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曼早年是个旅游城市,大小景点全都藏在街头巷尾,城市风格统一,每个巷口看起来都很像。
蒋连源领了一队人,在康曼的小巷里寻找伏击金钦的最佳地点,他的心剧烈地跳着,比拿到暗杀镕成功的消息时还要激烈。
他一直认为,像金钦这样的人,就应该是肃清的对象。出身不好,心念不纯,可说来说去,他又好像什么都不图,这么危险的人,应当是所有人默认的潜在威胁对象,他居然还能好端端地过了这么些年。
离金钦的位置越来越近,蒋连源在空中画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他慢慢地往前走,在巷口转弯处,枪头和另一侧转来的枪头抵在了一起。
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直接跃出心口,鱼跃龙门一样,飞升到了更高的位置。
听到第一声枪响时,奥河支了下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终端在振,他垂下眼,发现是金钦。
再恼,金钦的电话总是要接的,他“嗯”了一声,等金钦说话。
“你在哪里?林冈路?桥口?”
金钦说的地址实在太近,奥河的心一瞬就紧了,他往火光腾起的方向看了眼,急急道:“你不要来!”
不知是奥河说得太迟,还是金钦到得太快。
火光最初亮起的巷口,很快爆出了一片白光,随即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响起的爆炸声,太密集、太随便,像是有人不小心点燃了一串巨型鞭炮,带着不祥震醒了这个清晨。
奥河跌跌撞撞地跑,他路过蒋辽源,对方不知在喊些什么,他全都听不见了,只是不管不顾地往最热、最烫的地方跑。
他的钦钦就在那里,他的钦钦……
爆炸声停下来时,奥河将将跑到桥口,确认蒋连源已经死亡的消息刚刚传到他的终端,他一把关了终端,自欺欺人一般,沿着曾经应该是路的废墟往前摸。
也就三五秒后,他在一片烟雾后看见了金钦。
像是应了他的那句话,金钦半边身子全红了,血顺着他的脸、顺着他的手指,顺着他所有下垂的乖顺,不停地往下流。
他本是最怕痛的人,此刻却像是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半边肩已经不自觉地“塌”了,另一半身子却仍然站得很直。他和奥河一样,在康曼的废墟里,尽力张望、寻找着;他和奥河一样,像是丢了全世界最珍贵的事物。
作不了假的真情在这一刻全部露了出来。
两人距离不远,也就一两秒,金钦看见了奥河。
真看见了,他的坚持一瞬就散了,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断壁残垣才没跌倒。他的脸冷到了极点,喘了几口气,竟直接转身就走了。
奥河下意识追了半步,又硬生生顿在了原地,又有什么可追的呢?他往那道背影看了会儿,也转了身。
房屋倒塌带来的尘土逐渐腾起,呛人的硝烟味和尘土味成为了隔开两人的帮凶,像天堑,像这世上所有的不可逾越。
第45章
陆平锦刚进入会议厅,为表正式,她专门踩了双平时很少穿的高跟鞋,最多一型半,是双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还好找第八实验室的位置没耗时太久,她先把脚塞进了桌下,这才向左方看了眼——第三实验室的位置还是空的。
这是蒋连源失踪的第二十天,他失踪于一宗机器人作为主谋的绑架案。现场的监控显示,一个来自N系的机器人从夜色中现身,一手捂住蒋连源的口鼻,一手持枪,熟练地带走了他。
二十四小时、七十二小时、十五天,罪犯始终没有联系蒋家,蒋连源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康曼。
过去了这么久,足够让蒋连源失踪后翻起的滔天大浪翻到了尾声。
陆平锦调整了下坐姿,不再探着身往第三实验室的方向看。过了五六分钟,她看见沈等则从左方的入口冲了进来,年轻研究员的领带还是歪的,卷发跟着跑动的步伐一跳一跳,他迅速地越过了前两个实验室的负责人,落座在第三个位置。
她垂下眼,给金钦回了条消息:人到了。
现在已经是识别项目推行的第二周,第一周手忙脚乱的情况好转很多,不过仍然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
简柯敲了下金钦的肩膀,对方虽然在低头打字,依然很配合地抬起了双臂。她拿了个简易的挂烫机,也不管金钦烫不烫,三两下把坐车后造成的褶皱熨平,顺手拍了下他的屁股:“行了,去吧。”
两人合作多年,金钦道了声谢,抬腿就往台上走。
简柯又喊他:“还有几分钟。”
金钦便停了脚,像个桩子一样立在原地,不和别人讲话,也拒绝跟人有任何眼神交流。
简柯叹了口气,等时间到了,拍下手:“走。”
坐到主席台,金钦的注意力也没分一点到正在进行的培训上。
落城的冬天即将结束,早晚温差太大,他早上出门时没在意,只穿了件薄风衣,结果着了风就开始头疼,简直要坐不住。
东想西想,放缓呼吸,偶尔摁一下太阳穴,都不管用。他往前倾了倾身,缓缓地吐了口气,眼睛半睁着发起了呆。
对过去的金钦来说,忍耐冗长的会议连基本功都算不上。最多时,他一天要参加七个会议,有时左耳听着视频会,右耳还得留意面前的会议。
可是现在不行了,坐着超过一个小时,他就耐不住烦,腰不想往直挺,肩膀想弓着,眼睛最好能闭上。
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几乎就要忘记戴着枷锁的生活了。
中场休息时,陆平锦溜到了后边的休息室,金钦没回来,只有简柯坐着,聚精会神地在打什么材料。
她站着等了会儿,坐在了旁边单独的小沙发上:“有什么新消息吗?”
