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秦越鸣的确是衣架身材,剪裁精良的衬衣遇到他,才能百分百展现出一种利落干练的精英气质。
“把夹克递给我。”秦越鸣对着兀自苦恼的叶思栩道。
“哦哦。”叶思栩反应过来,将沙发另一头的夹克给他送到手边。
秦越鸣一边整理袖扣一边摸了下他的后脑勺,叮嘱道:“乖乖等我回来去吃饭。”
“嗯!”叶思栩白净的面颊上,是人畜无害的柔笑。
秦越鸣想,他今天的确是乖巧,胆子也大了几分。
良性进展。
非但如此,叶思栩还乖乖送他到房门边。
秦越鸣想起什么似的道:“我房间桌上有剧本也有书,你要是没事情做,可以看,也可以看看电视或者电影。”
等人走了,叶思栩合上门,才捂着心口狂跳。
再这么下去,他又要沦陷了。
可是,沦陷在秦越鸣的世界里,显然并不合适。
他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弟弟的影子。
而自己呢?
他四下环顾,最后慢慢走进他的房间。
被子没有叠,行李箱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桌上的确有两本书和一叠剧本。
叶思栩站在床尾,眼睛从白色墙壁上慢慢转过,最后视线落在床上。
一个念头窜上来。
他转身锁门,然后扭头扑在了秦越鸣睡过的被子上。
秦越鸣的味道和气息,在叶思栩的世界里如潮袭来。
他一翻身将被子裹在身上,在床上轻轻嗅着。
就算内心再怎么提醒自己,他也无法抗拒秦越鸣。
他一笑,自己就只能晕头转向跟着他转。
他一靠近,自己就已经忘了身在何处。
不,叶思栩想,我知道自己在哪里——在云端。
他捂着被子靠在枕头上发梦,不切实际的、虚无缥缈的、身不由己的梦。
嘴角不由得越翘越高。
等到在被窝里整个人都发热,叶思栩才猛的惊醒。
太蠢了吧。
叶思栩觉得自己跟十六岁思春期的小孩子一样。
他抱着被子坐起身,手里软软地揉着,偷偷的又笑了。
下床后,将被子快速恢复原样,叶思栩走到桌边。
A4尺寸的封面写着一行四个字:玫瑰之死。
下面一行小字:暂定名。
旁边有黑色钢笔字:需换。
遒劲有力的笔触,叶思栩感觉应该是秦越鸣写的。
这个名字不好么?
《玫瑰之死》。
浓烈香艳的甜蜜悲剧。
下面两本书,一本是英文版的《Mrs. Warren’s Profession》。
这本书叶思栩知道,《华伦夫人的职业》,萧伯纳的名作。
他拿起啦稍稍一番,里面好多英文批注,应该也是秦越鸣的字迹,这本书排版密集,是很早年间的出版物,纸张一般,写得用力,而且新旧叠加,看得出来是多年后重新重新加注了一些理解。
另一本则是人物传记,一个有名的世界级互联网大佬。
叶思栩不知道秦越鸣还看这种书,也有很多批注,但显然是基于人物思维和逻辑推理方面。
他猜测秦越鸣是为了了解更多不同类型的人物。
叶思栩给自己倒一杯水,回到自己房间,坐在窗台边的沙发椅中,慢慢地开始看这本《玫瑰之死》。
一对姐妹花,在动荡年代,如何以身体谋生的故事。
在剧本的开篇,妹妹玫瑰的恩客马上风死在了她的床上,她由此卷入这一场看上去意外的谋杀之中。
当谋生遇到谋杀,两个只想在夹缝中蝼蚁般求生存的弱女子被裹挟进更复杂的斗争之中,灰色地带的危险、特权阶层视人命为草芥,底层蝇营狗苟的小人物却展现出道德、人性的微弱光芒。
当整个剧本的结尾处,无望的妹妹玫瑰遇到了自己少女时代的私生子,却不敢相认。
相认意味着这个生在中产阶级,得到良好教育的孩子会丧尽名声,成为人人可以指摘的“□□之子”。
擦肩而过时,玫瑰嘴里轻轻地哼着歌谣,那是她在孩子出生的几天内唱给孩子听的,可如今,孩子长大了,却并不需要她。
在剧本的末页上,简短地写着一句话:玫瑰走入护城河,死。
整个故事从谋杀开始,从自杀结束。
在这冬日的阳光底下,叶思栩大气也不敢喘地看完整个故事。
他的脑海里依稀能看到,在江南悠长而昏暗的民巷之中,玫瑰扭着引以为傲的身材与那被抱在他人怀中的亲生儿子擦身而过。
黄昏的日晖在巷子尾处越来越淡,玫瑰的身影终究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扭曲的剪影。
冬日的护城河那么冷,慢慢漫过玫瑰纤细的脚踝,飘起她的纹路精美的窄裙裙边,她哼着歌谣,望一望天光,笑一笑人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死亡。
玫瑰对时代、对世事、对人生,终究也不过千言万语化为一个轻飘飘的“呵……”
