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候一直惧怕凌晨鱼肚白的天空,因为那个时间的天就像站在海底仰望,无边无际的阴暗像要把整个人都吞到云层里去。
有点胸闷。文羚跪了下来,扶着窗台忍受着突如其来的眩晕,眼前有些模糊,突然断了线似的一头栽到地板上。倒在地上的时候心脏跳得很快,重重地擂着他的细弱的胸骨,空气几乎被胸腔隔断在身体外,呼吸急促却根本喘不上气来,跟要死了没什么两样。
文羚艰难地在地上翻了个身蜷缩起来,从兜里摸出药来干噎进了嗓子里,闭着眼睛休息了好一会儿。
睁眼时发现沙发底下有一串光泽莹润的珠子,他伸手进去把项链摸了出来,庆幸地想着“今天不用死了”,倒在地板上睡了一会儿。
老宅没有地暖,走廊要比卧室还冷几度,文羚蜷缩着睡了几分钟,有了点儿力气就爬上了沙发,缩进沙发枕底下凑合了一觉。
第8章
等走廊开始来往忙活早饭的佣人,文羚迷糊地睁开眼,嗓子里干得冒烟,一咽唾沫就扯裂似的疼。
他没想起来喝水就匆匆跑到餐厅,把项链放到梁在野手边。
“叔,找着了。给你找了一晚上。”他扶着桌角才能站稳,腿有点打颤。
梁在野立刻放下杂志,拿起桌上的项链一颗一颗检查过,紧皱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把文羚抱上了大腿,托起下巴亲了一口,大手扶在文羚屁股上捏了捏,哄着说:“真乖。”
文羚低下头,偎靠着梁在野的颈窝,苍白的额头渗出几滴虚弱的冷汗。
梁在野替他掖了掖鬓角的发丝,语气难得和善:“宝贝儿,昨儿给你弄疼了吧,给叔看看伤着了没有。”
文羚不想让他脱自己裤子,于是主动把梁在野摸到裤腰上的手伸到了自己衬衣底下。
梁在野抚摸着他的脊背,有力的手掌游走进文羚衬衣里,忽然疑惑地捂了两下:“干什么了,这么烫,发烧了?跟你说了睡觉老实点,又蹬被了吧。”
文羚其实已经很累了,骨头松散地挂在身上,手勉强撑着梁在野的胸膛。他抚摸过的地方多半伤口还没长好,文羚抿着唇,顺从地让他摸,任他揉搓成什么形状。
从前他也试图在害怕的时候牵住这只宽阔有力的手,但总是被甩开,渐渐就不再去讨没趣。有时候梁在野也会握住他的手,多数时候是在床上,为了扣住文羚不让他逃走,掌心炽热的温度仿佛会把人烫伤。
“昨晚没睡,找了一宿呢。”
“嗬,小可怜儿,晚上带你吃点好的去。”梁在野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是挺烫了,那走呗先上医院看看去。”
文羚刚要应声,桌上的手机就响了。梁在野瞥了一眼,特别不情愿地接起来。
“还反对投标,逼我反对他们报价?驰林那边起哄架秧子倒一把好手,我去?给我折腾够呛我要你个谈判官**啊?”梁在野愤懑地挂了电话,大手呼噜了一把文羚的头发,有点不耐烦地整了一把衣领,“叔现在有事儿,你先吃点药吧,等会要是忒难受就让老胡带你上医院打个点滴。”
文羚平淡一笑,说没事。
很快餐厅里就剩下文羚一人。今早的荷包蛋煎得是真不错,溏心蛋金黄淌汁,文羚拿筷子戳了戳,尽管没什么胃口,还是逼着自己吃了点。
打车去医院的路上,他从学校兼职群里找了个代课帮着点名,想了想,给陈凯宁那三孙子也找了一个。窗外的行道树一棵一棵慢吞吞地闯进视线再缓缓脱离,文羚裹着大衣,看窗外看得头晕,转过头看着司机大哥边等红灯边刷新闻头条里的养生和健身栏目。
红灯最后几秒,司机扔下手机一脚油门,过了路口回头操着一口本地口音问:“小弟弟上高中没?”
