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和叶南期应声。
摄像机就位, 场记打板。
“《戏衣》第二场第四镜第一次!”
谢知性格慢热,入戏不快,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我是虞淮”,才进入状态, 在镜头前, 收敛了平日清冷的容色。
门外“哐哐哐”的,有人在敲门。
虞淮知道是谁。
他走到门边,指尖碰到门时, 又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犹疑半晌,虞淮轻轻叹了口气,拉开一条门缝。
门顺势被一把推开,薄薄的日光穿进屋中,门外修长的身影逆着光。
傅景容穿着笔挺的军装,裹夹着一股寒冷的气息,脸色沉沉地望着他。
“原来是这位长官,今天的戏已经唱完了,您过来找我有事吗?”
虞淮仰头看着他,露出在敌军前惯有温温笑容。
“卡——”
游导伸长脖子:“虞淮,你看向傅景容的眼神不要这么无波无澜,看死人似的,有点情绪波动。”
谢知整理了下情绪,调整状态。叶南期抱着手靠在门边,冲他眨了下左眼,以示鼓励。
等了少顷,摄像机就位。
谢知仰起头,眼神复杂,有些惊诧与无来由的难过,脸色却很平静,又念了一遍台词。
游导盯着监视器,叫了声好,这个镜头过了。
准备下一个镜头时,叶南期好奇地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国内将演技派系大致分为体验派、方法派与表现派,也不知道叶南期是怎么看出来的。谢知老实回答:“想了想家里的孩子。”
——一想到风度翩翩的裴先生像个小孩儿似的冲他撒过娇,他心里就忍不住地冒出股复杂的情绪。
再一想到裴先生喜欢的人竟然是何方明,更复杂了。
叶南期讶异:“你和裴总原来已经有孩子了。”
谢知:“……不是。”
“领养的?”
谢知:“嗯。”
认真说来的话……
就是他领养了裴衔意。
等了会儿,游导又喊起来。
“《戏衣》第二场第五镜第一次!”
“action!”
门“嘭”地一声关上,傅景容一步一步靠近虞淮,眼眶似有微红:“这么多年不见,你是忘了我,还是不敢认?”
“……”虞淮闭了闭眼,脸色平淡,“一时眼瘸不敢认而已。景容哥,别来无恙?你的变化出乎我的预料。”
“你的变化更让我吃惊。”
沉默的对峙气氛无孔不入,傅景容眼里的愤恨与失望交织,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你忘记我们当初发过的誓,忘记你爷爷和教我们读书的周先生是怎么死的了?你为什么要给他们唱戏冲他们卖笑!让爷爷和先生知道你在给这些敌军唱戏,他们……”
“他们是怎么死的,不用你提醒我!”虞淮不堪忍受地打断他的话,满眼失望,“傅景容,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
许多话不能说出口,两人紧绷着身体,目光交错又滑开。
许久,傅景容转身离开,手碰到门把时稍稍一顿,侧头冷冷道:“再让我看到你给那些人唱一次戏,我就打断你的腿。”
虞淮怒极反笑:“你凭什么!”
傅景容这回却沉默了,半晌低声说:“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他没有说。
“过!”
