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羚低着头,看不清眼神,在阴影里只露出一点翘起的唇角:“还知道很多。”
“丫的小婊子吃里扒外,回来再收拾你。”梁在野摸了一把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转身摔门而去。
卧室门关闭的那一刻,梁在野感到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那种粘稠的感情被暂时切断了。
他有些胸闷,靠在门外抽了根烟。
现在隐隐作痛的感觉就像那天躺在担架床上看着那个孩子焦急地跑来给自己献血一样。
他从不相信亲情和爱情。但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瞬间进入内心的,它会像孢子一样从破绽中潜入,在不知不觉间生根,当他意识到疼痛,就已经被那只聪明得可怕的小魔鬼扼住了咽喉。
梁在野早有准备,却依然措手不及。
文羚静静坐着,苍白的两条小腿垂落在床边,脚上还沾着血污。细密的疼痛再一次包裹了心脏,他抓住左胸的衣襟,自暴自弃地仰面躺在床上。
梦里又见到了如琢——如琢浑身都是血,微笑着站在远处,一旦他朝如琢走近一步,如琢身上就多一道伤口,伤口把那双令人心动的桃花眼毁坏,把会说情话的嘴扯碎,把白皙柔软的手指斩断,因为他的靠近,让如琢身上的美好全部被夺走了,变得支离破碎。
即使到现在他是咎由自取,那如琢做错了什么,当时与他擦肩而过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痛苦的心跳。
文羚捂住嘴,始终不敢叫出如琢的名字,怕自己一出声,就会让这座维纳斯的雕像再多一条裂痕。
——梁在野再回来时是下午,还带来一位灰绿色眼睛的美国医生外加几位护士。
文羚窝在黑暗的角落里开着一盏小灯,抱着画板画画。
梁在野让医生稍等,然后上床把文羚从角落里拖出来。
“过来,让大夫看看。”
文羚缓慢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反而把身体蜷得更小,重新缩进角落那一小块黑暗里,用笔尖蘸取水和颜料小心地在纸上细细涂抹。颜料是如琢送给他的礼物,他拆每一块包装时虔诚得好比女孩子们欣喜地拆开一整套限量版口红礼盒。
医生扶着仪器,略微皱眉看着房间里两个人的举动,抓住梁在野的手腕,用不熟练的中文制止他:“嘿先生!不要这样对待病人!先心病人是非常脆弱的。”
梁在野一边说着知道了,一边把文羚拽出来,攥着他双手腕,硬把他从蜷缩的一团给拉直了,扒了衣服,让大夫看诊,还说这是他约了很久才腾时间过来的专家。
医生把冰冷的仪器连接在文羚身上时,他无聊地盯着医生的眼睛,笑了笑。
“医生,不用治得太认真。”
“反正我也活得很潦草。”
文羚眼睛里并没有笑意,他皮肤很白,并且日渐减少血色,衬得鼻梁上眼角前的小红痣异常鲜艳。
第43章
自从那次真刀真枪的不愉快过后,小嫂子就被大哥被束之高阁。他现在只能被迫再一次把称呼从“亲爱的”变回“嫂子”。
梁老爷子还没断气,财产分割的会议却几乎每周都在老宅的会客室召开一遍,时而是大哥的前妻到场,时而是老爷子的几个兄弟和他们的儿子们到场,场面总是以平静开始,以混乱结束。
梁如琢对这件事已经厌烦了,他们口沫横飞地谈论公司和房产时,他总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蜡梅,寻找小嫂子曾经折过的那一截断枝。
他心里是责怪小嫂子的,让小嫂子没有安全感是他的错,但不信任他是小嫂子的错,嫂子来他怀里时大概一早就做好了被大哥一把扯走的打算,这对男人的尊严是一种侮辱,也是对他爱情的鄙视。
嫂子大概真的不爱他,所幸他也不爱大哥。
唯一让他情绪有所波动的事是大哥从楼上下来时一半脸颊是红的。虽然不严重,但他还是看出来大哥被嫂子打了,不禁感叹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敢打他大哥脸的人,而他居然上过这只勇敢的小野猫很多很多次。
家庭会议再一次不欢而散,叔伯兄弟们离开了,大哥走到他面前,凶神恶煞的眼神像要让他滚。
梁如琢坐在沙发扶手上,手里握着一杯茶。他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银色手提箱,告诉他哥这里面是嫂子的药。
梁在野点了头。
梁如琢跟他说里面还有别的我的东西,你自己把药拿出来。大哥狠狠瞪了他一眼,单膝蹲下来开手提箱上的锁扣。
这还是第一次梁在野愿意在梁如琢面前低头。梁如琢忽然把皮鞋的鞋尖踩在了手提箱上,挡住大哥的手,垂眼俯视他:“大哥,你爱上嫂子了。你爱他。”
他哥说关你屁事。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肯定。也就是说他等不到小嫂子被扔出来的那一天了。
他也不想再等。也许爱情才需要忠诚而偷情并不需要,小嫂子背叛了他,走得十分决绝,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他,像幼儿园的小孩子们被家长接走那么干脆,为嫂子付出的那些感情似乎什么也不曾得到,甚至让他变成了介入别人婚姻的恶劣第三者。
他再一次来老宅是两个星期后,中间缺席了一次,因为工作需要去实地考察了一段时间。分割遗产对他来说很没意思,他既不缺钱,对这个家庭也没有什么归属感,来老宅只是因为他想来。
因为一条录音,谈判的天平向梁家严重倾斜,离婚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这一次唐宁撂下狠话,说一定会让梁在野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唐家从来就不是好惹的。她说得没错,唐家前身涉黑,即使转了行,骨子里也必然带着黑道的狠戾劲儿。
送走气急败坏的叔伯和律师们之后,梁如琢坐在正对窗外蜡梅的真皮沙发上待了一会儿,喝完了一杯茶才拿上衣服走人。
楼上传来一阵摔砸东西的噪音,大哥的嗓门低沉粗哑,很有震慑力地在吼,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没扔!
