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莱昂说。
“不必客气。”萨森堡博士平和地说。“我其实考虑过报警,但是鉴于你的身份和介绍你来的人的关系,我还是觉得不宜张扬其事,就让人把你搬了进来:在我确定了你的确只是睡着而不是吸毒过量了之后。”
“我没有吸毒。”莱昂说。“我以前会用一点大麻叶子,但从没碰过硬毒品。我在护理之家工作过,知道那种后果。”
“是的。但是你今天早上拦住我的时候,样子的确很让人生疑:眼眶乌黑,两眼布满血丝,并且情绪极其不稳定。”
“那是因为我已经连续几天都没法好好睡觉。”莱昂说,用力地揉了两下额头。“我又做了那个该死的梦,就是那个蛇在后面追我的梦,一连做了两次……以后我就有点不大敢睡觉。那些药房里卖给我的非处方安眠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我想它们还是发挥了一点作用,只不过晚了几个钟头。”萨森堡博士说。
“也许吧……天!”莱昂跳了起来。
“今天还是10月25日对吗?”他急切地看着她。“我没有一觉睡到了26日吧?”
萨森堡博士点了点头,说:“今天是25日……”莱昂立刻打断了她:“现在是几点?”
萨森堡博士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1点半。怎么了?”
但莱昂已经没有工夫回答她了:他匆匆忙忙地穿上鞋子,连鞋带也来不及系上,就向外跑去。在门口他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但所幸及时控制住了平衡。他停下来把鞋带胡乱地塞进了鞋子里,就沿着大街拼命地跑了起来。
苏珊·萨森堡博士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然后回过身来,看着桌上的记录纸。
“蛇。落叶。——落叶里的蛇?雨。地上没有水。星星。La vita*. 洛伦。”
“但愿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喃喃自语。
* La vita是意大利语,兼有“生命”和“生活”之意。
14
“莱昂!”克里斯蒂娜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是个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看起来挺糟糕的。所以我是从后门溜进来的……”莱昂喘着气说。“我没迟到吧?”
“还有五分钟。”他的姐姐安娜贝拉回答道。今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浅橘红色纱裙上点缀着珍珠和水钻拼成的白百合花,将她那双深褐色的、迷人的大眼睛衬托得煜煜生辉。
“而且卡罗也还没来。”她安慰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看在上帝的份上!”弗洛雷叫道。“你是又嗑药了吗?我怎么也打不通你的手机……”
“手机没电了。”莱昂说。“昨天我忘记了给它插上充电线。——弗洛雷,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只是睡过头了而已。”
弗洛雷气鼓鼓地瞪着他。安娜贝拉及时插了进来,阻止了新一轮的爆发:
“好啦,莱昂已经来了,并没耽误什么。他只需要换件衣服就可以举行签字仪式。”她看向一旁。“柯特,亲爱的,我实在抱歉,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当然不。”穿着Brioni套装、打着银灰色领带的柯特简单地回答。
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过走廊,走进洗手间。莱昂打开水龙头来哗哗地洗着脸,掬了水来抹他的头发。柯特快步走进一间隔间,关上了门。
“喂,你不必这么一副好像我要强/奸你的样子。”莱昂在外面砰砰地敲了两下门板。
“还是你不高兴用Brioni来换我的旧毛衣和破牛仔裤?”
柯特打开了门,手里拿着松开的领带,看着莱昂说:“你只有五分钟穿好衣服出去。”
莱昂抱着手臂说:“我看我们没必要换什么衣服,你完全可以代表我去签字。” 他的唇边浮现了一点嘲讽的笑意。
“其实我很奇怪,我们国家的法律居然允许在结婚这么神圣的事情上都可以授权他人代表。”
他若有所思地说。“哦,我忘记了,其实并不是什么神圣的事情,否则怎么能够用来逃避反垄断审查呢?”
