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意识到这些根本不是理由,他自己在选择交往对象的时候是从来不考虑什么共同爱好(除非是床上的爱好)或长远相处的。
……因为他几乎可以算得是我的家里人。弗洛雷喜欢柯特,曾警告过我不可以去招惹他。——但不可否认,弗洛雷也叫他不可以退学,不可以酗酒,不可以抽大^麻,不可以弄出丑闻,不可以去护理之家工作……
……因为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上帝!他和柯特到底有什么关系?朋友吗?根本不是。雇主和雇员吗?
莱昂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大能够理解自己。当然,也不理解柯特——柯特也不是那种容易理解的人,至少于他而言。他只知道他本能地排斥和柯特有进一步关系的想法……除了那天在民政局里,那个意外的、爆发式的吻。
那完全是昏了头的一时冲动。他想。大概我真的很不想去和卡罗结婚登记,因为结婚恐惧症什么的,然后觉得我为了家族做出了这么大牺牲,需要得到一个糖果。
当然柯特并不是一个糖果。所以那么做很不对。可是……
他吻我的时候好像墙壁都在四周融化了一样。
那个时刻,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有整个世界,过去未来的所有时间,可以用来亲吻……而且怎么也吻不够……
莱昂用力摇了摇头。他觉得今天他想到这个吻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一些。而且每次想到的时候,似乎都比上一次更令人冲动,而浮想联翩。
我真想知道他那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那个他心里的声音说。
再一次,那种浓重的不安的感觉攫住了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他伸手扳住了手套箱上的开启栓,似乎是要随便找一些东西来分散一下自己注意力。
手套箱打开了。淡淡的黄光透了出来,照亮了里面他之前就看到过的那两样东西:行车手册和文件夹。
文件夹在手套箱里被挤压得弯曲了起来。他不加考虑地把它抽出来,看到塑料软外壳已经完全变形了。
实在不大像是柯特那样的人对待文件夹的方式。莱昂心里模模糊糊地掠过这个念头。随即觉得这个文件夹看起来颇为眼熟。未及思考,他已经翻开了它,里面只有薄薄的的几页文件,夹在透明的保护页里。
最上面的一份是结婚登记授权委托书。莱昂就着手套箱昏黄的灯光,读着那些字:
“我,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德国与意大利公民,
在此授权柯特·海尔曼,
为我与卡罗·卢西奥·特兰提诺先生的缔结婚姻,
代行登记并作出以下意思表示:
……”
他匆匆翻到了下一页,是他作为若谢罗-格林纳瓦工业技术集团公司及其附属公司的股东签署的给柯特的全权委托代理书。
这时一张小纸条忽然从文件夹里滑了出来,落在他膝盖上。莱昂愣了一下,隐约记起在那个很久以前的股东会上,似乎就有这么张纸条掉了出来:但他当时无暇去看,顺手又塞入了文件夹。
他拿起了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寥寥两行字
“莱昂,
我向你借了运动外套和牛仔裤。”
没有落款。但他认出来是柯特的字迹。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为什么字条会在这个文件夹里?