文羚一愣:“大、大三都上一半了……”
“哟,那面相小。”司机手搭上车窗,“去医院怎没家长跟着。”
司机大哥说话友善淳朴,文羚心里暖和了一点,小声回答:“家长忙工作。”
人民医院一早就排起长龙队来,文羚拿着医保卡排队挂号,几次觉得头晕想去洗手间吐,一琢磨起没人帮着占位子,回来还得重新排,就忍住了。
注射室里,一个小护士正专心给梁如琢的手腕敷药,时不时装作无意偷瞄一眼这男人的脸,鼻梁细窄挺拔,棱角并不冷硬,整个人如同点燃的白檀香,莫名有一种温柔锐利的质感。
“怎么样。”李文杰推门走进来,从白大褂兜里摸出圆珠笔,提起梁如琢的左手翻看,用笔帽略微掀开纱布一角,“没伤到韧带。”
梁如琢不以为意,靠在椅上仰头望着他:“你们医生都这么大惊小怪吗。我稍微晚来半天都长好了。”
“那不一样。”李文杰收了圆珠笔,插兜望着他,“你的手比一般人金贵。”
景观师的手,不说点石成金,至少也能点石成玉,这也就是人家亲爹砸出来的伤,随便换个人伤他一只手,误工费少说都得按七位数赔。
正说着话,梁如琢忽然走了神。
隔着注射室的玻璃,他看见大厅那边人挤人的队伍里有个熟悉的背影,瘦削的身子裹在白色羊绒外套里摇摇欲坠。
偶尔来往的患者的身影会挡住梁如琢的视线,他偏过身体继续注视着挤在挂号队伍里的文羚。
他的头发比初次见面时长了不少,细软柔顺的褐色头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个揪。皮肤更加苍白了,点缀在鼻梁上的那颗小红痣就显得更鲜艳,那张脸如果不是因为有一双灵动的眼睛修饰,就会显得厌世孤僻。而此时他的眼睛也疲惫地半睁着,瘦削的身体裹在白色羊绒大衣里,下身依然穿着昨天那条沾满油画颜料的牛仔裤,骨架很细,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和女孩子一样。
梁如琢站了起来,隔着玻璃像在欣赏一幅画。
“怎么了?”李文杰走到他左手边,顺着梁如琢的视线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被梁在野包养的那个少年——和周围聒噪的病人和家属们格格不入,与世隔绝般站在那里。
他瞥见梁如琢眼里出现了一股难以伪装的热忱,正津津有味地用目光解剖那件艺术品。
李文杰当下就觉得大事不妙。他是见过梁家兄弟俩的相处模式的,十三四岁那时候梁家二大爷从美国回来,给梁在野带了一把模型步枪当礼物,梁如琢就花了两周时间用各种办法把那把枪据为己有。而在此之前李文杰从来就没听说过梁如琢喜欢玩枪。
医院有中央空调,但大厅里热气照顾不到这么大的面积,文羚往冰凉的手心里呵着热气,轻轻搓一搓,后来索性直接把手按在滚烫的额头和眼睛上暖和着。
前面排着二十多个病人,还赶上一个割伤了手挂急诊的插队,渐渐的,眼前有些模糊,文羚扶了一把站在身边的人的手臂,小声说着抱歉,脚底发飘怎么也站不住。
他本来想让胡伯带自己过来打点滴的,但胡伯急着去给梁在野送文件,看那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文羚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了,现在有点后悔,不过是一个文件而已,让梁在野的特助回来取不就行了。
“喝水吗?”
头顶有个声音低低地问他。
文羚惊觉自己一直扶着人家的胳膊,立刻难堪地收回了手,眼睛都没敢抬,一边摆手说着不用不用,烧红的脸颊因为尴尬而更红了。
沉默了几秒钟,文羚忽然抬起眼睑,满眼诧异。
梁如琢就站在身边几厘米近处,手里拿着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关切地俯视着自己。他扶了扶文羚的肩膀,附在耳边悄声跟他说,“过来,帮你插个队。”
注射室里有两个正忙碌着配药的女护士,有个长相英挺的男医生正等着他们。
文羚本就有点惧怕医生,他在医院大厅的电子屏上看见过李文杰的照片,这是个外科医生,好像还是个教授什么的,医生身上天生的气场让文羚有点发怵,本能地往梁如琢身后退了一步。
仓皇间他几乎要抓上梁如琢的手,仅剩的理智让他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细小的躲闪让梁如琢尽收眼底。
他坦然自若地伸开手,如同热带雨林中捕食飞虫的花草,从不主动扑食,而是等待着食物自己扑进口中。
文羚果然把手伸了上来,紧张地握着。
手指纤长,骨头比想象的还要软,像在寻求安慰,害怕地走近,更害怕自己被推开。
但梁如琢并没有,反而轻轻握了握当作安慰,眼角出现了浅淡的笑纹,把文羚带到李文杰面前:“我侄子病了,好像有点严重。”说罢还安慰文羚,“他不止会做手术,放心。”
文羚小心地望了一眼梁如琢的脸,有点不知所措,但终归是安心下来,不再焦灼得像只换了新窝的仓鼠。
他活在金丝笼象牙塔里,接触不到社会,算起来周岁才十九,还是个小孩儿,不会把别人想得太坏,只会傻乎乎地黏着对自己好的人。
梁如琢若无其事地纵容这个小孩靠近,毫无负罪感,还轻松地跟李文杰说直接刷我卡就行。
李文杰边给文羚做简单检查,叹了口气,心想梁在野床上的人可不缺能刷的卡。
“有炎症。你过来。”李文杰把文羚叫到里间,关了门。
过了一会儿,里间的门开了,梁如琢原本靠墙等着,门一开就凑过去看了看。文羚已经昏昏沉沉地蜷缩着睡在检查床角落里,李文杰脸色不太好,出来以后用香皂洗了三遍手。
“怎么样?”
