苦楚和心酸。
“太疼了,我熬不住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属于大多数人。我想体面的死,在我还没有被病痛折磨到脱了相,只剩皮骨的时候,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这个看上去如此纤弱的男孩子,原是有一颗坚韧而伟大的心。他将所有的病痛和苦楚都埋在心底,只留下一副冷清的皮囊。他爱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不图回报,也不索取,他才是真正的善人。
方知卓这样想着,抬头看向比以往还要纤弱的温蔚扬,只得郑重地在文件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孟里早就出了病房,他本就比方知卓感性的多,生怕大老爷们落了泪,面子上过不去。二者,他倒是想看看,温蔚扬的遗嘱都立好了,涂林这个犊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男人。
电话拨了许久那边才接起来,涂林的声音非常疲惫,像是三天三夜都没睡一样,嗓子哑的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有事?”
“怎么了你?”
不管怎么说也是曾经的兄弟,孟里做不到一句不问。那边轻声笑了一下,像是在嘲讽自己,也像是在嘲讽别人。
“我出事了,孟里,你知道么,我出事的那一瞬间,第一反应就是拨你的电话。我都打出去了,又挂了。我想起来你早就他妈跟我掰了,孟里,咱们十多年了孟里,你他妈的说不要我这个兄弟就不要了,我做错什么了我!”
涂林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近乎于声嘶力竭。孟里心咯噔了一下。
“别他妈的在这嚎了,你出什么事了!”
“我被骗了。我房子没了,钱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孟里,就连那个孩子,也他妈不是我的。”
“你他妈活该!”
孟里气得要命。
“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说过,那个樊清雅不是好东西,你早晚栽她手里,我跟没跟你说过!”
涂林不说话了,孟里只能听得见他微弱的哭声。
他几百次想把涂林这个人渣掐死,但他们曾经的兄弟情是真的,友谊也是真的。
他们家最困难的那些日子,涂林曾经帮助过他很多。从家里给他拿水果,蔬菜,甚至是米面。没穿过几次的外套,甚至是全新的。他也帮涂林打过架,闹过事,接过小女生的怒火和泼面而来的奶茶。
他们的确曾是过命的兄弟。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们确实曾经一起走过一段。
“你在哪,见一面,我尽力帮你。”
孟里言简意赅,但他又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今天温蔚扬会突然拿了遗嘱过来。
“温蔚扬帮你了吧?”
涂林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
“孟里,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人,孟里,我他妈就是一畜生,我对不起他。”
涂林语无伦次,喉咙嘶哑。孟里气得要命,连连骂他说重点。
“他拜托他的老师请了很多年不出山的大律师帮我打官司,钱也是他出的。可是孟里,他哪有那么多的钱,他还得着重病,做着化疗……我……”
孟里打断了涂林的忏悔,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对,他没有那么多的钱,所以他今天过来告诉我们,他不治了。”
那边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是东西落地的一声重响,又过了一会,那边挂断了。
孟里听着话筒里嘟嘟的忙音,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八章
很快到了涂林和樊清雅的案子开庭的日子。方知卓的身体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温蔚扬找的律师果然名不虚传,近乎于扭转乾坤的态势,硬生生击垮了被告方早就准备好的围墙。
樊清雅鸡飞蛋打,在法庭上泪如雨下,要涂林看在肚子里孩子的面子上给她个机会。
涂林面无表情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长出了一口气,笑得格外灿烂。
“樊清雅,欺负老实人有意思么?”
他没有再给樊清雅任何机会,他此生所有的单纯和犯蠢都给了这个女人,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将近六年,他以为自己娶到了爱情,却没想娶到的是个圈套。
拿到了最好的结果,涂林没有忙着和家人抱头喜极而泣,而是在拥挤人群中找寻着那人的身影。
没有那个人,也就没有他涂林的今天。虽然对方越无私,显得他便越丑陋,但他还是想由衷地说一句谢谢,即使对方并不需要。
他最后是在法院后身的柱子前发现温蔚扬的。温蔚扬指间夹着根烟,脸色灰白,眉头紧皱,甚至连被烟灰烫到也没什么反应。
他真的太疼了,这种痛感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他远远就看到了涂林,也没想避开,他该有个郑重其事的告别。
“什么时候学的抽烟。”
涂林嗓子有些哑,他的西装沾了些尘土,头发也乱了,至于风尘仆仆。温蔚扬看向这个自己护了太多年的男人,突然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的错觉。
很多人和他说过不值当,他深知众人为他不值。可这世间又哪来那么多的公平,尤其是感情这个混账东西,他也向来都不是个喜欢索取的人。
“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你。”
温蔚扬掐了烟,第一次在涂林面前光明正大袒露自己的感情。涂林身子抖了抖,他怂的要命,甚至不敢看向温蔚扬的眼睛。他这幅样子温蔚扬太熟悉了,至于忍俊不禁,抬手在这人的脑门上轻拍了一掌。
“抬头。”
等涂林如他所愿抬起头,温蔚扬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数学怪胎,你第一次打架是因为有人叫我这个外号,记得么?”