接着就是小嫂子歇斯底里的叫喊,让大哥滚,别抱他,也别碰他的东西。
佣人们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来,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位年轻的小女佣看见梁如琢还没走,匆忙低下头躲着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倒退回来,左右看看身边没人才问:“二少爷见过一个袖扣没?珐琅的,侄少爷很喜欢,但不知道丢在哪儿了,正跟大少爷发脾气呢。”
梁如琢默默把手插进口袋,捏着兜里的一枚珐琅袖扣。
当年他把坐在冷风里的小嫂子抱上车带到医院以后,小嫂子一直抓着他法式衬衫的袖口,昏昏沉沉自言自语,很依赖地叫他的名字。他当时不想和大哥的人扯上关系,急于脱身,回家才发现袖扣丢了一个。
那时候他们并不熟,但很巧,每次回老宅都能看见小嫂子甜甜地对自己笑。
嫂子这么聪明,也许每次相遇都是他计算好的。他不知不觉走进陷阱里,又心甘情愿坐在里面不出来。
梁如琢松开眉头,轻笑说,抱歉,我没见过。但离开时他把袖扣放在了墙角一个醒目的位置。
他走出宅门没多远,就听见里面佣人大叫着“找到啦!”,不多时小嫂子和大哥的争吵声也平息下来。
入春以后梁如琢的工作忙碌起来,经常要去现场勘测一些内容,再来老宅时已经是五月份,今天他来得格外早,远远地看见小嫂子躺在二楼阳台的躺椅上。
他兀自走上楼,大哥卧室的门半掩着。
看见小嫂子时他猛地怔住了,像有人在他胸口重重地砸了一拳,用力搅拌着他的心绪,一阵难以承受的锐痛袭过他的大脑,涌遍全身。
怎么会瘦成这样。
躺椅里的少年几乎只有薄薄一层皮肉挂在身上,纤薄的睡衣贴着他高耸的胯骨,衣领敞开,深深的锁骨下是一道一道的胸骨,全身都浮着一层病白。头发也很久没有剪过了,长长软软地在滴水。
一条大型德牧犬趴在文羚脚下,时不时舔一舔他细长的脚趾,老大养的那只琉璃金刚站在雀笼里梳理羽毛。像一幅挂在阳台的灰败的画儿,只有狗、鹦鹉和文羚鼻梁上那颗朱砂小痣是画上唯一的颜色。
梁如琢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把小嫂子牢牢抱在怀里,把他抱离阳台尚未入夏的冷春天气。他可以不再责怪嫂子了,如果他足够让嫂子得到安全感而不是只顾满足自己的胜负欲控制欲和性欲,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文羚并没有受惊吓,而是有些迟钝地抬起眼皮,呆滞了很久,才抬起手摸了摸梁如琢的脸,摸他的鼻梁和眼眉。
梁如琢以为他偷来的爱情应该已经在冬天死亡了,开春却又发了芽,种子顶破心脏时有种破碎的痛感。
小嫂子身上冒着寒气,光着的脚跟两坨小冰块儿似的,梁如琢把他两只娇小的脚捂在手里,用掌心的余温暖着他。
文羚望着他,友好地翘起唇角:“画室,有礼物。”
“再等一会儿,还有礼物。”
“都是给你的,可能赶不上你的生日了,提前送给你。”
“别讨厌我,好不好。”
——今天叔伯婶姨们都来了,阿姨们带着儿子假惺惺地去探望梁老爷子,梁老爷子已经不行了,一天也就只有十几分钟是头脑清醒的。叔叔们在会议室里高谈阔论,梁如琢闲来无事低头在手机上审核图纸,心不在焉。
他卸载了微博,很久没有再看过小嫂子的动态了,这也是男人的尊严,他可以被爱情牵绊手脚,但不能被牵绊脑子。
