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野从她身后凶猛地冲过来,柏婷荷至今都记得那种凶狠和残忍,可惜不论怎样当时的桑野都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打不过他父亲。
桑秦只一巴掌就拦住了他的去路,然后桑野猛然扑向他要拽着桑秦的头往地上砸,却被狠狠地掼下来。
阿野妈妈看不得儿子受委屈,狠推了桑秦一把,把儿子抱在怀里:“够了!”
桑野摔得头晕,狼崽子一样盯着他爸。
桑秦抿着嘴唇,冷冷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阿野妈妈的眼睛落在柏婷荷身上,平缓了语气说:“我带儿子走了。”
柏婷荷看着她,从她眼睛里读到的,全是一句疯魔般的“你怎么配”。
噩梦里有无数张嘴,无数个音调,男女妖异,重叠在一起恍若风喃,嘲讽的声音伴随荒谬笑声,无数音浪相和,是她噩梦里的一句“你怎么配”“你怎么配?”“你怎么配!”……
这是她的梦魇,柏婷荷始终都清醒地知道,桑野的妈妈,那个得体知性又优雅的女人对她从来都没有嘲讽,噩梦里的声音,是阴暗的、可怖的、她自己的良心。
她动了胎气,孩子最后也没保住。
桑秦气得要死,把事情怪罪在桑野母子两个头上,恶言咒骂,知道他们去的是加拿大不是法国,也知道前妻身体日渐虚弱,他手上有老丈人和小舅子的联系方式,但是他什么都没做。
毕竟谁也想不到她真的会死。
梁夫人拨弄了一下茶碗里的叶片,轻声说:“听说最近桑总投资了一部电视剧?”
柏婷荷一愣,下意识笑起来,可她什么也不知道:“好像是吧……”
梁夫人抬头看着她,良久,又叹了口气:“你也长个心眼。”
柏婷荷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女演员名不见经传,电视剧也不是大成本制作,桑秦提过一嘴:“闹着玩儿的。”
柏婷荷想起她看过那个女演员的照片,年轻、又漂亮。
可她端着茶杯的手已经老了。
梁夫人:“绵山上的地好像是要定下来了,我看老梁的意思,不出意外应该是要给梓安。”
柏婷荷不太机敏,她的思路又被梁夫人带走,柏婷荷说:“是吗,那挺好的。商业上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是前段时间你不是说,梁局长更看重那个林……”
柏婷荷咬了咬舌头,忘了那人的名字怎么念。
“林烝,”梁夫人接话说,“原本是看中他,老梁还提过,这个林烝家庭背景很大,老一辈是军政人员,退下来之后从了商,在北京很有排面。”
柏婷荷也不太见过世面,听一句“军政人员”,吓了一跳:“这么厉害!”
梁夫人点点头:“他看林烝和北京那边没有来往,觉得人家是私生的小孩,家里不管。他想把慕慕嫁给林烝呢。”
梁夫人冷笑说:“在他眼里女儿都是棋子跳板,真的是疯了!”
柏婷荷问:“然后呢?”
“前几天他回家气死了,说是打听到林烝是个那个……”梁夫人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讲,“听说那个林烝,在和你家那位小孩谈恋爱。”
柏婷荷瞪大了眼睛。
梁夫人拍拍她的手:“这个事情在这个年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我看主要原因还不是这个。”
柏婷荷:“那是什么?”
梁夫人左右看了没人,略略压低了声音讲:“之前许市长的夫人你看见了吧,她身边是她的侄子,在规划处当处长,叫许卿。这个许卿和林烝关系好,之前也拉拢过老梁。老梁的堂叔不是在省里当厅长?之前他和许市长走得近,就是因为他堂叔。可是最近抓贪腐抓得严,许市长在省里的关系有些不太好,估摸着过两年要换下去,老梁就不想和他搭了。”
柏婷荷听明白了,却还没明白透,试探着问梁夫人说:“许市长难道……?”
梁夫人聪明,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冷笑着摇了头:“许市长上任这些年,你见过他像以前的市长那样一条路修五遍吗?因为不贪所以没把柄,可是他没把柄也没政绩,这才要换的。”
柏婷荷就是再傻,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抿了抿嘴唇,不敢再讲话。
梁夫人脸色苍白,眼睛里却藏着深深的厌恶和锐利,她闭了闭眼睛,又叹了口气。
柏婷荷想起那个从容不迫的、桑野的妈妈。
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像她和梁夫人一样,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折腰的时候。
柏婷荷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过桑野的妈妈,因为她是自卑的,她不敢骄傲。
人群里的桑野十分耀眼,虽然笑得很浪荡纨绔,可他是骄傲的。
柏婷荷下意识攥住披肩,有点羡慕。
如果她的孩子生出来,恐怕也养不出桑野这样的恣意嚣张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鞠躬!
