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他开口,内心并不轻松,他像一根绷紧的弦,“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大学的事。”
“嗯,”毕芊放了筷子,“你怎么想去之琼大学了?”
“觉得自己努努力可以去,”毕千念回答,“也想去远些的地方看看。”
他们坐在各自对面,像在进行一场谈判。透过窗帘照进朦胧沉闷的天光,是阴天。
“你谈恋爱了吗?”毕芊倏地发问。
“……没有。”毕千念好像听到了自己不稳的心跳,毕芊越是冷静,就越是让他感到可怖,“但我有喜欢的人了。”
毕芊淡漠地看着他,起身拿了包预备去学校。
“妈?”毕千念跟过去,也不走近。
“谈恋爱,不影响学习,可以。”毕芊突然开口,走到玄关换鞋,她又站直,盯着毕千念,“离开水云市,不可能。”
毕千念楞在原地,毕芊不待他反应,关了门。
“妈?”毕千念听到门外钥匙反锁的声音,“妈!”
毕芊下楼了,传了一声声脚底踩下楼梯的闷响,她离开了,步伐轻快有力,像奏响一首胜利的乐曲。
毕千念猛地拍门,“妈!妈!你锁门干什么!”
他感到一阵窒息,手掌拍红了,没人回应他,他颓然地停了下来。屋子里的金鱼像是看了他一眼,又背过身游走了,吐了一串泡泡。
疯了,毕千念想,这个家疯了,早疯了。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学会了喜欢和爱,借宁展眉炽烈的感情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向命运开战,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但是有什么用呢?他看着毕芊锁上的大门,想象母亲微笑下楼的样子,想象她在讲台上的翩翩风度,谁也不知道端庄优雅的毕老师在夜里是一条恶鬼,毕千念想,自己就是她在朗朗人间得以苟且的养料。
毕千念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望,这就是他的命,这就是他活下来的原因——他是毕芊养育的一只活鬼,爱她,被她爱,让她永远记得被背叛的耻恨,让她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守着那点恨死去。她要拖着他,他也活该被她拖累,他就是那场背叛的恶果。
毕千念没有反抗过,他在这扇紧紧锁住的门后找到自己懒于抵抗的原因,抵抗无用的原因,是毕芊,这位哭哭啼啼爱着自己的母亲。她一天不放下对薛成楷的恨,自己就一天也不得解脱。
毕千念回身走到房间,把自己准备好写给宁展眉的情书的信纸收到抽屉里,封存了一张白纸道尽的喜欢,一场夭亡的爱恋。
他在好像蒙了尘的阴天吐出一口浊气,疯了,早疯了,他闭上眼睛,等待夜晚降临。
毕芊买了蔬菜和肉类到家里,第二天照旧将毕千念反锁在家里,毕千念没有什么反应,只朝她道了声路上小心。
毕芊心情很好地朝他笑笑,然后锁门下了楼。
毕千念这两天都没有看手机,好像那是一块太热太烫的物体,看也不敢看,一碰就要缩回手来。
宁展眉心情跟着台风欲来的阴雨天沉闷着,毕千念昨天一天没有回消息,今天打电话也没有回应,他心底不踏实。
敲门声在凉风阵阵的下午传到卧室,沉闷而诡异,使人想起忽闪忽灭的灯泡。毕千念停了笔,他方才在写写作比赛的文章,已经快收尾了。
他走到玄关,“谁?”
“是我。”宁展眉的声音传过来,“开门,千念。”
“开不了。”毕千念的声音很平静,宁展眉却有些不安。
“什么意思?”宁展眉问,又笑了声,“阿姨上班不小心把你反锁在屋子里了吗?”
毕千念没有回答,只问他,“有事吗?”
“想你了。”宁展眉说,隔着一扇门,但毕千念就在对面的认知让他偎贴不少,“昨天怎么也不回我消息?千念啊,躲什么呢。”
“你回去吧。”毕千念没理他惯常的逗弄。
“怎么了?”宁展眉察觉不对,“你把钥匙从窗台丢下来,我从外面打开,我想见你。”
毕千念默了会儿,答应下来。
刚开门宁展眉就像想他想得不行一样,鞋也没换就把人抱住。
毕千念的脸颊还没消肿,被他紧紧箍着很疼,却也不吭声,任由他抱着,像临终者怀有对一切事物的宽容恩慈。
宁展眉拿头蹭了蹭他的鬓角,嘴巴亲了口他的耳朵,又觉得不够,想要吻他的嘴唇。
他松开,却看到毕千念红肿的双颊,还有那双失了羞赧的圆眼。
“这是怎么了?”宁展眉小心地碰了碰毕千念的脸,“疼不疼?”