他迅速合拢了文件夹。暗淡的灯光下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这没什么。他想。是柯特借走了运动外套和牛仔裤。
……应该就是在那天夜里。因为他在“老麻雀”门外吐了他一身。柯特不得不扔掉他的外套,但还是弄脏了汽车。
他们把他送回了公寓。柯特和安德烈,还有克里斯蒂娜。之后柯特借穿了他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因为他们两个的衣服尺寸一致。
莱昂吁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在发抖,因为很冷,他的头发和身上都被雨淋湿了。
他把文件夹塞回了手套箱,然后拆开了JOOP套头毛衣的保护套,把毛衣盖在自己身上,但还是抖个不住。我可能生病了。他想。要说这可不是生病的时候。明天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也许是之前吃下去的镇静剂终于发挥了作用。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身体和心里都平静了下来。
他睡着了。
20
那条蛇从礁石的洞口钻了出来,吐着信子。它圆圆的眼睛看着莱昂,头颈一张一弛,弯曲的嘴部露出了一个狞笑。
我不知道蛇还会笑。莱昂想。多么的奇怪啊。
他趴在沙砾上,面前是那条狞笑着的蛇。
蛇向他游来,缓缓地,不紧不慢地。仿佛只是在悠闲的漫步。
莱昂跳了起来,开始拼命奔逃。蛇在他身后紧紧追赶。
他扭动着四足,爬过布满黑色礁石的沙滩。在他爬过的地方,无数蛇从礁石的缝隙和裂口里钻了出来,加入了那个围捕的队伍。
他气喘吁吁,浑身无力。我逃不动了……他绝望地想。
我很疲惫。
我已经逃了很久。再也逃不动了。
……他看到那些蛇在他面前,密匝匝地一片。它们细长的头颈(也许是身体)在空气里摇曳,似乎在彼此间窃窃私语。
它们在狞笑。每一条蛇都在笑。
他无路可逃。
……
莱昂惊醒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愣愣地想。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汇成不断流下来的水滴。
他想去找手机看一看时间,但是身体僵硬,手脚也不听使唤。他的意识似乎还没有完全离开那个梦境。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想着梦里的蛇。
他想起结婚登记的前一天夜里,他也做了这个可怕的梦,然后再也无法入睡。一大早,他就跑到萨森堡博士的诊所去,截住正要去上班的博士,强迫她和他讨论关于蛇的梦。
记得她说:“关于蛇的恶梦是很常见的。一般来说它们只是在梦里使用的表象符号:因为你感到担忧、害怕,所以大脑会产生一些图像,构造情景,来解释这些情绪。
“符号本身并不能作出过度解释。因为大部分人都害怕蛇、蜘蛛或昆虫,这种害怕来自于远古的自然进化:它们是一些小动物,常被忽视却可能带来真正的生命危险,所以容易和潜意识里的莫名担忧和恐慌联系在一起。
“不过蛇的形象有点特别。因为它的形状,很多人认为它引起的联想和男性生/殖/器有关。换而言之,可能带有隐藏的性意味。”
“简直是胡扯。”他记得他当时气愤地反驳。“这意思是我想象了有许多蛇,代表着许多男人的老二,来追着要来上我吗?”
她又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因为后来他就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莱昂看着面前的玻璃。玻璃白茫茫的,凝结了他呼出的气。
按照萨森堡博士的说法,蛇并不是要来吓唬他的,而是正好相反,因为他感到害怕,所以才会想象出蛇来——以解释他感到的那种害怕。
但我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他看着车前方。良久,忽然前方朦朦胧胧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莱昂伸手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认出了那个人正是柯特。柯特从洛伦的公寓房子里出来,正撑着一把伞向这里走来。
莱昂一打开车门,立刻有密密的雨落下来飘进车里。他只好把门又关上,等着柯特自己走到车里。
他看着柯特向这里走来,觉得他走得特别慢,恨不能下车把他立刻拖近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迫切地期待和柯特单独在一起。
终于柯特来到了近前。但他没有走向驾驶座,而是走到了莱昂这一边,抬手敲了敲车窗玻璃。
莱昂按下按钮,窗玻璃滑落下来。柯特向他俯身靠近,说:“莱昂,卡罗没事了。”他手里亮起了一个小手电筒,仔细地照了照莱昂的眼睛,然后说:“你可以把车开走了。”
莱昂不明所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柯特?你不上车来吗?”
柯特说:“车是公司借给我的。我明天就回法兰克福了。卡罗回来了,我想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自己可以处理,不需要我再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平和,完全是他那种惯有的、公事公办的态度。但莱昂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不安。
他张了张嘴,却突然发现他并不知道要和柯特说什么。
“可是现在在下雨……”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为什么不开车和我一起回去?我是说,回你的酒店……”
柯特说:“我已经叫了出租车。马上就会来了。”他向街对面看去。
莱昂说:“等等,柯特……卡罗留在洛伦那里,没问题么?”