明天之后争取恢复正常时间,最近更新时间一天比一天晚,真的不好意思。
感谢观阅
☆、百态
·
桑宅临湖而居,后园去年翻修过, 视野开阔不少, 湖边小木屋里养了天鹅,围栏中还有两只鹿。
桑秦和梁从道走到静谧处,远远地看着眼前安宁的风景, 抽着烟。
梁从道叹了声:“要说还是桑总会生活, 不愧是当年的教授啊!”
桑秦脸上虽有皱纹, 已经是桑野口中的“老爷子”, 可不得不说,他身上仍有一种与铜臭味不同的风度,依稀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相貌必定不差——不然也不会让桑野的妈妈那么喜欢他,当年他也算是文貌兼修的才子。
才子佳人都是佳话,陈世美二娶不认妻都是笑话。
许是年纪大了,阿谀奉承看得多了,现在也轮到别人来奉承他,桑秦不知不觉间便有一种优越感, 为了维护这种优越感的体面, 他近年来的穿着风度又像是变回了个文人。
从前当文人是心念理想,现在当“文人”是体面负担。
何其讽刺。
更为讽刺的是,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并不觉得奇怪。
面对梁从道的感叹,他笑着摆手说:“哪里,我算什么教授,当年也没评上就下了海, 一直是个遗憾,唉。”
梁从道笑了笑:“前段时间和王局长喝茶,听他讲起他有个小友的父亲也和你一个大学当教授,好像还认识你,他爸爸姓傅,叫傅永君,你认识不?”
桑秦笑说:“还真的认识,当年我们是一个系的同门师兄弟,他大我一届。傅师兄厉害得很呐,评职称做研究都得院士喜爱,处处压我一头,我现在提起来都有心理阴影。”
他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关系很好。”
梁从道从他的停顿里听出点什么,笑说:“文人清高,在现在这个社会啊,不中用了!评职称能算什么呢?我那堂叔的女儿国外镀金回来往学校里一放,还不是给博导当徒弟,接着就去年留校任教了?有时候就是送一串房门钥匙的事,这个可是真的。搞学术?学术不端搞什么学术?都是钱的问题……”
桑秦莫名地笑了笑,心里不是滋味,但又赞同梁从道的说法,点头说:“是啊。”
“这样的事情从古至今就没法避免,”梁从道还在大谈特谈,说,“说不定你那师兄,也不是什么清水鱼。”
“水清不就无鱼了么,”桑秦神色渺远地讲,“他的夫人娘家有点资本的,我当时就是个穷小子,比不上。”
梁从道叹了口气:“你看我说什么,说对了吧?这就是个人情社会、资本社会、关系社会,没个背景,做得成什么事?也就桑总这样的聪明人能赶上时运成一番大事业,像我这么笨的,就只能在区县里当个小兵。”
桑秦夹着滤嘴笑了声:“梁局这话说得太谦虚。”
桑秦想,当时我夫人背景更大,可一点忙也帮不上,真的是好笑。而今旧人已去,他真的没了半分留念,看着儿子肖似前妻的模样都已经无动于衷了,甚至觉得……觉得可笑。
当年他懂什么情爱?情爱算个什么呢?有钱重要吗?爱情一文不值,从前后园里和发妻一起携手栽种的栀子树早死绝了。
梁从道自然是不懂他笑里深层次的含义,抽着烟又说:“太干净了就办不成事。你看许市长,他从乡下来的,当时上边看他实在搞农村创业致富搞得好,得了上边青眼提拔,才一路升到了市长。可我最近听说,这里边也有好大的名头。”
“哦?”桑秦有点兴趣,“这是怎么回事?”
梁从道嘿笑两声:“他家小孩不是定居国外了么,国内只有个宝贝侄儿,跟亲儿子一样养。可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听说当年他侄儿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被上边一个高官的小孩看中了,搞了些乌七麻糟的事情,他把自己侄儿卖了,这才升了官。”
“年轻人谈个恋爱也正常。”桑秦一派文儒地说。
梁从道哼说:“这就是桑总不知道了,要真的谈恋爱,谈到对方家里都给这边升迁任调,那不早成了么?可你看那许卿,他不是还没成家?”
