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夏天,他仰躺在宿舍的床上,手在床板上比画着说:“不论怎样,咱们都是同样的东西,比什么都好。”
一句“同样的东西”,叫蒋辽源记到现在。
人类创造的灵魂第一次通过图灵测试时,整颗星球都陷入了恐慌,这种恐慌在同类情况数次出现之后逐渐淡化、麻木,但从未消失。
同样的话题人们探讨争论了很多年,机器人的灵魂是灵魂吗?机器人的心有感情吗?
肯定的答案已经显现多年,可血肉之躯与钢铁身躯的天然界限始终遮盖住了答案的本来面目。
蒋辽源摘下眼镜,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他扶着床尾站起来,在床头的阴影中亲吻镕:“我和他是同样的东西。”
不知道这又是小情侣的什么暗号,金钦撇了下嘴,把终端留在床上,还是给他们留出了相处的空间。
车传在客厅休息,为了照顾他,奥河把走廊的灯熄了一半。他自己在黑暗中站着,静悄悄地等金钦出来。
先听到脚步声,然后跟来的是熟悉的沐浴乳的味道。这种香氛金钦并不喜欢,而能让香味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唯一原因,只能是他与奥河的**。
奥河嗅了一下,在他出来前,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就地把人压在了墙角。
与此同时,一道强光从窗外斜打进来,破门声从几米外传来。
金钦没有挣扎,也没往人和光来的方向看,更像是单纯地点明身份:“军部。”
说实话,他有些累了,前半夜为奥河,后半夜为镕。他换了条腿支撑身体,往奥河肩上靠了下:“我猜是因为你的事。”
有人穿过玄关踏进了客厅,强光手电发出的光已经作为先锋冲进了走廊。
奥河有些不耐,抬手遮住金钦的眼,蓝色眼睛轻而易举地同所有温柔形容分了家:“滚。”
来人干脆利落地抬枪上栓:“军部问询……”
他的话没能说完,奥河直接握住枪柄,强行让枪口对准地面:“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金钦摸了一下他的手背,动作不大,但浴袍没收拢,露出了些吻痕。他笑了一下,牵着奥河的手落在自己身侧,看着来人胸前的名牌说:“两分钟原则,你们方先生也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的。”
落城区体面惯了,在多数强行问询前,确实会留几分钟时间,让被问询的人能稍微整理一下仪表,不至于过于狼狈。
奥河给金钦换了一套休闲装,衬衫袖口松松垮垮地堆在肘部,看起来和穿家居服一样舒服。
他帮金钦抚平裤脚的最后一点皱痕,维持蹲姿,仰头问:“在被军部问询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车传是谁,或者……他像谁?”
第34章
卧室光线诡异,不知从哪里投来一束红光,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帘,全部打在奥河脸上。
这个角度非常好,金钦甚至认为这是奥河最漂亮的一刻,比他和主骨骼第一次适配、他在灯津纪念馆外挡住子弹、他在胜星湖边……这些时刻都要好看得惊心动魄百万倍。
他拿大拇指在奥河的下巴上摁了摁,右腿往后退了半步,俯**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你像……”
金钦没能说完。
也许是问询内容实在危险,也有可能是方修盛在背后催得太紧,军部的人直接破门而入,拿白色丝绸束了金钦的手,将他带离了旧屋。
军部问询的地点是个秘密,不是没人能在问询后重回正常生活,只是这些人更愿意三缄其口。
多年来,只有一种比较统一的说法——军部问询的地点在灯津纪念馆的地下。
经历了一个情况较为复杂的夜晚,金钦不太能承受住车辆行进时的颠簸,如果真的去灯津纪念馆的地下,恐怕他的一身骨头都要摇散了。
好在此行的目的地不会是灯津,他闭上眼,头向后靠着,很快就混混沌沌地睡着了。
车停下时,金钦没有第一时间醒来。
车上的人有些踌躇,不知是该叫醒他,还是等他自己醒来。
他们只是普通的行动人员,对金钦这号人物,始终是敬仰大于职业素养的。四个人对视一番,决定在组长过来前,还是先抱着枪待一会儿。
行动组组长的车就停在最前边,他刚才被奥河驳了面子,如果没有方修盛的警告,他一定会立即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机器人一点教训。
可方修盛的话说得清清楚楚,要带回的人是金钦,无论顽固派意见如何,军部上下需统一态度。
他啐了一口,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倒数第二那辆车,不情不愿地放倒座椅靠背,等着交接的人过来。
雨在他们行进的路程过半时就停了,眼下外边只有湿润的气息,和雨后小动物活动的声音。
车门打开时,金钦倒是醒了,不过车上睡得不太舒服,这让他的清醒大打折扣。他伸着手,让开门的人把自己扶下了车,才发现来的人是李俭。
李俭的表情不太好。金钦收回手,说了声轻飘飘的“谢谢”,他走了几步,又问:“方修盛呢?”