疼的,毕千念想说,他好疼。
“我妈打的。”毕千念躲避他的眼睛,让开身要他换鞋进来。
宁展眉进了客厅,两个人在沙发上坐着。
“阿姨怎么……”
“我说我想去之琼念大学,就这样了。”毕千念回答他,不打算做隐瞒,要让宁展眉全都知道才好,这是他该得的一个解释,然后再理所当然地离开他。
“为什么?”宁展眉蹙眉不解。
毕千念从薛成楷小学找他时讲起,补充了宁展眉不知道的后续,再是初中毕业典礼那天,前天晚上毕芊知道薛彦的夜晚。许昀和童稚都从来不知道毕芊是这样一位白天与夜晚大相径庭的母亲,毕千念不说,是对母亲体面的保留。
“……就是这些。”毕千念呼出一口气,觉得轻松不少,宁展眉也将离他而去了,绕了半天,还是这个结局,他生起一股轻松快意。一种一贫如洗的坦然,早知如此的慨叹。
宁展眉紧皱着眉头,这是不正常的,毕芊或许应该去见一见心理咨询师,毕千念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他是无辜的……他突然反应过来。
“毕千念。”他喊他。
“嗯?”
“所以呢?”宁展眉盯着他,问他。
“……什么所以?”毕千念不解,却又马上意识过来,他沉默了。
宁展眉吻上他,凶狠用力,头一次伸了舌头。
他啃咬着毕千念两片柔软地唇瓣,津液里掺了一丝咸腥,毕千念越不反抗,他越是不安。
分开,毕千念轻轻喘着气,正要开口宁展眉又覆了上来,闭嘴,闭嘴。他试图延缓自己的死刑,他在毕千念的沉默里已经听到了一个答案。
毕千念终于推开他,嘴角破了一块,渗出几滴血,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诡谲的妖冶。
“我走不掉了,宁展眉。”
“你走吧。”
天际闪过一道如同鬼魅的银白闪电,雷声嗡鸣。
第25章
这次台风才真算是来了,暴雨倾盆,要将玻璃击碎。
周六,高三今天放假休息,毕千念呆在家的第三天。他已经快将参加全国写作比赛的文章写完了。毕芊还没回来,今天她没有把门反锁,大概觉得没有必要,毕千念能去哪里?大家都被台风困住了。
童稚感慨还好提前回了,这雨下得别说还真有些吓人,太大了。
许昀买的一套计算机相关书籍通知受台风影响将推迟发货,具体时间另行通知,还请顾客见谅。
刘敬扬抱怨台风让他预备组的出来唱歌的局打了水漂,谁还乐意出门,一个个都窝家里。
宁展眉……没有消息。
雨,雨,雨,夹杂着震天雷鸣,毕千念握笔的手细微地颤抖着。
台风好像将他们困在了一个个孤岛上,靠冰冷的通讯工具传递消息,每个人都说着不要出门,好像一出门就会被风雨吹散到不知何处的天涯海角,从此走散。
房门突然被打开,毕芊急匆匆地回家拿雨具。
“千念,你待在家里,妈出门有事。”
“去哪里?”他猛地放了笔。
“去银桥县那边,你别出门。”毕芊翻找着前几年买的雨衣雨鞋。
“妈,怎么了?”
“高天宇回老家,联系不上,应该是被困在里头了。银桥县发大水,堤冲破了,抢险队正往那边敢,妈放心不下,跟过去看看。”毕芊找到雨具,预备出门。
“你去做什么?”毕千念怒道,“你一个老师,再负责也不用赶着去救人!”