“那都多少年的事了……”
涂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温蔚扬像爱抚大狗一样揉他的头发,娓娓道来。
“可我都记得。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过生日,第一次送我花,第一次在我父母打架的时候把我带到你家,给我的第一块蛋糕。涂林,爱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就像你对樊清雅,就像我对你。”
“蔚扬……”
涂林红了眼眶,这是他第一次去姓叫名称呼温蔚扬。不是调侃一样的小眼镜,也不是气急败坏的温蔚扬,而是像爱人一样亲昵。
这也是温蔚扬这么多年,离他的爱情最近的地方。
涂林抬手把温蔚扬搂在怀里,温蔚扬太瘦了,他像是在搂着个姑娘。脚下一堆的烟头,以至于他的身上都是浓重的烟草味道。那一瞬间,涂林突然有种错觉。
温蔚扬好像变成了个姑娘。
他能感觉到自己肩膀处的布料濡湿一片,温蔚扬哭了。
这是他的小眼镜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他也从没想过这会是最后一次。
“涂林,我好像不太成了。”
这句话是带着血腥味的,在他怀里的。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见温蔚扬的声音。
温蔚扬的葬礼全部按照他的遗嘱来办,没有大费周章,一切从简。放的也不是哀乐,而是肖邦的夜曲。
“这是他第一次弹给我的曲子。”
涂林一身黑色西装,他和别人不同,胸口戴着一枝纯白玫瑰。面容枯槁,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孟里站在他的右边,心情复杂的要命。
温蔚扬临终的那一刻,涂林一直陪在身边。即使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靠着氧气罩续命。孟里能看到他不停张合的嘴,他知道温蔚扬想说的不止千言万语。
涂林将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温蔚扬白皙无血色的手一路淌进他的病服。
孟里知道不是他的错觉,温蔚扬似乎是笑了,弥留之际,竟从他的脸上看到近乎于甜蜜的笑容。
他不知道涂林是为了让临终之人不留遗憾的离去,还是真的在内心挣扎着。如今人已作古,似乎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方知卓的腿还没彻底养好,拄着单拐,但不影响他来参加好友的葬礼。
他走到眼睛血红的涂林身边,交给他一张纸。
“温蔚扬所有的通行证,密码,都在这,他叫我留给你。”
涂林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一字一句地读着上面的文字。笔迹是温蔚扬的,他极度熟悉的瘦金体。他终于抑制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竟像个不受控制的小孩子。
孟里和方知卓没有久留,好友的葬礼,蚀骨灼心之痛,他们承受不了。
还没等到家门前,电梯里方知卓便有些撑不住了。他埋进孟里怀中,紧紧地抱着爱人,呼吸都有些粗重。孟里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用像是要把方知卓嵌入身体的力道,哑着嗓子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正是因为有了别人的苦难,才显得他们的爱情越发弥足珍贵。
“孟里,我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当年你不能接受我会是怎么样。我不坚强,也不善良,如果没有你,我怕会是第二个温蔚扬。”
方知卓的声音很闷,孟里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自己的小爱人远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天不怕地不怕。从小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性格上也有很大的缺陷,甚至在很多时候,孟里都能感觉到方知卓骨子里带来的偏激。
可他不怕,他也不在乎。他这辈子就认定了这个人,他接受方知卓所有的好和不好,他愿意将对方浸入骨血,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那晚方知卓搂着孟里的手臂一直没有松开,像是一松开对方就会跑了一样。
幸福太过来之不易,每一天都应该活得倍加珍惜。
苏胜儒被双规的那天,也正是苏睿受审的日子。
行贿罪,故意杀人罪,组织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苏家早已败落。用最后的一点能耐保了苏睿的一条命,但他的下半辈子确实已经毁了。
这天,孟里特意买了排骨和草鱼,领着方知卓回孟亚军那吃饭。顺便把孟铃和男友也叫了回来,一并吃个团圆饭。
孟铃的小男友把乐队散了,专心考起了司考,说什么要和嫂子学习,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生。说得倒是好听,孟里却依旧看他不顺眼,明里暗里呛着来。孟铃倒也不恼,咬着筷子看着他哥笑。
“你要是不搞定我哥,咱们俩这证,还真没法领了。”
小男友面如土色,没办法去求一旁仔细吃鱼的方知卓。
“嫂子,嫂子救我啊!”
方知卓一边挑着鱼刺,一边慢条斯理道。
“你叫我什么?”
小男友急忙把那句嫂子压在了嗓子里,换上了另一副谄媚的笑脸。
“哥,方哥,我亲哥!您帮我搞定大哥吧。我也不知道哪就惹到人家了,我太难了,真的哭了,铃铛说了,大哥不同意,她不嫁。”
方知卓转头看了一眼咬着筷子的孟铃,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把视线转向了要去厨房的孟里,站起来跟了上去。
“我也再去盛一碗。”
妹妹亦步亦趋地跟着,孟里盛完饭,转头看向虎头虎脑的孟铃,笑意越发明显。
“有事跟我说吧,说吧,什么事啊?为那小子求情免谈啊,这还没嫁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哥,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