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凭说,“喝水。”
最终是周凭一个人去的贸易点,陆续有人来家里搬东西,陆新宜也发现确实是得留一个人在家里,负责交接和收尾款。
卖光清单上的东西刚好用了一个星期,中间村里来过一次人,找周凭去“修东西”,陆新宜被吓了好大一跳,害怕被发现家里空了不少的事实。
“新房盖的不错。”挎着冲锋枪的男人说道,“埃德是把好手。”
“他一个人弄的?”
“偶尔镇上也会有人来帮忙。”
“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陆新宜说,“他很辛苦,一年多时间几乎都用来干这个了。”
“那也值得。”男人在漆好墙面的新房里走动,时而用枪托去敲打墙体,“我们这样的地方盖房就这么点好处,什么材料都拿木头来充,几乎不要他妈的几个钱。这房子至少五十年不会出毛病。”
“我明天再来,你告诉他明天别再出门了。”
陆新宜点头答应:“好的。”
第二天上午,周凭去了一趟村里,下午还是去交易的地方。
第七天晚上,周凭把存了他们所有钱的存折拿给陆新宜看。
这些钱全是拿他的一切变现得来,除了此刻埃德握着他的手,他一无所有,可他却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
他只感觉到快乐,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他把人生的新开端交给爱情,因为信任,所以没有任何不安。
“你来保管吧。”陆新宜把存折递回给周凭,“我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
“接我们的车是明天晚上来吗?”陆新宜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周凭道:“晚上九点。”
在卷饼屋门口,会有一辆送货车来,卸货后他们三个人上车,然后直达关口。
离开的包裹就堆放在门口,相关的细节两个人已经确认过无数次,甚至于连过境前的每一餐都早有定论,可能是因为紧张,也可能是兴奋,陆新宜还是问个不停。
“我得给杰伊准备更厚的衣服。”他小声念叨,“尤里说暴风雪可能就在这几天了。”
躺在床上,陆新宜还是睡在周凭怀里。他说:“中国的菜太难做了,我怎么都学不会。”
周凭说:“我来做。”
陆新宜知道自己在撒娇,但还是说:“那你也要学俄罗斯的菜。”
周凭答应道:“好。”
他突然翻身压在陆新宜身上,黑暗的空间里两个人良久地对视,最后陆新宜在他嘴角亲了亲,说:“睡吧。”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陆新宜在沉睡中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周凭不在床上,他走出卧室,看到挎着冲锋枪的男人。
“妈的。”他们对着睡眼惺忪的陆新宜破口大骂,“你养的狗跑了!”
他们在不大的房子里到处搜查,可是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连可供泄愤摔打的碗碟都没有,遑论一个身高一米九二的大活人。
过不久,小镇上慢慢有了新的流传的故事,故事的大意跟“农夫与蛇”一致,细节颇丰地讲述一个姑娘被负心汉骗光所有身家的经过。
故事里的“姑娘”有时会路过那间挂着“快乐卷饼屋”的店,九点钟的路灯下从来都没人赴约,到现在也没人在等了。
埃德做什么事都认真和耐心过任何人,包括骗他的这两年。
陆新宜想,背叛自己的人总得付出代价,也许埃德就是生活教会他这个道理的一课。
第十二章
普通人相信至少应该忠于自己,背叛是蠢货的行为。
“毫发无损从村庄脱离的人会泄露村庄的秘密”,村民则多年以来一直坚定不移地遵循着这个准则。
薇拉为伊万生下长女的那天,陆新宜才被村民从地窖里放出来。
伊万在地窖门口等他,跟守在边上的几个人一样,身上散发出几近恶臭的大麻味道。
“薇拉生了个女儿。”伊万说,“我打算让你做她的教父,你觉得怎么样?”
