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就好像他迄今为止没冲自己发脾气,自己还应该感恩戴德、与有荣焉似的!脸怎么这么大呢,干脆换个人喜欢吧……
但想归想,向荣表情到底还是舒缓下来了,周少川打蛇随棍上,见状,索性一鼓作气地拎起茶壶,给向荣的杯子里续满了碧螺春:“你看,我也是有眼力见的,只不过平时比较懒,不知道、不懂的事也比较多,要不需要你多担待呢,是吧,荣哥?”
一声“荣哥”,完全是之前才从李子超那现学现卖来的,只是周少川说这词的时候,眼中带笑,下巴微扬,全无一点谄媚讨好的意思,反倒有种心情极好、顺便哄小孩玩的味道。
“向小孩”果然没太能绷住,别过脸,轻声哂笑了一下:“少来,咱俩同年的,我十月,你六月,好意思叫“哥”么?你不牙碜我还牙碜呢!”
说话间,他却端起了茶杯,把适才牙碜的人为他斟的那杯茶,一饮而尽全喝光了。
毕竟都是大方而坦荡的男生,话说开了,不愉快的感觉也就烟消云散了。周少川没再提他那个充满奇妙感的梦,向荣也没兴趣再去打探他的幻想对象,其后几天,两人都恪守着好朋友的本份,谁都没说越界的话、做越界的事,而向荣也没有心力再去“怦然”了——从周庄回来后,他就不幸得了热伤风。
没有发烧,只是浑身不舒服外加涕泪横流,周少川自打上回夜半跳墙出去买药,自此后,就对买药这事熟能生巧了,这回连感冒冲剂和藿香正气这类中成药都没放过,乱七八糟的搞回来一堆,还天天监工似的盯着向荣按时按点服药,并在每天活动没结束前,就早退回房间陪着向荣趴窝,弄得才几天时间而已,向荣已觉得自己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别致的气息,俨然成了一颗行走的藿香正气丸。
当了好几天的药罐子,等到鼻涕终于不流了,为期十天的江南行也彻底进入了尾声,向荣错过了不少精彩纷呈的内容,犹是惊讶地发现临别在即,李子超和孙娇之间,竟已呈现出了一种难舍难分的局面,而原本的女神焦莹,却早已被晾在了一边。
看来旅行果然是有助于增进感情,坐在高铁站里,等待半小时后登车前往杭州时,向荣如是想。
杭州的酒店一早已由周少川订妥了,他没选连锁的五星级酒店,而是挑了一间隐于灵隐寺畔的民宿,价格当然要比星级酒店便宜不少,哪怕是所谓的套间报价都很适中,周少川对住宿的要求一向不低,千挑万选,之所以决定住这间民宿,一则是因为环境、服务确实还不错,二则是可以和向荣在分摊费用时,帮对方节省一点开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达杭州时,正值下午一点,天公不作美,全城阴霾密布,俩人上了出租车,才走到半路,已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越来越猛,快到民宿那会简直就是冒了泡,司机把雨刷器开到最大也完全看不清楚路,偏巧,民宿门口只得一个窄窄的红木门,并没有大酒店前可以避雨的那类遮挡,更不会有服务人员前来打伞、拎行李。
司机见势不妙,只肯停在酒店的斜坡下头,再不肯往上开那一段路,向荣也懒得多废话,看这情形,风助着雨势,就是打上自己带的那把单人小伞,也绝对会淋它个通体湿透,索性下车快跑几步得了,谁知刚要拉车门,周少川已一把扽住了他。
“你先坐着,我去拿伞,”周少川说道,好像算到向荣会有异议,他又加了一句,“我带了一把大伞,应该够咱俩打。”
说完,立即开门下了车,向荣只好在车里等,哪知却并没有等到他举伞来接自己这一出,而是眼睁睁地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看着周少川推着两个箱子,背着两个包,一路跑进了前方斜坡上的民宿大门里。
片刻之后,周少川又打着一把硕大的伞回来了,拉开之前他这一侧的车门,先递给向荣一件速干衣,匆匆丢下一句:“把头盖住。”之后绕到向荣这一侧,打开车门,把他拉了下来。
雨线已经连成了片,再加上风从中一搅和,雨点子噼里啪啦地从斜刺里往身上打,向荣正觉得头顶的伞朝自己这边倾斜得有些厉害,下一秒,周少川又忽然横臂揽住了他肩头,指尖的温热度令向荣蓦地里打了个激灵,跟着,便听周少川带着点笑意,在他耳畔低声说:“快跑。”
