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玄关呢。”童稚回答他,“就不为难你试了,冬天我再看。走啦。”
“路上小心。”
“好嘞。”
等关了门毕千念才打开看,怪不得说是冬天看,童稚送了他一条藏青色的羊绒围巾,摸上去手感很好,标签被特意剪掉了。
毕千念拿围巾蹭了蹭脸,很高兴。
次日是毕千念在书店当班的最后一天,老板娘买了个小蛋糕给他,说明年千念就高三了,估计不会再来了,但也要多来店里买买书。
“你来我就把你喜欢的画册放在书店门口嘛。”老板娘揶揄他,毕千念挺不好意思地笑着应了。
宁展眉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来书店,也早早就到了,陪了他一天。
等毕千念领了工资和他并排出了店面,还难得感慨了一句,“好快啊,夏天都过完了。”
“怎么都说夏天过了?”毕千念说,“我还没什么秋天的实感,树都还绿油油,也没降什么温。”
“谁还说了啊?”宁展眉问他。
“童稚,”毕千念答,“昨天刚回呢,来我家吃晚饭了。”
“哦。”宁展眉有些做作地回答,“他和许昀老去你家吃饭?家里跟我一样没人开火么。”
毕千念知道他这是装样子瞎吃醋,这些天都习惯了,“你家哪里没人开火?上次不还说阿姨做的豆角和姑姑做的很像,很好吃。”
宁展眉睨了他一眼,没出声。
毕千念心里暗笑,“我今天也不太想做饭,做饭好累的。”
宁展眉捏了一下毕千念的手,用了点力气,毕千念觉得好玩,接着讲。
“但刚领了工资,你也当了这么久书店小助理,”负责高处的书刊以及装点门面吸引逛商场的小女孩们,“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宁展眉笑出声来,“你变坏了啊,毕千念。”
“还不是跟你学的。”
宁展眉原以为会在商场找家饭店吃,却被毕千念带上公交,来到沄江边上,找了家烧鱼店。
“我前几天突然想起之前和你一起吃了水云的许多摊点,你还记得?”毕千念问他。
宁展眉当然记得,那会儿他刚来水云市,毕千念答应带他逛水云,找了个水云市摊点TOP大全,许多家毕千念自己都没怎么吃过。
“这家烧鱼也有,不过当时嫌河边有些远就没来,我记得你还挺想吃的,而且这边的鱼的确最正宗,就想着来带你尝尝。”毕千念笑着看他,两个梨涡又弯了出来,言语间还有些讨赏的意思。
宁展眉当然高兴,他没敢在外头偷亲一口毕千念的脸蛋,怕毕千念将他扔河里,只拿手蹭了蹭毕千念的手背,低头说了声谢谢。
两人坐在店铺外的可折叠的木桌旁,旁边就是沄江。
江风混着微弱的鱼腥味,太阳逐渐接近江面,撒下一片浮跃金黄,江上还有几艘渔船在收网。
毕千念微眯着眼看着江面,宁展眉看着他,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水云市的黄昏时节,秋天啊,他莫名感到一阵心安,秋天好像是一个很安稳的季节。
刚刚毕千念点餐的时候嘱咐了句不要太多辣椒,宁展眉没出声,很享受毕千念考虑他的样子,其实这一两个月在水云市多多少少能吃些辣了。
“水面好像比以往高些。”毕千念出声。
“是吗?”宁展眉看了眼江面,“没太注意过。可能是前几天下的雨吧。”
毕千念嗯了一声,收回眼光,发现宁展眉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身后是一片灿烂晚霞,江风将他额前的短发吹了上去,凌厉的眉目全然露出来,又被黄昏温吞地罩上一层朦胧温柔。
宁展眉朝他笑了下。
服务员将烤鱼端了上来,毕千念回过神,有些慌乱地拆了消毒碗筷。
他方才突然觉得很浪漫,和宁展眉来江边吃鱼,竟然显得这样浪漫。
或许是夏末秋来不清不楚的交界,或许是将暗未暗的壮丽黄昏,让这个夏天或秋天,让宁展眉以及此时的心情,都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像镀了一层橘色的雾面柔光。
第23章
晚上回去后宁展眉粘着毕千念聊了许久天,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得知他打工的钱大多用来给朋友买礼物心中闷闷。
宁展眉想听毕千念的声音,拨了电话过去。
“喂?”毕千念出声。
“嗯。”宁展眉声音淡淡的,又笑了声,“那我生日有没有礼物啊。”
“你什么时候生日?”毕千念躺倒在凉席上,没开灯,窗外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也见不到月亮。
“明年一月呢,还早得很。”宁展眉答,“甭管什么时候,那我能不能有礼物啊?”