说着,他的眼眶呈现出一种俄罗斯的小伙子最为不齿的深红色,巨大的泪珠在上下眼皮间滑动,因为用力瞪大双眼才迟迟没有掉落下来。
陆新宜无法适应骤然脱离缺氧的地窖的环境,起先只失神地站在原地。有人推了他一把,身体向前趔趄,他半靠在伊万身侧,手抓着伊万的手腕,然后感受到伊万的眼泪砸到他手背上。
“我很好。”陆新宜缓慢地说,“只是太困了。”
他没挨打,但不知道多少天来,一直被强光持续二十四小时又二十四小时地照射着,不被允许一秒钟的休息。
他脸上是深刻的疲惫,世界上没人见过那样深刻的疲惫。
伊万紧紧捏住他肩膀,带他往外走:“我一定会杀了他。”
陆新宜没有说话。
只走了两步,伊万就把他抱起来,因为他完全无法支配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每个细胞都在无限趋于休克沉睡。
陆新宜感觉自己睡了很久,断断续续有醒的时候,坐在桌边吃饭的时候好像在睡觉,清扫门前积雪的时候像在睡觉,参加伊万女儿洗礼的时候像在睡觉,从杉树林的尽头走动寻找雨后笋尖的时候也像在睡觉。
等他终于从无尽的睡眠中真正醒来时,竟然春天已经来了。
边境上的春天是俄罗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时候,往年他会从这时开始进山猎一些不需要费劲的小动物,换来的钱里只用一小部分就能买到大量的幼苗,在四月之前种下草莓和覆盆子,假如这几个月的雨水充足一些,他和杰伊的整个秋天就都会过得非常甜蜜。
草莓收获的季节,某天陆新宜从快乐卷饼屋门前经过。
“安德烈!”胖服务员冲出来叫住他,“安德烈,你还好吗?”
陆新宜有些惭愧地向后退了退,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才点头说:“我很好,你呢?”
胖服务员拿一种陆新宜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快要哭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身边的人都用这样的眼神看他,陆新宜有时感到不可抑制的烦躁,有时又感到不安。
胖服务员叫他等着,自己冲回餐馆又很快冲出来,把一些食物塞到陆新宜手里:“你很久没来了,这些卷饼拿回去,杰伊喜欢吃。还有你爱的凯撒沙拉。”
“谢谢。”陆新宜说,“不过最近杰伊吃的很少,恐怕大部分都会坏掉。”
“没关系。”胖服务员说,“没关系。”
“那我替他谢谢你。”陆新宜真诚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胖服务员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丰满的下唇抽搐似的微微抖动,从深蓝的眼眸里透出毫无遮拦的怜悯来。“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痛苦地低声说。
陆新宜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礼貌地说了声:“再见,安娜。”
手里没什么钱,他在黑市和家里两点一线间忙忙碌碌,某天有卖鹿茸的人上前攀谈,在陆新宜防备的客套过后问他:“你没走?”
那是个不算高大然而非常结实的男人,可以经常在有日耳曼血统的人身上看到这种特征。他们大多体毛旺盛,眼神坚毅,就连概属人体最脆弱部位的脖颈处都肌肉横生。
陆新宜没见过他,他却见过陆新宜的照片。
“去年冬天我帮你办的出境许可证。安德烈。伊万诺夫。伊万诺维奇。”男人的语气里全是自信,似乎对自己的记忆有十分的肯定,“还有一个老头。”
“你没走,是证件出了问题?”紧接着他又否认道,“这不可能。那证件从头到尾全是真的。真的证件怎么可能出问题?”
陆新宜说:“对,证件没有问题。是带我走的人反悔了。”
日耳曼人松了口气,似乎是为自己的生意一切正常而感到满意。
然后他操着那口口音浓重的俄语咕哝:“这种事常有。”他说。“这种事常有。”
“已经走到了关口又被放鸽子也非常多见。”过了会儿,他又不以为奇地拍了拍陆新宜的肩,“下次找个靠谱的代理人。”
他已经转身打算走开,陆新宜又把他叫住。
“找你办证件的人说了什么?”他问。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日耳曼人粗声粗气道。
陆新宜说:“可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那是因为你长了一张中国人的脸,却有一个俄文名。”
“还有呢?”陆新宜执着地说,“他给了你多少钱,你们怎么商量交货日期和地点,他说,他说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听着。”日耳曼人说,“那人骗了你,不是我。你最好搞清楚这点。”
陆新宜说:“我非常清楚。”
日耳曼人似乎看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只是想要多听一些细节,最终才耐着性子说:“很好。他说‘这个小朋友可能要有一次出门旅行’。”
陆新宜静静地站着,日耳曼人问他:“还有其他问题吗?”