“应该是移交了。”简柯头都没抬,“这种事,老板不可能松口告诉我的。”
简柯把笔记本扣下,脸上的表情沉下来:“你那位宝宝真是灭火剂,也是助燃剂,好多年了,他都没这样过。”
陆平锦沉默了,简柯说的可不就是奥河。
此地真不是说话的场合,她便什么都不说了,换了个话题:“没把家里他的东西都扔了吧?”
“连我都不让进,鬼知道家里什么样子了。”
又被噎了一下,陆平锦叹了口气:“你失恋了?”
“不失恋,我会来给他打工?”简柯朝天翻了个白眼,“还好你的另一位宝宝没出岔子,不然他的火气都要撒在你的另一个宝宝身上了。”
“小沈可不是我的宝宝。”
“不是你的宝宝,他能推荐沈等则做第三实验室的负责人?沈家祖坟冒的什么青烟?那可是金钦,他什么时候有闲心关心别人的仕途了?”
中场只休息十五分钟,到了时间,简柯也不赶人,她重新对上了笔记本的屏幕:“我现在就希望,这些事儿赶紧过去,忙死了。”
陆平锦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回了下头。她目含忧色,眉头锁了锁,索性合上门又坐回来:“百分百?”
“百分百。”
“哪怕和那位……”
“陆女士。”简柯咧着嘴笑了一下,只提了一边嘴角,笑里掺了许多狂妄,“那位又如何?那位敢撺掇出这种事,位子是拿到了,想没想过火会烧他一屁股?金钦是不怕的,你我都知道,他什么都没有了。”
早上出门就做了计划,陆平锦从包里取出个屏蔽仪,随手支在了桌上:“你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简柯翘着二郎腿,就差夹支烟了,“金钦会杀蒋连源吗?会。哪怕杀蒋连源会合了方修盛的心意?是,依然会杀。”
“蒋连源也不是完全的蠢货,他的后手……”
简柯打断了陆平锦:“您想太多了,蒋连源的后手无非是把事情往第三自由军身上推,落城区的哪个大人物和第三自由军间是清白的?要说第三自由军的大股东,早年可能真是蒋连源,现在是谁,你掐着手指一个一个数呗,准没错。”
“陆女士,你和金钦是老同学了,金钦最看重什么你不是不知道。”简柯说,“金觅已经死了,往下数,是镕和A2,再就是奥河了。奥河做出这种事,他就是把金钦往绝路上逼,你也不是想问我金钦下一步如何,你只是关心金钦会不会把奥河推出去吧?”