“先生在老地方等您,不过……”
“先接受问询是吗?”金钦回头看他,脸上浮起些讥讽的笑意,“方修盛真是得了条好狗,就是没教好表情管理。你忙你的去吧,问询结束之后,我会去见他的。”
李俭弯下腰,往后退了几步,脸上不悦的表情被这么一刺,总算是淡了些:“回见。”
方修盛住的地方年龄很大,可以追溯到君主这个概念还存在时,是某位皇亲国戚在落城区的置地。
经过一夜雨水的滋润,草地沁满了湿意,金钦走得很小心。奥河给他搭了一身颜色颇浅,还有点像居家服的休闲装,他可不想给裤腿溅上泥点。
只是这路有些长,他中途歇过两次,才终于被示意停在一扇门前。
军部问询,向来是党同伐异的代名词,多少人进了这扇门,就再没出现在天光之下。当然,活着出来,坦荡仕途变成断头崖的也不在少数。
没受什么影响的人,金钦一时连一个都想不出。他叩了一下门,没等回应,就推开门跨了进去。
里边的光很亮,中央摆了一套桌椅,桌子的右上角放了一杯水。
金钦坐下,喝了口水,后颈挨着椅背,脖子拉出一条上拱的弧。他看着面前的“主考官”们,嘴角往上提了点儿。
坐在最中间的人整理好手中的资料,很快便开了口:“我们是应急处理中心的工作人员,今天请你来,是希望就私设管理员权限一事向你了解相关情况。请你如实回答,不得隐瞒,否则我们将追究相应责任,你是否清楚?”
金钦点了下头:“清楚。”
“好。”他翻过一页纸,“首先进行身份确认,金钦,就职于落城区第三实验室,一级研究员,是否为本人?”
“是。”
“十一月二十六日,第三实验室沈等则向军部提交的U3NHG项目部分资料显示,依据第三规则,由你与第八实验室陆平锦、鲁机共享权限的系列R编号24实验体上存在私设不属于官方模式的其他模式的实验痕迹,你是否认同?”
这话说得太长,金钦瞬间头疼,他把食指摁在太阳穴上,摇头道:“不认同。”
“主考官”们身后还有一扇镀过膜的双面玻璃,玻璃后恐怕还有十几位抄着笔记本的人在等自己的答案。
哪怕心底知道,今天的所谓问询,更像是方修盛阴谋的温柔前奏,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金钦还是打足了精神。虽然肢体上并不明显,但他确实是经过思考后才说:“第三规则主条款外,还有二十三条解释条款,依据解释六,在权限共享期间,我可以对共享实验体进行实验,只需通过陆平锦、鲁机的同意即可。实验不违反规定,至于‘不属于官方模式’一说,这一事实并不存在。”
“该模式被命名为‘金钦模式’,模式下只有你和陆平锦的操作痕迹,我们没有找到鲁机同意的操作痕迹。”
“叫作‘金钦模式’,并不意味着它是一种独立的运行模式,这只是为区分我与陆平锦、鲁机的操作痕迹而使用的名字,尚未触及第三规则规定的实验标准。”
“你如何解释‘金钦模式’下,陆平锦操作痕迹之后,还留存大段空白?”
金钦坐直身体,把水杯推远一点:“军部问询前,不会就专业细节向技术人员咨询吗?八大首席实验室中,没有一位技术员有把握让官方模式在满载情况下继续运行。方向盘还有自由行程一说,更不要说可以覆盖机器人现有运行方式的官方模式……留存大段空白,一为保护实验体不受额外程序影响,二为确保我的操作痕迹能正常记录,我言尽于此。”
“金钦真说了‘言尽于此’?”方修盛在起居室坐着,他已经换上了睡衣,不同于工作时严谨的模样,听李俭汇报问询进展时,他身上浮出几分难得的人气儿,“该让他们准备得再充分一点,不然奚落他们对金钦来说,都够不上一碟小菜。”
李俭微笑着欠了**:“主要问题已经全部问询结束,我想他们今晚不会有大的收获。”
“意料之中。”
李俭弓着腰等方修盛的下半句话,久久没有等到,他直起腰,面露疑惑。
方修盛的指尖已经搭在了终端上,不过他也是罕见地遇到了难做决定的时候,想了会儿,他还是把终端扣在了桌面上:“最近联系蒋连源了吗?”