叶思栩左手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掌捂着脸颊,热泪从指缝间涌出来。
幼年记忆中,尚且活着的父母之间的陈年旧事一点一滴地翻涌,左腕的伤疤灼热地疼痛起来,疼得心里一抽一抽。
他开始有些后悔,不应当打开这一份剧本。每一个看故事的人,最终也不过是在故事中看到自己而已。
他痛苦地在沙发上往后仰,任由眼泪慢慢地从眼角往下落,渗进黑色的头发中。
“阿叶?你在房间里?”敲门声伴随着秦越鸣的声音响起。
叶思栩胡乱摸着眼睛,急冲冲地看一眼时间,十一点多了。
“别进来。”
秦越鸣皱眉,似乎听到明显的哭腔:“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他立刻推门而入,却看见叶思栩站在床头柜边,一只手捏着黑色牛皮纸巾盒,脸别过去,低声说:“没事。”
秦越鸣看一眼沙发上的剧本,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并没有强行将他转过来,而是就这个背对的姿势将他抱在怀中。
叶思栩落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明显带着热意,裹住自己的肩膀,他猛的一顿,根本舍不得推开。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得到父母宽慰的拥抱,这一下,他更掩不住眼里的热泪,只得将纸巾按在眼睛上,生怕叫他看到。
丢人。
秦越鸣手搭在他的右肩上,沉声问:“我的剧本写得太难看了,是吗?”
“不是……”叶思栩听到这话,轻扭了下,低声说,“写得太好了。”
秦越鸣抽过身后的纸巾,慢慢地转过他的肩膀。
只见眼睫湿哒哒的男孩子,羞涩又窘迫地躲避自己的眼神,眼角发红,鼻头发红,嘴唇本就红红的,仿佛自带春夏之交的缤纷,鲜活年轻得叫人艳羡起来。
秦越鸣捏着纸巾抹去他眼角透明的热泪。
肌肤柔嫩,他动作轻柔地似乎怕碰坏了这世间少有的琉璃。
叶思栩不好意思又别扭地转开话题,问道:“这是你写的剧本吗?”
嗓音中还带着浓浓的、生涩的味道。
“很多年前写的。”秦越鸣低眸,深刻的双眸中印入他哭红的鼻头,“在国外念书时见过一个漂亮的老太太。她年轻时是ji女,有一个儿子,是非常知名的律师。临时起意打了一个草稿。这些年时不时地添一些东西进去,最近也有其他编剧在一起修改,最终版还没有确定。”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叶思栩坐在床边,细致地观察叶思栩的情绪。
叶思栩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华伦夫人的职业》呢?我记得华伦夫人就是开妓院的,养大了一个女儿。”
“对。”秦越鸣的手揽着他,见他已经不再哭泣,才道,“更早以前看过的剧作,命运轨迹和我遇到的老太太接近,所以翻出来看看萧伯纳是怎么呈现一个故事,怎么在人物之间展现张力,找到平衡。”
叶思栩堵了嘟嘴,小声说:“可是好苦啊。为什么要写这么苦的故事。”
可望不可即,应当是众多苦难之中,最为揪心的一种。
秦越鸣慢慢地揽住他让他靠向自己的肩膀,眼眸望向虚空中的某个点,似在追忆某种情感。
“我在你这个年纪,看费里尼,看《八部半》,也不懂,为什么做电影这么苦,仅仅是活下去都这么难。人生好像一场没有终点、没有同伴的赛跑,唯有一直跑,一直流汗,甚至一直流泪。路上的风景很美,可那美的风景又可能是陷阱。迷茫,捉摸不透,甚至绝望。”
秦越鸣的语调极深沉,这些话像是从内深处某个角落里被慢慢地腾挪出来,多少年未曾见光,今天终于遇到一个倾听者,终于照见一点点微渺的阳光。
叶思栩被他的语气所吸引,仰头看向他的面庞。
好像在这一刹那,他英挺的鼻梁与眼窝之间的阴影,平直倔强的眉骨,嘴角紧抿时的锋利的弧度,尤其是那双泛着冷冽光芒的眼眸,无不在隐晦地透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艺术家气质。
他陷入秦越鸣的情绪之中,眼神的焦点落在他一早上刮过的胡茬上。
他静静地道:“可是你们,我是说费里尼也好,你也罢,甚至好多导演,依旧孜孜不倦地在拍这样的故事,苦难、绝境、无望。”
秦越鸣揉着年轻男孩子柔软的头发:“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这么做。我只想尝试通过电影,找到我自己。”
叶思栩不明白,皱眉轻声问:“找到你?那现在的你是谁?过去的你又是谁?”