上午的拍摄进度非常顺利。
叶南期的演技好,傅景容的情绪外露又比虞淮激烈,有他带动,时而接触不良的谢知很顺利地融入了角色,两人意外地合拍。
小D蹭了光,和偶像合了影还拿到签名,乐得嘴咧到耳根子。
谢知靠墙看他乐,转眸见叶南期温和的表情,指背抵着唇,认真思考要不要告诉叶南期,这小孩儿乐是因为他的签名可以卖钱。
剧组的整体的气氛也很和谐。
游文骥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导演,和谁都能开玩笑,拍戏有耐心,不会一急眼就气吼吼地骂人扔东西。
这个剧组的员工班底是他带出来的,质量高,很少有娱乐圈里那些泛化的不光彩的交易。
除了叶南期外,剧组里还有位颇负盛名的老戏骨,老人家脾气不太好,起初不满意谢知的表现,搭了几场戏,见他愿意学,一点就通,脸色和缓许多。
以前拍戏是为了赚钱还债,现在拍戏……谢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还要拍戏。
或许是他弹不了钢琴了,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没废。
之前没待过这样的剧组,磨合了几天,谢知受益匪浅。
和这些真正的演员交流几句,比自己闷头瞎琢磨几天还管用。
剧组气氛虽然轻松,但拍摄是忙碌的,早出晚归,谢知做事专注,不喜欢分心,一不注意,把家里的“宝”给忘了。
裴衔意也很久没联系他了。
也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忙碌了小半个月,B市又降温的这天,收工时将近凌晨一点。
回酒店前,叶南期收到个匿名的深夜爱心便当,迎着众人心照不宣的眼神,笑而不语。
两人住在同一层的对门,每晚都顺路回去,叶南期在电梯里满足谢知的好奇心,大大方方地承认:“家里那位让人送来的,今晚太忙,没来得及吃晚饭,他担心我的胃受不了。”
谢知想起家里的熊孩子,冒出股更莫名的羡慕。
转了个角快到房门前时,他心里生出种微妙的预感,脚步一顿,撩起眼皮。
“1503”号房门前站着个人。
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模糊拖曳在地上,他戴着口罩低着头,靠在墙边,依稀可见锋锐英俊的眉眼,一条腿屈着,抱着手静静地等在那儿。
谢知恍惚又想起了以前他的那条大狗。
高中晚自习回到家,有时谢父谢母不在,饺子就安静地等在门边,门一开,它就热情地扑过来。
于老师说得对。
总要有个人等着。
叶南期的脚步也停下来,看看谢知,又看看那边高大的男人。
他也是圈内人,多少听过点八卦,一眼认出那是谁,觑了眼谢知的神色,隐约有了点猜测,故作惊讶:“诶?私生粉追到这儿来了?”
谢知:“……”
谢知回神:“不瞒你说,其实是私生子。”
叶南期以为他在开玩笑,乐不可支。
听到声音,不知道在门边等了多久的裴衔意缓缓看过来。
半个月没联系,谢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真来探班了?
叶南期非常有自觉,走向自己屋:“晚安,小谢知。”拿出房卡正要进门,他又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瞄了眼裴衔意,“期待我们明天的吻戏哦。”
裴衔意:“!!!”
门“咔哒”一声合上了。
谢知好笑地摇摇头,走到裴衔意面前,抱臂望了他片刻:“让让。”
裴衔意动作迟缓,听到他的话,才往旁边挪了挪。
听话得不行,甚至有点小可怜。
谢知的心一下就软了大半。
他打开门,让身后沉默的大尾巴跟进来,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指尖不经意相触,谢知才发觉他的皮肤烫得不正常。
裴衔意坐在小沙发上,口罩都没摘就要把杯子往嘴上凑。
谢知按住他,微微倾身,勾勾指头,将他的口罩拉下一边,指尖碰触到他的脸,烫呼呼的。再伸手一摸额头,滚烫滚烫。
“你发烧了。”判断出结果,谢知垂眸和他对视,“怎么过来的?宋淡没把你拆了?”
裴大爷生病后很安静,脸颊红红的,用额头蹭了蹭他冰凉的手指:“开车过来的。”
谢知伸出双手,扯着他的脸往两边拉了拉:“去床上躺着。”
裴衔意:“你也去吗?”
谢知没有回答,拿起手机给小D打了个电话:“送点退烧药上来。”
小D正跟室友一起吃夜宵,闻声一吓,紧张地问:“谢哥,你发烧了?”
“不是我,是裴先生,”谢知低头看了眼攥住他的衣角不放手的裴衔意,补充一句,“烧得不轻。”
挂了电话,谢知一弯腰,把裴衔意打横抱起来走向床。
裴衔意立刻清醒,悲愤地挣扎:“不准这样抱我!放我下来!”
谢知走到床边,把人往床上一扔,单手撑在床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
裴衔意脸更红了,总感觉这行径这对话有哪里不太对劲,默默缩进被子里脱衣服,一件件扔出来。
谢知翻出自己的睡衣给他:“将就一下。”
门铃响起,谢知点点裴衔意的额头:“封印。”
裴衔意:“……”
裴衔意乖巧地被封印,换好衣服缩在被子里不动了。
小D来得飞快,把药递给谢知,垫着脚越过他的肩往里瞅了好几眼,憋来憋去,没忍住多嘴:“宋助理说裴先生不眠不休地加了好几天班,把需要处理的视频会议和文件全部处理了,就是为了来看您。”
谢知稍稍一怔,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快得他差点没抓住。
小D:“我先走了啊,裴先生就交给您了哥。”
“小D。”
手还没碰到门把,小D听到身后谢知冷淡紧绷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跟裴先生搭上线的?”