两个人跑得是七扭八拐,趟了一裤腿的水,方才跑进了民宿,办完入住回到房间,两只落汤鸡面面相顾,情状一个比一个狼狈,向荣有速干衣加持,状况还能好一点,周少川则是全身尽湿,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了。
“这雨下的真猛,”向荣轻呼出一口气,“你快去洗个澡吧,别再着凉了。”
周少川嗯了一声,进了卫生间,两秒钟后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个毛巾,他递给向荣:“头发湿了,先擦一下。”
向荣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头发,感觉正经湿的只有发梢,于是就只胡乱擦了一下,周少川看在眼里,走上前去,一把抢过毛巾,直接从头顶连胡噜带揉地给他擦了好几下。
“感冒才好,不知道注意点么?”周少川边擦边不满地说道。
向荣这会儿却完全怔忪在了原地——周少川的这个突发举动似乎有点过于亲呢,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但要说暧昧,却也谈不上,只是令他心跳徒然加快,连喉结都忍不住紧了一紧。
“行了,我自己来吧。”他劈手又夺回了毛巾,垂着眼睑说,于仓促间,完全没察觉出从自己的双眸中,已逃逸出了一抹慌张。
周少川手里一顿,接着,心口处便体察到了微微的收缩,就好像是被这句生硬的话和动作给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似的,他看着向荣抢过毛巾,却并没有去擦头发,只是在手臂上随意抹了一把,然后就把它丢在了对面的床上。
气氛在陡然间变得有那么一点尴尬,向荣也弄不清楚周少川究竟为什么还不去洗澡,偏要站在那盯着自己看,难道落汤鸡的样子很值得欣赏么?那直接照镜子看他自己不也是一样?
不过周少川之所以弄得全身湿透,说到底还是因为照顾自己,向荣是懂得承情的人,为了缓解突然凝滞的气氛,他随意捋了一下头发,笑着自嘲道:“该剪了,要不怎么遮也还是会漏雨。”
周少川没吭声,顺着他的话,看向了他的发梢,是有点长了,周少川想,再长一点就快要到锁骨了,而这个长度的头发一向最难驾驭,印象里,就没见过几个留长发还能好看的男人,向荣应该算是个例外了,不单没有丁点的油腻感,同时还能衬得他脸部线条愈发清晰流畅——是那种需要用最尖的素描笔,方能描摹出来的精致轮廓感。
周少川只是看了片刻,却在蓦然间,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小腹处直窜入胸口。
尴尬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反而有向更深一步游走的趋势,而气氛随着周少川一味沉默的凝视,又变得多出了一抹似有还无的暧昧,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周少川自己,他一言不发地拿了几件衣服走进卫生间,听见水声响起的一刻,向荣才转过身,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及至两个人都洗完澡换过衣服,雨已经停了,云破日出,一道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将下来,这样的天气里,待在房间太不像话了,也容易再度滋生出尴尬,两人于是很有默契地各自拿了一把小伞,出门游湖去了。
都说晴西湖不如雨西湖,可伊始放晴的西湖还是能吸引不少因为瓢泼大雨而蹉跎了兴致的游人,两人沿着湖滨路慢慢溜达,因为适才那点莫名的氛围都变得兴味不太高,向荣不怎么讲话,周少川也满腹心事,成了个锯嘴的葫芦,半晌才知道拿出手机,假模假式地拍了几张景致照。
走到柳浪闻莺附近时,二人被一对情侣拦住了路,女生明显更为热情活泼,举着手机,请向荣为她和她的男朋友拍一张照。
向荣欣然应好,一连拍了好几张,拍好后把手机还给了女生,不想后者却打算投桃报李,笑问他和周少川要不要也来一张合影。
被问到问题的两个人似乎都愣了一下,随即——
周少川:“好啊。”
向荣:“不用了。”
闻言,在场一共四个人,俱都各自怔了怔,女生看着他二人,不由笑了一声:“这景色多好啊,难得一起出来玩,你俩就合照一个呗,到底要不要?”