李俭愣了一下,他想起很早之前确实和蒋连源通过一次电话,还好当时他没有认为方修盛只是随口一说,认真地嘘寒问暖过。他点了下头:“联系过,二公子向我确认,我们这边是不是做了全部准备。”
“再给他回个电话,就说……军部人才济济,我将特别邀请各实验室的优秀研究员,在新年前举办一次宴会。”
“好,我明白了。”
方修盛的随口一句话,李俭实实在在地准备了大半个月。
他一句“各实验室的优秀研究员”,李俭想过好几种方法确保金钦能被第三实验室推到台前来,最后还是选了最笨的办法,直接在递给第三实验室的邀请函上附了一份名单。
蒋二是他最后邀请的人,为了不留痕迹,他专门拨了一通即时销毁的电话:“二公子,方先生将于新年前宴请对军部有杰出贡献的研究员,您意下如何?”
看到来电人是李俭,蒋连源本来还有些不在意。他的大计划是在方修盛默许、半积极地参与中完成的,他以为这通最终的通知电话会是方修盛打来的,没想到是李俭。
他的心一下紧了,不是紧张,而是兴奋,他重复了一遍李俭刚说过的话:“对军部有杰出贡献的研究员?”
“对,比如第三实验室的金钦先生。”
“我一定会去,不过不必发邀请函了,我家哥哥最近管得严……”蒋连源绕着家里古董电话的电话线,脸上的笑很甜,“到时我刷个脸不成问题吧?”
李俭的笑颇有几分爽朗在,面上的表情却很淡:“当然可以,落城又有谁不认识您呢?”
十一月底,落城的每日最高气温已经降到十五度左右,这个气温将维持到来年的春天才会回升。
自从参加过军部问询,金钦已经很久没在公众面前露面。当然,这和他刻意避世有一定关系,也和他现阶段被降为二级研究员有很大关系。
说是愤怒也谈不上,更多的是羞耻。出发前,金钦还在念念有词:“我从踏进科学界的第一天起,就没沦落到二级研究员这个地步。”
起初,奥河还会安慰他,但自从发现这其中还夹杂着一点科学家在爱人面前的小小炫耀后,他便顺着金钦的话说:“的确。”
金钦从镜中瞅了他一眼,手底用力,刚才还端正的领结歪了。他松开手:“这是你的事。”
“对,伺候从来没沦落到二级研究员的金钦先生。”奥河随手一拨,就让领结回归了原位,他挑了下金钦的下巴,“我是几级?”
“勉强二级。”
这话倒也合理,奥河知道自己是金钦从神坛跌下那一日收到的礼物,可不就是金钦沦落的第一天。
他撑着玄关的柜子,站没站相,向金钦敬了个礼:“先生,祝您今晚顺利,早日回家。”
“不,你和我一起去。”
无论私生活如何,但从来都没人让一位机器人以男伴或女伴的身份出现在宴会上。
奥河迟疑了一下,还是听金钦的话,上楼换了一身正装。他难得穿这类衣服,只觉得肘弯、膝盖……总之哪里都不舒服。男人不舒服就向伴侣撒娇,他理所应当地扭头看金钦:“太紧。”
“西装你就嫌紧了?怎么别的不嫌。”
车往前驶出百余米,奥河在一片沉默中伸手摸金钦的脸,果然如他所想,指尖碰到的皮肤比平时的温度高了一截。
碍着司机在,他往金钦耳边凑了凑,声音很小地说:“怎么能拿自己和西装比?你,我怎么样都不会嫌的,好爱你呢。”
金钦拍了下他的脸,面无表情地对着车窗呵了口气。
他们抵达宴会厅的时间不算早,山后的烟花已经开始了热场工作。
金钦把邀请函递给门迎,和奥河并肩跨进了宴会厅。
他们没从水晶灯下经过,而是挑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路,悄悄地到了二楼。
再往里走几步就是晚宴正式进行的地方,奥河挽住金钦的手,阻住了他再往前行的步伐:“钦钦,我想要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