陆新宜说:“没有了,谢谢你。”
“等等。”日耳曼人说,“他不是你的代理人……不止是你的代理人,对不对?一提到他,你这张漂亮的脸上全是爱情。”
陆新宜说:“再见。”
他在日落前回了家,走在路上,脑袋里一直回想着那句话:这个小朋友可能要有一次出门旅行。
他躺在床上,把小鹿手链和风车项链平摊在枕头旁边。
伊万的女儿八个月大时开始走路,她被薇拉带到陆新宜家里做客,扶着墙壁在屋里小心探索。
伊万在屋里探望杰伊,陪他静静地呆一会儿。薇拉在厨房做菜。
过了会儿,伊万从杰伊房间里出来,横躺在壁炉边的靠椅上,冲着陆新宜翘了翘小腿:“嘿。”
陆新宜说:“怎么,饿了?”
伊万说:“过几天友睦港要砸冰收鱼,你跟我一块儿去,帮薇拉的父亲搭把手。”
陆新宜摇了下头:“算了吧,你帮我带几罐草莓酱给他。”
“嘿!”伊万又说,“冬天到了,打起精神来。”
伊万的女儿跌跌撞撞地扑进陆新宜怀里,嘴里含糊地叫着:“娃一呀……”
那是薇拉对伊万亲切的称呼,万尼亚。
屋里的人脸上都露出舒心的笑容,伊万逗着她说更多的话。
可是他在饭桌上又发了脾气,用力将银勺摔在桌上,紧皱眉头冲陆新宜怒气冲冲地喊:“安德烈!你可不可以打起精神来!难道你的世界不会再转起来了吗?!”
薇拉担忧地看着他们两个,陆新宜冲她安抚地笑笑,然后无奈地问伊万:“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没有精神?”
伊万瞪着两只眼睛看他,话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急得原本就发红的脸显得更红了。
陆新宜说:“好了,吃饭。”
伊万泄气地刨了几下头发,撑着下巴把脸转向另外一边,薇拉用低低的声音叫他:“万尼亚……”
他的女儿紧接着跟着叫:“娃一呀!”
陆新宜笑了一下,那笑声触发了什么东西,使伊万再也无法忍受,猛的回过头来,将身前的餐具向前一推,起身低下头说:“已经快要一年了,你知不知道你笑的很难看,每一次笑起来,都好像在说你快死了?”
屋里突然得安静,陆新宜脸上的笑容发僵,过了很久,他才渐渐收回翘起的嘴角,眨了眨眼,挪开了跟伊万对视的眼神。
“伊万。”薇拉严肃地说,“你有些过分了。”
他们最终沉默地吃完了一餐,陆新宜把小女孩抱在腿上,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汤。
不过吃完饭伊万就找了个理由匆匆离开了,留下薇拉和陆新宜在厨房有条不紊地清洗。
“他只是担心你。”薇拉说,“我们都担心你。”
她脸上带着没有一丝怜悯的关切,神态轻松得如同对待一个只是患了轻微感冒的好朋友。
陆新宜说:“是的,我知道。”
薇拉把厨具放进空荡荡的柜子里,在欢快的碰撞声里对陆新宜说:“你只是还在爱他,我们都知道。你才十八岁,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俄罗斯的男人没有这样的爱情,他不能理解,伊万恨你竟然爱一个背叛你的人,他讨厌你受到伤害。”
“说出来吧,安德烈。”薇拉又说,“或许说出来会好受很多,爱情都高贵无价,没人有资格评价你,即使是伊万也不行。”
周凭离开以后,边境上又过去了一轮四季的变化,陆新宜第一次跟别人说起他。
“对,我还爱他,一直爱他。”陆新宜直直的站在那里,视线没有落点地看着前方,“跟以前的任何一天一样。”
他被薇拉拥进怀里,微弱的大麻味道和厚重的母乳味冲进鼻腔,一年来眼泪第一次喷涌而出,整颗心脏麻痹似的痛,传到四肢百骸,痛得站不住脚。
陆新宜只上过几年学,但读过的书很多。可是小时候他不喜欢写中文,宁愿学弯弯绕绕的俄文,对此杰伊还有诸多不满。
这天小镇上下了冬天以来的第一场雪,下午伊万带人来把屋外堆着的木柴买走大半,给陆新宜留下了够烧这个冬天的分量,和几张大额纸币,晚上木柴在壁炉里烧得噼啪作响,陆新宜窝在躺椅里,手中的笔在泛黄的纸页上用汉字缓慢而艰难地写:
“埃德,有本书里说过,说一句再见,就是死去一点。可为什么我经常想起跟你之间没有告别的分开,每一次想起,也都感觉死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