秦越鸣淡淡笑了,眼底是一层淡淡的哀伤:“可能终我一生,都不知道我是谁。但电影给我一种寻找的途径,永远不知道哪一部片子、哪一个镜头、哪一个瞬间,我就和真实的自己在电影中狭路相逢。”
叶思栩怔忪不已,脑海中回旋着这些话,最终瘪瘪嘴,垂下眼睫:“那我呢,我要怎么找到我自己?在哪一个时间维度与空间维度才有我的存在?”
听到这里,秦越鸣意识到这话题似乎有些过了,他用力揉乱他的头发,宠溺地道:“傻瓜,如果寻找自己令你痛苦,那就不必寻找。我们经历苦难,但我们是为了人生的巧克力而来的,还记得那句台词吗?”
叶思栩用力点头,轻轻地说出那一句台词:“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顿了顿,他又道,“也许因为有了苦难,甜蜜才变得弥足珍贵。否则,我们也不会珍惜甜蜜,就像是我们不珍惜俯拾即是的苦难一样。”
秦越鸣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这孩子在说什么,手指扫过他的耳垂和脖颈,紧紧按住,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内心的激动,稳声道:“阿叶,你将会是一个出色的演员的。”
叶思栩脸红起来,眼角也泛着粉,小声问:“会像你做导演那样的出色吗?”
“一定会远比我出色的。”秦越鸣将他按入怀中,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在他发顶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叶思栩不语,他不知道这些。
对此刻的他而言,曾经的苦难是具体的,而未来的一切都是抽象的。
出色的演员,那太遥远了,比他之前想的出国留学还遥远还不可及。
叶思栩回过神来,猛推推他。
也不知道怎么就抱在一起了,他的耳根发烫。
他嗫嚅着道:“那个,我们去吃饭了吗?”
秦越鸣顺着他的动作放开他,站起身道:“去。不过我外婆家里人联系我,约我们去吃午饭。现在就走,我去拿行李。”他环顾这间房间,“你也收拾下?”
叶思栩听得有些茫然,无辜的眼眸仰头看他:“我们?我也去?你外婆家吃饭吗?”
“对。”秦越鸣抿唇,依旧冷峻,也没有笑,似乎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并且一定会发生的事实。
说这话的时候,他走向房门。
叶思栩扭头看着他的背影,道:“会打扰你外婆他们吗?”
秦越鸣没有转身,只是淡淡道:“外婆早年得了老年痴呆,早不认得我了。一贯把我当舅舅的,现在家里也就她跟两个保姆阿姨照应,外公舅舅都过世了。”
叶思栩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猛的想起方才秦越鸣说过的话——关于苦难,关于人生。
也就是说这个人,不仅仅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甚至被外婆当做了另一个人。
那他,是怎么熬过这些失去的?
生离死别,他是不是已经在短暂的三十多年时光中,一次次经历,一次次沉沦,又一次次走出来?
他走出来了吗?
叶思栩看向云开雾散后刺眼的阳光,他眯了眯眼睛,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秦越鸣能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