老宅的网不错,微博迅速下载到百分之百自动安装。梁如琢看到那条再也不摘星星的微博,还没来得及难过,就被连续的几幅新画震住了。
一共有三幅画,两幅水彩,一幅油画,都是扫描上去的清晰原图,转发量上十万。
即使它们看起来笔触是平和的,但会在看懂的一瞬间直击观画人的心灵,梁如琢无法描述它们的震撼,只能说这是三幅异常温柔恐怖的画,最恐怖的地方在于画中没有任何恐怖的元素,却每一笔都能勾起人们心底深藏的绝望感。
佣人端茶上来,梁如琢恍惚去拿,不慎指尖撞倒了茶杯,烫热的茶水洒在了他手上。
“你怎么干活的!”梁如琢狠狠一脚把那女佣踹倒在地。
在场所有人都惊诧地望过来,梁家这位二少爷一向以性格柔和著称,任何人都没听过他在公共场合大声失礼地说话。女孩子惊叫了一声,惶恐地爬起来连连给梁如琢道歉。
十几秒过去,梁如琢昏暗的瞳孔才重新有了神,用力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匆匆蹲下把女佣扶起来:“抱歉,我刚刚走神,真是抱歉,我太粗鲁了。”
他脑子里有根弦突然绷直——是那幅画。
梁如琢平复了一会儿大脑,重新打开微博,热搜第一的话题居然是:白羊杀人魔画手机一下子从梁如琢手里滑脱,在地板上撞裂了一角。他不顾一切地起身朝老宅西苑跑过去。
文羚先一步到了老宅西苑,手里提着一块蒙着布的画板。这个时间一般是老爷子醒着的时间,他每天都会来。
门外的保镖和护工只能静静等着,他们都不敢惹恼这位侄少爷,更何况他每天都只是来看看,给老爷子看看自己画的画,他们也曾经检查过画,没什么问题,后来就不再查了,反正病房里也有摄像头。就觉得侄少爷挺有孝心的。
梁老爷子半睁着眼睛,这些天这个孩子总是拿新近画的画进来给他看,跟他聊天,聊的都是些有的没的,老爷子不懂画,只觉得每天聊完半夜都有点胸闷。
“爷爷。”文羚坐在病床边的木椅上,托着腮看他。
老爷子虚弱地喘着气,摸索着拿一个橘子给文羚。他对这个小孩已经没有当年那么恨之入骨了,甚至想,他比大儿子小十五岁,将来大儿子就算没留后,也有人养老。
文羚剥着橘子,和老爷子聊起了爱情。他问老爷子当初和严婉是怎样坠入爱河的。
老爷子仿佛也随着话题变得感伤,回想着过去,说起他和严婉在歌剧院的初遇,白天鹅谢幕时,他把手里的花束送给了穿着芭蕾舞裙的年轻的严婉。
老爷子说,我们一见钟情。
文羚似笑非笑:“是怎样的一见钟情呢。”
老爷子顿时有些眼神飘忽。
文羚拿起地上的画板,慢慢摘下遮挡的布罩,背对着摄像头拿给老爷子看。
“是这样的吗?”
随着一幅生动逼真的多人画像露出真容,梁老爷子立刻瞪大了浑浊的双眼,喉头几乎被一股血痰哽住。
文羚扶着画板让他看得更加清楚,把下巴调皮地搭在板子上沿,笑容甚至理智得有些冷酷了。
“我知道很多事。”他留下了一沓文件和笔,回头对老爷子说,“您对不起如琢。等会立遗嘱的时候一定要对他好一点,要弥补他,让他高兴,全部的好东西都给他,听到了吗?”
第44章
梁如琢去晚了一步。到西苑时就听见阿姨们在哭,他的一位堂弟在走廊打电话:“大伯立遗嘱了,你们赶紧过来,他妈的看这意思是想都给他们家老二。”
堂弟一抬眼跟梁如琢撞个照面,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避开了视线。
梁如琢顾不上那么多,边走边环顾四周,哪儿都没有小嫂子的影子。他绕到了庭院,在微风扫动的藤本皇后铁线莲中抄近路穿行,踩落的紫色花瓣贴在他的鞋底,体贴地为他挡住春雨后庭院的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