“……有呗。”
宁展眉笑了声,心情很好。原先总有些自己比童稚许昀晚来好几年遇到毕千念的遗憾甚至嫉妒,一听到他的声音又十分容易地觉得高兴,装不出吃醋的矫情样了,他好高兴。
“毕千念。”
“嗯?”
“喜欢你。”
“嗯……”
“嗯什么嗯,你就不喜欢我么?”宁展眉调侃他,“也没事儿,咱不急,我多追追你也挺好。”
毕千念握着电话,脸热热的,手机那端的声音好像风雨欲来的夜里一尾安宁的小舟。
道完晚安后毕千念又听了句宁展眉的喜欢,电话挂断,他在床上滚了一圈。
门锁扭动的声音,毕芊回家了。
毕千念起身去了客厅,问毕芊要不要吃些什么,毕芊说不用。
她放了包,神色有些冷漠,毕千念只以为是今天太累,倒了杯温水给她。
“千念,你开学就高二了。”毕芊忽然开口,一双圆而黑的眼睛望着他,毕千念心脏漏了一拍。
“嗯,怎么了?”
“你爸的儿子比你小差不多一岁。”毕芊没喝水。
“提这个做什么?”毕千念皱起眉头。
“有人找关系麻烦塞个人到高一的实验班,”毕芊嗤笑一声,“副市长的儿子呢,叫薛彦。”
毕千念没应声,他在等待毕芊的反应。
毕芊睁大着一双红透的眼看着他,“这么尽心尽力想给他儿子塞到好的班级,难为他这么用心。那你呢?他怎么不管管你?”
毕千念听着毕芊锥心的话,心却冷得像已经冻僵,划蹭出两道痕,但流不出血。
“妈,”他放轻声音应道,“我没爸。”
毕芊打了他一个耳光。
“你没爸?”毕芊好笑地质问他,“你小学的时候他不还天天守在角落那里等你放学吗?不是还去兴趣班外堵你吗?他还想参加你毕业典礼吧?”
毕千念垂着眼睛,左脸火辣辣地腾,毕芊已经很久没打过自己了,上次还是在初中薛成楷在毕业的时候偷偷来学校,自己没见到,却被毕芊碰见了。晚上回来便像今天这样,淡漠地暴怒着。
“妈,”他重复,抬起眼睛看着毕芊,如出一辙的冷漠,“我没爸。”
他生出一丝厌倦,已经感受不到疼了,他只觉得累,不出所料,毕芊又接连骂了许久姓陈的婊//子,姓薛的人渣,如今加上一个两人生出来的不中用的破烂儿子。
毕千念习以为常,甚至开始走神,猜测斯文端庄的母亲学来这些脏痞的话,靠的是不是嚼他们母子俩舌根的三流市井小民。
果然,毕芊骂够了,见了他脸上血红的巴掌印,又如往昔重复过的无数次一样,呜呜地抱着他哭起来。毕千念回抱过去,心里想的却是这么多年,毕芊哭时眼泪总是先从左眼出来。
“妈,不哭了。”他温声安慰,没有管自己的脸。
“千念……千念……”毕芊不断喊他。
“我在,我在。”
毕芊突然擒住毕千念的肩膀,瞪红了一双眼。
“千念,我看过了,薛彦没有你好看。”
毕千念有些想笑,他说好。
“千念,”毕芊显然没有说完,“你成绩也比他好——水云大学他这辈子也够不着。”
毕千念心里却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他不想上水云大学了,这些天他不断想着,他想去之琼市,之琼大学对他来说有不小的难度,但努努力或许是可以的吧?他想试一试。
他很轻易地放弃了水云大学的志向,宁展眉给了他去更远地方的勇气。他还未出过水云市,因为不知名的胆怯,但他这次想要试试,他想抓住宁展眉递过来的手,陪他回他的家乡,去北方看一看。
毕千念试着开口,“妈妈,我想去之琼大学。”
“之琼大学?”毕芊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毕千念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那也很好……比水云大学还要好。”
她又倏地反应过来,“怎么突然想去之琼大学?留在本地不好吗?”
“感觉努努力也可以去的。”毕千念回答她,莫名有些不安。
“不行!”毕芊马上给出否定,“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水云大学不好吗?不是在初中就说好去水云大学念中文系吗?”毕芊急切地辩解,像被伙伴爽约的孩童,企图让毕千念扭转心意,“之琼那么远——”
她突然停了嘴,脱了慌乱,眼里带着审视,“你是不是想走?”她接着道,“这些天晚上是不是一直在和别人打电话?你谈恋爱了?”