小D浑身一僵。
谢知单手撑住门板,垂着眼,脸色难辨喜怒:“还是说,你本来就是裴先生的人?”
小D后背直冒冷汗,慌乱地转回身,悄悄瞄了眼他的脸色,吞吞吐吐,垂死挣扎:“这个……我和宋助理有点交情……”
谢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糊弄了几回,你就觉得我脑子也有问题?”
“……”
“回答。”
知道是自己多嘴彻底露馅,瞒不住了,小D咬咬牙,干脆交代出来:“谢,谢哥您别生气啊……裴先生也是担心您,想知道您在外时的状况,没有涉及隐私的!”
谢知黝黑的瞳眸冰湖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捏着药的手隐隐在颤抖。
分明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小D却觉得那里面蕴着某种恐怖的风暴,让他心惊胆战。
他咽了口唾沫,可怜兮兮地卖惨:“谢哥你也知道,我从农村来的,没什么背景,就人比较机灵,裴先生说您身边缺一个解闷和能帮您圆场的,就找了我……您可千万别炒了我,您要是炒了我,我就只能回家种地养猪了,以后您要是想我了,就只能在财经致富频道上看到我养猪大户李铁蛋了……”
乱七八糟的话匆匆从耳边擦过,只有那句承认的话灌入耳中,平地炸起惊天雷,内心压抑已久的风暴轰然而作,五脏六腑都被狂风卷过,逼得眼眶酸涩发胀。
谢知差点站不稳。
他单手捂着脸,什么也没说,良久,长长地、长长地呼了口气:“……回去休息吧。”
没被当场炒鱿鱼,小D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带上门离开。
咔哒一声,过往的一切如倒带的影片,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温柔的裴先生,强势的裴先生,逼他吃药的裴先生,陪他散步的裴先生,背着他一步步爬上山的裴先生。
失忆后只要他的裴宝,依赖他的裴宝,只听他的话的裴宝,邀请他跳舞的裴宝,为他出头的裴宝。
……你们是同一个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十章之内裴宝不恢复我倒立码字
第37章
谢知在原地站了很久,倒了杯热水, 带着药回到床边。
裴衔意把自己藏在被子里, 只露出一双黑眸, 因为发烧的关系, 眸中蒙上层水雾。
谢知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眼神。
这个混乱的裴衔意也不能告诉他答案。
他慢慢坐到床边, 把药递过去:“吃药。”
裴衔意爬出被子,靠着床头,嗓子沙哑,还有点鼻音:“你喂我吃。”
谢知没有拒绝,亲手喂给他吃,看着他吞咽下胶囊和药片:“来几天?宋淡没有意见?”
裴衔意嘀咕:“年终奖翻五倍,他能有意见才怪了。”
谢知:“……”
谢知压抑着情绪,深吸了口气, 把他摁回去,拿着睡衣去浴室, 匆匆冲了个澡出来, 回来见裴衔意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见他来了,做贼心虚地收起手机。
谢知掀开被子钻进去:“裴先生,你知不知道, 每次你干坏事后, 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屋内的灯暗下去,凄风冷雨被阻隔在外,被子里暖融融的。
裴衔意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怕传染给谢知,背过身去,憋了会儿,小声说:“你不要和那个叫叶南期的拍吻戏。”
“为什么?”谢知睁着眼,望着他的背影。
其实他和叶南期早就商量好了吻戏用借位,亲热戏用替身。
他也大概知道裴衔意抗拒的缘由。
可他想听他亲口说出原因。
发高烧的裴衔意烫得吓人,隔着中间的一小段距离,都能若有若无地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眨了眨眼,脑子里糊成一团,努力找理由:“他没我帅。”
“……”
“没我高。”
“……”
“还没我有钱!”
“……”
裴衔意沉默下,吞吞吐吐、期期艾艾的:“他有老公了。”
谢知淡淡道:“吻戏、床戏、裸戏,但凡剧本里有,我们就得抛弃一切私人问题,做好自己的工作,这是演员的基本素养之一。敬业,是你当初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