柯特说:“我不会代表你去签字。”
“哦,你会的。”莱昂说。“否则你穿着Brioni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你并不是我家里的人。多么可惜。弗洛雷一直都那么喜欢你,他一定巴不得你才是我,永远会摇着尾巴二话不说地去做一切他吩咐做的事……”
柯特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么用力,以至于莱昂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看着柯特。那双一贯镇静而平淡的灰眼睛里闪动着某种激烈的情绪,令他感觉下一刻就有被一拳挥到脸上的危险。
但是并没有。柯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不会代表你。”
他放开了手,随即关上了隔间的门。
莱昂脱下/身上的套头毛衣丢在地上,然后是牛仔裤。他带着恶意地在它们上面踩了两下,从门板下方踢了进去。
几分钟后,门打开了。柯特已经穿上了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抱着衣服走出来。
“你得在这里帮助我穿衣服,柯特。”莱昂冷酷地说。“我命令你服务我。”
他从柯特手里接过衣服往身上套。再一次,那种让人颤栗的感觉袭击了他。
Déjà vu.
该死的似曾相识。
总是一次一次,不断地重复。上一次也是这样。在森林里。和柯特对换衣服。让带有他身体气息的衣物熨贴在自己的皮肤上。
他穿上长裤,然后有些急促地扣着衬衫的扣子。柯特就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地拿着那件贵重的外套。丝绸和精梳棉,手工剪裁,意大利的精美制品……但是毫无意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不需要这些。他有些悲哀地想。如果可以,我只想穿着我的旧毛衣和破牛仔裤走上圣乔治山的山顶,看太阳的光落在树梢的顶端。
……柯特从后面给他拉紧马甲上的束带,随即帮他穿上外套。莱昂转过身来,让他给他打领带。
“柯特。”他叫他的名字。
在他下颏下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把丝带的一端向下拉出。
“什么?”
莱昂说:“我要你知道一件事。
“上一次我们在树林里换衣服的时候,我对你说过:我偶尔对你也会有性幻想,但这没有意义。——因为我决不会碰你。
“我跟很多个我有过性幻想的人睡过觉,多到我记不清——我并不是一个会得控制自己的人。但是实现了的性幻想也不过如此:我从来不能和一个人保持三个星期以上的关系。
“我不会碰你,是因为我的哥哥弗洛雷曾经对我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除了你的出生为家族带来利益,你从来没为这家里做过一件事。’”他的眼睛在深浓的眉睫下闪动着冰冷的光芒。
“弗洛雷还说过:‘柯特对这个家和公司的意义比你大一百倍。你和任何人胡来我都不会管,但你要胆敢招惹柯特,我就来拧断你的脖子。’”
他停下了,看着对面的人,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然后踏前一步,吻住了他。
柯特的手臂骤然紧绷起来,抱住了莱昂的肩膀,然后抚上他的脊背。他的手指在他的发丝间颤抖。唇舌热烈地迎合缠绕,呼吸急促交汇,心跳到了喉间。
再下一刻,莱昂用力地推开了他。
他抱着手臂站在那里。Brioni的黑色套装贴合着他修长健美的身体,浅褐色的卷发松软平伏,在前额和两鬓呈现出美好的弧度,映衬着他同样颜色的美丽的眼睛,仿佛一个贝尔尼尼*的美少年雕像,美而没有一丝温度——冰冷的大理石雕像。
他轻快地宣布道:“现在我终于要去为家里好好地做一件事了。”
他转过身步履轻捷地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他遇上了迎面匆匆忙忙走来的卡罗。
他看起来糟透了,好像是个被判了终身徒刑而不得不上路的囚徒一样。莱昂暗想。
但谁不是呢。
十五分钟后,卡罗格雷·卢西奥·特兰提诺和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在婚书上分别签下两个人的名字,成为了德意志联邦与意大利共和国共同认可的合法配偶。
(第四章 完)
*乔瓦尼·洛伦佐·贝尔尼尼(Giovanni Lorenzo Bernini,或Gian Lorenzo Bernini(1598-1680),意大利最伟大的建筑家和雕塑家之一,巴洛克的艺术大师。其雕塑作品富于动感,及擅于表现戏剧化的张力,在寂静的雕塑线条里有流动乃至喷发的情感。
他是我非常喜爱的艺术家,因此这部小说里有两个人的名字来源于他:乔瓦尼·若谢罗(若谢罗家的浪荡子,莱昂的舅舅),和洛伦佐·特兰提诺(洛伦)。
——本章结束正好是全篇的一半。
第五章 雨夜
15
莱昂坐在苏珊·萨森堡博士面前的皮圈椅上,转了一圈,看着房间天花板上的榕树图纸。
“真遗憾你们换掉了虞美人。”他说。“我还挺喜欢那个花田图样的。”
“这个房间已经相当老旧了,我们年初的时候进行了局部装修。”萨森堡博士回答说。
“我很高兴您再次接受了我。”莱昂说。
“不必客气。”萨森堡博士说。“时过境迁,我想没必要为了大半年前的行为过于计较。况且你是个很有趣的病人。”
“谢谢。”
“你看起来气色还不错,比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大有进步。”
“其实是很不好。”莱昂说。“否则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他在圈椅上又转侧了一下,闷闷地说:
“我们是不是又要像第一次那样,从自我介绍开始?”