“这点你放心,他和奥河的关系我说不准,可他对情人向来宽厚,卫研那种蠢货都有N系这种能吃一辈子的分手费,他亏待不了奥河。”
助理随老板,陆平锦被简柯气得半死,偏偏也不能说她不关心奥河。当初把奥河送到金钦手里,她图的就是“金钦做主导人”这个噱头。
落城区前途广的机器人系列并不多,除了人人都知道的,算是降级A系的N系,剩下的全是从金钦手里出去的。
作为R系的开端,奥河前百分之八十的路走得太顺畅,偏巧卡在了这一步。
任何事掺上感情就要复杂几分,更不要说现在的情况比复杂还要复杂。
说来说去,只能倒回镕被迫下线的时候。蒋连源下了一盘大棋,步步卡上了应在的节点,计划顺利的话,A系首领崩溃,A2出走,切掉金钦的翅膀,报应是要砸在方修盛身上的。
一旦丢了A系,方修盛竞选的口号就是空的,他和蒋也争的就不再局限于机器人领域,旧秩序回归,顽固派的力量到底要雄厚太多。
可惜,从一开始,蒋连源就盯错了人。
他借了方修盛的道,他算奥河和金钦的关系,算金钦实验的进展,算军部程序……他算十步,方修盛敢算百步。
方修盛算金钦知道真相后会对蒋连源下死手,算蒋连源临死将会放出的不利于他的消息,一路算到旧秩序。第三自由军和落城区高层密不可分,蒋家只要敢向民众爆出这份微妙关系的细枝末节,蒋也就绝不会拿到那个位置。
“哪怕如了方修盛的意,”陆平锦忧心忡忡地说,“他也一定要杀了蒋连源。”
沈等则一把摘了领带,迷茫地看着前方。短短二十天,他被迫参加了太多“课程”,第一次听只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却只剩下无力,他喃喃道:“镕不是已经重新上线了吗?”
“镕第一次受袭时,金钦拿了全部家产,在西束区了结了攻击镕的组织。”陆平锦陈述道,“这是顽固派第一次认识到金钦的‘凶’,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动了这样一份杀心,今后要受到怎样的限制,但他还是动了,而且动到了底。”
金钦不知道陆平锦到底给自己树了一个如何好杀的形象,他摘下手套,没递给跟在身旁的简柯,而是捏着手套,抬起了蒋连源的下巴。
从蒋连源经历爆炸到现在,已经二十一天了。蒋连源身上的伤没有处理,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堆破烂血肉,有进的气,和在仪器辅助下颤颤巍巍地呼的气。
他的左眼看不见,右眼视力模糊,不过这么多天,能见到的人始终只有金钦和他的助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啐了一口:“垃圾……”
“你知道吗?”金钦盯着白手套上的血污看了几秒,轻声道,“你的母亲是在被蒋谌捉回家后的二十一天头上死的,死相如何我不清楚,只知道蒋家的通稿写的是——突发心脏病,你喜欢这个死法吗?”
蒋连源卡着嗓子怪笑,不管不顾地往前挣了一把,喘了好一会儿才倒过这口气:“那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今天来得有些晚,是因为和蒋也见了一面。”金钦笑了一声,没理会他,继续说,“蒋也这个人,和各方关系都不错,顽固派也把他当自己人——前提是你那可笑的临终宣言从没存在过。”
“蒋连源,时局变了。蒋也没希望了,有再大的抱负,他也只能继续钻在顽固派腐朽发臭的被窝里,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
蒋连源死的时候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他的尸体被分成了肉眼无法分辨出是否为人类残躯的碎块,从落城出发,沿着所有在夜晚亮着的公路,被送到了他曾经到过,抑或是没到过的各处。
疑似蒋连源尸体的警报反馈至各地的失踪人口监测系统时,蒋连源保护得极好、被各方势力寻找了二十一天都无法摸到边缘的“临终宣言”被发布到了公共平台。
大选前的新闻总是值得咀嚼上万次的。
第一份视频曝出金钦亲手创造的A2实为第三自由军高层,第二份视频显示方修盛为第三自由军的最大“股东”,网络讨论数轻而易举地破了亿,随即进入了不可被统计的阶段。
如果说早上的视频引起了人们的关注,随着一天的发酵,随着人们认识的逐渐深入,越来越多的目光从金钦和方修盛身上转移,多数集中到了被视为消息源的蒋家身上。
民意和官方新闻掺在一起。
真的、假的,清醒的、被引导的,死人、活人,本该站在对立面的种种情绪、事实全部合在了一起,最终汇聚成了同一个认识:作为有可能成为落城区未来总统的蒋也太不谨慎。
说得再直接深入一点,蒋家随便就能曝出第三自由军的两位高层,那蒋家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时之间,对办公厅的质疑到达了多年来的顶峰。
当方修盛率先结束调查,重新回到公众目光之下时,他的支持率首次甩掉了蒋也。
与此同时,金钦提交了提前结束奥河实验期的申请,他点下发送,抱臂看着奥河:“两个工作日,选好你的识别码,等通过之后,你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