“……”李文杰擦干了手上的水,把笔揣回衣兜里,侧身低声道,“应该是直肠撕裂,你带他去孙梅那儿检查,开点药。”
梁如琢一时没找出话来接续。
李文杰倒了杯水给他:“少在你们这圈子里玩,又脏又乱。”
“别捎带上我啊,也不是我弄的。”梁如琢接过那杯水,食指抵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从容道,“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他坐到检查床边,指节轻轻碰了碰文羚苍白的睡脸,瘦小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也许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一块。
他捏了捏文羚软白的脸肉,俯身抄起膝弯把人抱了起来,带他上二楼去检查,边走边端详。
小脏东西,疼坏了也不说。
第9章
电梯口太远,他抱着文羚就近走了楼梯,楼梯间来往的病患有时候会好奇地把目光投过来,梁如琢也会还以礼貌一笑,侧身让一位手臂打着石膏,提着一包玻璃药瓶的大妈先走。
大妈瞧着梁如琢怀里抱的孩子,细胳膊细腿,皮肤白得跟纸似的,心酸得要命:“哎哟,这孩子什么病,快上去吧,甭给大妈让了。”
“发烧,没什么事。”梁如琢换了个手,单手抱着文羚,顺便帮大妈把药提了上去,指了指走廊尽头,“那边有电梯,您下回打那儿走。”
大妈笑开了花,一个劲儿道谢。
他带文羚去检查了一遍,没开VIP病房免得文羚在老大那儿不好交代,在普通六人病房给文羚找了一个位置。
中途接了个电话,说发过去的图纸有个地方工人做不了,让梁如琢想想办法。
“好,我知道了。”
对方还在好言好语地试探,梁如琢却不再继续听,轻轻把手机放在枕边,抱着文羚帮他躺下去。
憔悴洁白的雕像在他怀里被轻拿轻放,而此前已经被丝毫未被艺术浸淫的无知搬运工磕碰了边角,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能欣赏他美感的观众,于是身上的小小裂纹就成了被怜爱的理由。
文羚昏昏沉沉地揽着梁如琢的脖颈,半个身子着了地,上半身还在梁如琢脖子上挂着,闭着眼睛小声嘤咛,和哺乳期的幼犬没什么分别。大概是身上的疼痛驱使着他抱得更紧,这和会所里少爷们的拥抱是截然不同的,没有口唇缝隙里浓烈的烟酒和大胆挑逗的丝袜。
是否摧毁一件纯净的东西就是那个男人的兴致所在,只有把世界上纯净的东西都涂抹上他的污秽,才能让他那颗扭曲的心在对比之下不显得污浊不堪。巧合的是这个暴殄天物的男人是他大哥,在被逐渐摧毁蹂躏的丝绸或塑像是他的嫂子。
“乖,松手。”他轻轻拍了拍文羚的脊背,坐在床边俯着身子哄他,好不容易把他从身上摘下来,他却一沾地就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蹭到床角去了,和不肯见光的潮湿虫一样,小小地躲开阳光。
护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文羚扎上消炎药,挂上帘子要给他后面上药,碰到他裤腰的时候,文羚露出很痛苦的表情,半睡半醒地分出一只虚弱的手反过来轻轻地挡着不让弄。
“我来吧,您忙去。”梁如琢顺手接过药瓶和棉签,等护士走了之后,拉开了文羚裤子拉链。
文羚像受了惊,艰难地抓住了梁如琢的手腕,痛苦地把脸埋在枕头里,细碎的呻吟声从发烫发哑的嗓子里挤出来:“……我自己来,你有事先走吧。”
“你不方便。”梁如琢俯视着蜷成虾米的文羚,有些意外。
“太脏了。”文羚浑浑噩噩摇头,喃喃拒绝。
梁如琢忽然想到把文羚送进检查室时医生一闪而过的厌恶目光,连李文杰都对文羚的伤势嗤之以鼻,素不相识的孙医生大抵是用同样的眼神去看文羚的,也许更加露骨。这敏感的小东西蠕动着,发抖的脊背上写满了难过。
他皱了皱眉,枕边的电话里传出对方不耐烦的呼叫声:“喂?梁工,您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