“我没有——”
啪。
毕芊不由分说抽出手,又打了他一个耳光。
她不再哭了,而是感到钻心刻骨的背叛。
和十多年前的白天一样,她被告知薛成楷已另结新欢,她被暴晒在白日,成为一具徒劳流汗的尸体。而现在,当时腹中的胎儿竟也打算背叛自己,他怎么敢?
是她将他抚养成人,是她一个人辛辛苦苦爬到市一中,不分昼夜地去课外补习班挣钱,是她啊!是她啊!薛成楷怎么有脸来?他是不是还把他当父亲?凭什么?自己甚至因为他失去了母亲!母亲!她记起那具泡得浮肿的尸体。
毕千念怎么可以弃她而去。
毕芊脸上罩上一层坚不可摧的漠然,像天底下最公正无私的法官,像拿着天秤判处毕千念无期徒刑的上帝,偏偏不像一位母亲。
却还要做最后一层温馨矫饰。
“你还小,高二很关键,把联系断了吧。”
毕芊头一次没有在毕千念的轻哄里平复下来,她离开了,留毕千念一人站在客厅。
温水已经放凉了。
第24章
宁展眉临睡前看了眼天气,少见的双台风,后来的比上次还要剧烈,他发了条消息给毕千念,叮嘱他这两天少出门。
屏幕在黑阒的屋子里亮了一瞬,刺得毕千念不得不眯上眼睛,他木着脸解了锁。
宁展眉:/图片
宁展眉:看天气没?又要下暴雨了,你注意少出门。晚安。
宁展眉:/小猫亲亲
他看到屏幕里煞是可爱的表情没忍住笑了,嘴角牵动间引来一阵钝痛,让他预备回消息的手也堪堪停了下来。毕千念不笑了,他平着嘴角流下两行苦而涩的眼泪。
他熄灭手机倒在床上,窗外晦暗不明,没有月亮。
十分钟前他还满是欢喜地在床上打了个滚,黄昏的时候和宁展眉在沄江一起吃了烧鱼,他回想这些天相处的细节——原本已经打算明天写封情书给宁展眉回应他,告诉他自己也喜欢他,和谢谢。
他性格并不十分外向,不似宁展眉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蹦出一句句喜欢,斟酌下打算庸俗又真诚地写封信给他,毕千念想,自己写作好歹也拿过奖,情书应该也不会写得很差劲吧?
但他现在一句情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到自己的的确确是喜欢宁展眉的,不久前自己还为那奇怪的占有欲苦恼,现在却实实在在地知道喜欢了,一见他就高兴,这味道他已经尝到了。而喜欢哽在喉头不能出声的滋味,他也马上体味到了。
毕千念拿脸颊碰了碰还未撤掉的凉席,又凉又疼。他头一次被毕芊打的时候是在小学,薛成楷蹲守他被发现的那次,毕芊将他拽回家,然后用力扇了他一耳光。很疼,他在那一瞬间非常害怕自己的母亲。
而她又马上示弱,明明打了自己的孩子,却又爱他爱得毫无办法一般,抱着她哭,说对不起,说妈妈爱你。
小小的毕千念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流,就马上反应过来,肿着半边脸,回抱住自己的母亲,安慰她,妈妈,不哭了,我也爱你。
妈妈打疼你了吗?对不起,千念。
没有,不疼,妈妈,不哭了。
这是他童年无伤大雅的一次插曲,初中又一次,今天再一次,毕千念冷着那双和毕芊肖似的圆眼,看着天花板,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恨起她来。
他想告诉毕芊,他很疼,很疼,不是这三次耳光,而是这许多年。疯癫的,无序的,掺杂着流不完的眼泪与爱和恨的这许多年,妈妈,他唤,放过我吧。
毕千念次日定了闹钟,在毕芊起来之前做了早餐,一碗清汤面,煎了个荷包蛋。
他在天蒙蒙亮时才缓缓睡过去,想了许多,内心怀有一丝希冀,毕芊大概是遇到了薛成楷的儿子一时失控,并不是真的不允许自己考去外地。这不是什么大事,他想今天和毕芊静下来谈谈。
毕芊今天面色无异,见了毕千念红肿的双颊动作一滞,却没开口说什么。
她吃完早餐,发觉毕千念自己没有吃,只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