桑秦点点头:“那就是分手了。”
“何止,”梁从道笑说,“你看他都是和什么人混,嘉南的林烝,不是个那个么?”
桑秦挑起眉头,梁从道想到桑野的性向,不好多加鄙薄,又想到他们父子关系不佳,也没提桑野说的他和林烝一夜情的事,只说:“这样的事情上面的人家哪里真的能忍,肯定就这么掰了呗。许市当这个市长已经第四个年头了,虽然市长任期是五年,可你看哪个市长能留得到五年?一两年算是不错了!
“这几年拆迁搞新区,多劳民伤财,他也得不到个什么。你看看上一任老张,城北拆迁,报了百十户的钱,最后拆了几家?搞了个人文项目留了一大半,多出来的钱说是投了项目,那不全进了口袋?就按照许市这个新区建设的法子,省里已经对他很不满了,就碍着他侄儿那边的关系,不敢动。
“可我看今年,怕是悬咯!”
桑秦笑了笑:“难怪梁局长肯给阿野这个面子,我还以为真是他成了事,现在看来,他还是太年轻。”
梁从道摆摆手:“真别这样说,小桑还是很懂事的,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被林烝和许卿瞒得紧,要不是小桑和我聊天随口说了点,我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桑秦有些意外:“他还能知道这些个?”
“哪能呢,只是讲到林烝的一些不良绯闻,又说他和许卿走得近,我留了个心眼去打听罢了。谁知道扯出这么多门道来!我那个堂叔……唉……他怕我打草惊蛇,竟然也不和我说,唉……”梁从道叹了口气,显然是对于他堂叔没有告知这些事情感到了不满。
桑秦笑着宽慰他说:“省里事情忙,何况也就是个温泉小项目,算不得什么,等泉镇真的做起来了,还不怕没有钱赚吗?”
梁从道没了端着的底气,一连说了好几声“是是是”。
桑野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其中还有两三个“同好”,他端着笑从容不迫,手段又多,这些纨绔子弟惹不了他,很快把他当了兄弟,约着晚上还要去K歌。
生日宴的热闹过了,梁夫人身体不好,先走了,柏婷荷站在二楼阳台想了又想,终究决定和桑野说些什么,叫邱姨去喊他。
桑野对于柏婷荷要和他说话感到很是意外,那个懦弱又无趣的女人他一直都瞧不上,出于面子和礼貌,他还是去了。
这会儿桑秦和梁从道还没回来,也没注意这边的情况,桑野身上带着酒气,离柏婷荷站得远远的,似乎站着都嫌烦:“小妈什么事啊?”
柏婷荷听了梁夫人和她说的话,并不知道梁夫人说的林烝和桑野“谈恋爱”是委婉的“乱搞”的说法,柏婷荷当了真,这会儿还有些惴惴不安。
柏婷荷:“你和那个嘉南的林……烝,你们……”
桑野愣了下然后笑说:“梁从道夫人和你说的啊?”
柏婷荷攥着披肩抿了抿嘴唇,下定决心一般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你爸爸讲。”
桑野笑开,弯着眼睛说:“你就算和他说也没什么关系啊!我又不介意。”
柏婷荷叹道:“阿野,你对你爸……好一些吧。”
“别叫我阿野,”桑野刹那间冷了声音,“桑夫人没这个资格。”
柏婷荷脸色变得灰败,掐着自己,身体有些僵硬,最后好像被抽了精气神一样,微微含肩,显得十分的懦弱,她点了点头。
桑野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骚包的超跑拉风,和一众公子哥胡闹到半夜,桑野脸上笑着,耳朵边却总回荡着那句话——“阿野,你对你爸爸好一些吧”——
“以后你还是……别和你爸爸吵架了……”
“你爸在外面也不容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能让他在家多待几天就好了……”
桑野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会这样懦弱。
少年时候他也曾欣赏过鲜明漂亮的女同学,为她们眼睛里的光亮赞叹,为她们窈窕柔美的肢体而隐隐心动。他在发现自己也会对男同学产生朦胧美好的感觉的时候,也曾经郁闷自责过,甚至想过要纠正这种本能,以后和一个女孩子好好的成家过日子。
那个女孩要是漂亮又勇敢的,他喜欢一切鲜明的个性,他一定会一心一意的对那个女孩好,一生一世携手白头。
可是他后来转变了这种想法。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爱情和婚姻里总有一种妥协的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