“不会有事的。”柯特说。“卡罗只是要来告诉洛伦一件事——他需要和洛伦一起做出决定而已。……如果我猜想的不错,你们和特兰提诺集团的合作恐怕是要受到影响的。”
莱昂并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样的话,”他急切地说,“我想弗洛雷一定会很需要你。”
柯特说:“弗洛雷需要马上再雇一个公司律师。我已经向他推荐了几个人。应急备忘录也发给他了。”他的眼光在莱昂身上只停了几秒钟,随即又望向另一边。
“莱昂,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接下来还会有很多事情,但那应该是我的继任去完成的。——我在格林纳瓦的服务结束了。”
莱昂感到身上再一次起了寒颤。柯特的语声里有一种很温柔的态度,仿佛他们是两个老朋友,正在亲切而平常不过地见面寒暄。但是他能感到那种礼貌下面的疏远,冰冷和……疲惫,就像那天他在医院的走廊上对他说话时的感觉一样。
“我不明白,”他几乎是喊了出来。“你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开车回去?”
柯特向后退了一步,看着莱昂。莱昂的手紧紧地抓着落下来的车窗玻璃边沿,半个头探出了窗外。雨水落在他前额的头发上,又顺着额头流到脸颊。
大雨如注,在两个人中间隔开了一道冰冷的帘子。柯特站在那里,握着伞,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出人意料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莱昂,”他温和地说,“我看你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这时候两道闪亮的车前灯光照了过来,映亮了面前的无数雨丝,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驰过,在街对面停下了。
莱昂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呆呆地看着柯特向那辆车走去,收拢了伞,钻进车里……出租车的前灯亮起,开动起来。
……车开远了,把他一个人留在湿冷的黑暗里。
21
莱昂湿淋淋地爬到了驾驶座上,把钥匙插入方孔。车发动了起来。
“我得先回去,好好地洗个澡,睡一觉。”他自言自语。“明天……”
明天,柯特就会回法兰克福去了。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显得那么绝望?明明法兰克福不是什么很远的地方。而且柯特以前也离开过一次,那次是去埃尔福特,几个月后他就回来了……
——但是你知道他这次不会再回来了。那个心底里的声音说。
柯特整理出了那些原属于莱昂的衣服,清洗过熨烫平整,叠放在后座上。他签过字的授权书折成一团塞在手套箱里。
他说:“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他甚至都不愿意再跟他一起,坐在同一部车里……
莱昂猛地踩下油门,车蹿了出去。
雨刷在前窗快速地摇动起来。视线模糊。
只是柯特而已。莱昂想。他的思绪里带着愤怒和痛楚。为什么我要介意?
甚至都算不上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十四岁的时候他曾经对柯特说。“我有一些家人和亲戚们,还有很多为我们工作的人。但是没有朋友。”
柯特说:“你希望你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我的朋友,还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轻蔑地笑着说。“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需要。
“你知道我有一个舅舅,乔瓦尼。他有很多情人,男情人和女情人。他们说,他令他的情人们彼此争风吃醋,最后在他四十岁生日的那天,在帕多瓦广场上被他的一个情人从背后开枪打死了。
“我看过他的情人们的照片,很多。他们都很迷人:男人和女人。——我想这才是我想要的一切。”
“包括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吗?”
“当然,有谁高兴活到四十岁以后的日子去呢?”他向他露出了放肆的笑容。“我这种理想吓到了你么,书呆子?但这不关你的事,我决不会要你做我的情人:因为你很无聊,而且不够好看。”
……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天差地远的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交集。
为什么我会如此在意?
“我觉得好玩的是,”十九岁时他向柯特说,“施瓦本人喜欢森林,也喜欢企业,而伦巴第人喜欢歌剧,也喜欢调/情。我喜欢森林和调/情,讨厌企业和歌剧;而你却喜欢企业和歌剧,不喜欢森林和调/情。——柯特,我觉得你应该多讲一点意大利语,或许将来会发现调/情的乐趣也未可知。”
柯特说:“既然我已经在为格林纳瓦服务,我有很多机会讲意大利语。……而且我是喜欢森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