萨森堡博士说:“也许你可以简略地告诉我,过去几个月的情况?”
莱昂说:“你可能已经从报上了解到了:我结婚了。——不过拜托,千万别说‘恭喜’。”
他再度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然后简洁明了地说:
“我的丈夫在上月底企图自杀。”
萨森堡博士没有接话,沉静地等待下文。
“他在和我们全家周末一起去黑森林漫游的时候,在旅馆里吞了药,幸好被及时发现了,所以现在仍旧躺在罗腾堡的医院里。”莱昂说。“我都不知道他居然有那么多边缘性的处方药……他们之前说他情况不妙,但现在看来危险已经过去了。
“可想而知这个事情把我们家里搞得一团糟,当然还有他的家里。大家都担心洛伦,他的弟弟,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据说精神病和自杀倾向都会遗传,不是吗?所以我把他送回到这里的公寓,找人没日没夜地看着他。而与此同时特兰提诺家的亲属和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全的公司一刻不停地送来各种我看不懂的东西让我签字或者马上决策。简直是茅屋着了火。”
“我很遗憾。”萨森堡博士说。“现在情况是否有所好转?”
“我希望是吧。如果卡罗这个周末的确能顺利出院的话。”莱昂回答。“至少我可以把特兰提诺公司和洛伦这两个重担都从我背上甩掉。天晓得我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
“你的麻烦事?”
莱昂说:“我跟弗洛雷,就是我的哥哥吵翻了。因为……好多事情。首先是他不让我去护理之家工作。弗洛雷好像永远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喜欢在那里工作。他理解的工作应该是一些重要的事情。照看几个社会上的失败者不能算,除非打算作为爱心慈善宣传企业形象;但我决不能让他拿我做的事去做宣传——那一来我在那里就根本再待不下去了。”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我之前忘记说了:我上次从你这里跑走了以后,本来打算接着到你这里来的。但是护理之家让我每周过去工作三天。我去了以后,感觉自己正常了很多,就没有再来烦你。”
他沉思着说:“我喜欢在那里工作,照看那些住户,就是护理之家收容的那些人:酗酒,吸毒,无家可归……一般也不是坏人什么的,就是软弱而已,而且很不聪明,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弗洛雷不能理解软弱的人,也许因为他自己很少这些弱点。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某种程度上我也属于他们,我只是碰巧生对了地方——也许是生错了地方。
“我本来是应该生在一个农场,或者林业户那里,每天都穿同一条破牛仔裤,做些普通的活计, 没事就在森林里徒步和爬山,那样我会很快乐,大概我周围的人也不会觉得我是个一无可取的废物。但事实上我却生在了一个家族企业,所谓的德国骄傲,‘隐藏的冠军’* 什么的;他们总说有很多人在为我工作,因此我必须为他们承担起责任,把家族事业发展壮大,继承家族的精神——那种我根本没有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总之我在护理之家工作完全是为了我自己。那里是唯一我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而且工作也让人感到开心的地方……但没多久这事儿就被弗洛雷发现了。因为柯特从我们家的公司辞职了,没人给我打掩护。”
他停住了,过了一会儿,说:“柯特辞职了,你知道这个事吧?”
萨森堡博士说:“我想听你来告诉我。”
莱昂笑了一下,说:“我理解,你不会向我透露别的病人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