毕芊突然流了两行眼泪,拿雨具的手可见地颤抖着,“千念,他们说找到一个十六七岁男孩的尸体,妈害怕啊……”
毕千念想起高天宇那张温厚的脸,突然说不出话来,毕芊情绪这两天本就不太正常,现在劝她也没用了。他蓦地拿了自己的雨衣雨鞋,装在袋子里。
“我跟你一起去。”
他和毕芊进了小巴车,司机一阵不乐意,说他俩胡来,毕芊给两人套上雨衣和橙红的救生衣,毕千念赔笑道歉。
“又不是去玩?赶着来干什么!出了事怎么办!娃娃,你成年了不?”司机嗓门很大,周遭是几个同样套了救生衣的军人。
“叔叔,对不住。”毕千念道歉,“有熟人在那边,报道说河里漂了个身量和他差不多的尸体,我们实在担心。这趟真的麻烦你了。”
司机听罢也不做声了,嘟囔几句,到底对或许丧了亲友的母子俩刻薄不起来。这趟还是毕芊拜托校方赶上的,是最后一班去银桥县抢险的车了。
毕芊看着窗外的雨不做声,毕千念又朝旁边几位坐姿硬挺的军人道过歉,几位都摆摆手说不碍事,小心别去河边给他们增加负担就行。毕千念应过。
他暂时没有追问毕芊这次冲动的原因,拿出手机趁有信号打算看看同伴们的消息,他今天总有些不安,雷鸣在模糊不清的窗外闷声作响。
四人小群里消息很多,他点进去,发现全是李露露和刘敬扬的对话。李露露说文清今天一直没消息,毕千念记得文清还呆在老家,是银桥县那边。
他打了个电话给李露露。
“喂?是我。”毕千念出声。
“千念?怎么了吗?”李露露回答,“今天文清有没有联系你?”
“没,”毕千念答,“你别急,我正往那边赶,要有消息了马上告诉你。”
“你怎么去了!”李露露哭腔都被逼出来了,“你去干嘛?添乱?捣鼓什么啊!”文清没消息,现在又上赶着有个要往水里去!
“现在不方便说,文清家在哪一块儿你知道吗?我和抢险队的叔叔在一块儿,到时候问问,找到人了报个平安给你。”毕千念叹了口气,到底这次胡来也有点用处,不算完全给抢险添乱。
电话挂断后李露露发了一个大概地址过来,应该是文清之前和她大致说过的,接着又跟了几个过来。
李露露:别班的也有,我跟人说咱班有人在抢险那边,还有联系,他们发了些这会儿联系不上也在银桥县那片的地址,你看能不能帮上忙
毕千念懂了李露露的意思,把手里的地址给了旁边的军人,有些偏远的住所抢险队未必去到了,乡县道路崎岖,旮旯里也有房子,说不定还有不少人被抢险队经过了却没救到,这会儿还泡在水里。
这趟车里领队的负责人拿了地址,蹙着眉头往前线打了个电话,还过手机的时候要毕千念还有地址可以与他跟进,毕千念点点头应了。
他预备收手机,就又来了一通电话,毕千念抖了一下,这铃声像是在催命。
“喂?”毕千念没看来电名称。
“毕千念?”宁展眉的声音传过来,“在哪里?”他声音隐含怒气,方才李露露在高三年级的大群里问有没有同学在银桥县那边联系不上,可以报给她,有同学和抢险队在一起,可以报个消息过来。
“啊。”他张口应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反应过来接他的话,“在小巴车上,去银桥县。”
宁展眉昨日得了他的答案望了他一眼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那双狭长的眼里是毕千念不敢正眼承受的失望,想说声对不起,他何必作出那样冷漠决绝的神情呢?然而又像是僵住了,被宁展眉落难般的眼睛钉在原地。
宁展眉在电话里默了会儿,似是叹了口气。
“你去抢险地区做什么?”语调已经放平。
“我也不知道。”毕千念懵着回答,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淌这趟水,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人间走这一遭一样——毕芊要他出生,他便出生;毕芊要去银桥县,他便也跟来这一趟。
他在这个回答里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人生是如此被迫,像个玩偶,毕芊就是拉着他的那根线。
毕千念接着说,“我妈要过来,有个学生失联了,她担心,我放心不下她一个人跟过来。”
“知道了,”宁展眉接受了这个解释,“那你注意安全。”
“嗯,再见。”
电话挂断,毕芊转过头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他打电话的内容,眼睛淡淡地看向他,毕千念抱以同样一双乌黑冷情的眼。
“妈,”毕千念轻声开口,“怎么想要来这一趟?”
毕芊眼神忽然空了,回过头看窗外的雨。
长久的静默,毕千念以为自己等不到一个答案时,毕芊开口道,“你出生那天是一场难得的春雨,三月怎么会下那么大的雨?”
“是台风吗?”毕千念问。
“不记得了,三月会有台风吗?”毕芊问,语调却没什么起伏,“生你的时候你外婆也没来医院看,她当初已经不认得我这个女儿了。”
毕千念知道,与其说是不认得,他从母亲从前淡漠的讲述里得知,那时的外婆其实差不多是疯了。母子俩虽未说明,却心照不宣,是因为毕千念,一个不甚光明的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