向荣平素就不大喜欢拍照,周少川更是有些抗拒照人相,但听闻这话,前者在心里想:刚才直接拒绝确实不太好,弄得像是不愿意跟少爷合影似的,何必呢?而后者却已在心里烦躁起来了:至于么,我哪得罪你了,跟我照个相你都不能接受?是不是跟我走一块都觉得是一种忍受啊?
于是,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地回答——
周少川:“不用了。”
向荣:“嗯,好啊。”
女生和她的背景板男朋友顿时一阵凌乱:“………”
合影自然是没照成的,再往涌金门方向走,路上的行人已越来越多,无话可说的二人也越来越难打破僵局,直到向荣的手机响了几声,打开微信,他听到了李子超发过来的几段语音。
李子超此时骚扰向荣并没什么大事,只是满怀炫耀地通知他,他已经正式找到了女朋友,打今儿起就算是脱单了,至于女朋友姓氏名谁,不出意料,就是孙娇。
李子超开心之余,也没忘了诉说一点苦恼,那是他之所以选择孙娇而放弃焦莹的原因,因为惟有前者,才能让他体会到何谓被需要。
向荣听着“被需要”这三个字,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随口跟周少川唠了几句这茬,以为能就此展开一段新话题,谁知周大少这会正满心烦躁,听闻他说点不相干人的八卦,登时尖刻度触底反弹,逼近了连日以来的最高点。
迈着不徐不缓的步子,周少川冷冷地哼出一嗓子:“他连人需要什么都不知道,还被需要?人家要的是他这个人么?要的是他们家的钱,他爸的社会关系,还有他能提供的北京户口吧!”
向荣琢磨着这语气有点不大对头,抬眸睨了他一眼:“你对人成见也太大了吧,再说李子超又不是傻子。”
“他不是吗?”周少川一脸讽刺地反问,“连人家真心还是假意都看不出来,嗯,他可能是不傻,他是瞎!”
幽幽吐出一口轻蔑之气,他又冷冷地接茬说:“孙娇什么家境我都听说过,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不是瞧不起家境不好的人,但她那个宝贝至极的钥匙扣都已经卷毛了——她一个家境不好的穷学生,干嘛不和大家一起坐二等座,那一等座的票钱谁出的?是她巴结了半天的焦莹给她出的吧,她处心积虑要和焦莹搞好关系,然后处心积虑地再接近李子超,百分之八十就是想找个衣食无忧的北京男孩,对了,她当时想接近你应该也是这个目的,毕竟你各方面条件都不比李子超差,长得还比他帅得多。”
或许因为同样的念头,也曾经朦胧地出现在向荣的脑海里,如今听着周少川条理分明地道出,向荣便觉得隐隐好像确有这么一回事,但那种冷峭尖锐的语气听上去太刺耳,他本来就有些心烦,此刻更不免生出一种火上浇油之感。
“那你干嘛不去跟他说,现在马后炮,议论得头头是道,讽刺挖苦人家蠢有意思吗?”
周少川的眼神倏地一下冷了下来:“我为什么要跟他说?”
向荣闻言一愣,继而心说这还有为什么吗?李子超难道不是你朋友?先别说大伙在校队混了那么长时间,之后老李很多事又都会想着你,连出来玩也知道拉上你一起,结果你现在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像是在反问我姓李的这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事你为什么要管?!
既然没关系,那就麻溜地闭上嘴,少评价人家的是非!
周少川眼见着向荣蹙起了双眉,不由在暗自里默默运上了气,他想,我不是早都告诉过你了吗?是你自己不肯相信,迟迟不愿意和李子超讲明白。
况且你现在是为了一个既瞎且傻,又自愿跳坑的二百五来质问我,犯得着么?
两个人如同斗鸡一般,暗暗较劲,斗起了谁的眼神更锋锐,良久过去,周少川面无表情地开口问:“话不投机?”
这不是明摆着么?向荣收回了视线,心烦意乱地叹出一口气,恰在此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却是向欣想起了要找一样东西,打过来问问他,记不记得放在哪了。
湖滨路上人来人往,声音繁杂而吵闹,向荣一面回忆,一面背过了身去,用手堵着另一只耳朵,跟向欣交代完毕,这才撂下电话,再回转身来。
然而一抬眼间,却见方圆几十米的范围内,早已不见了周少川的人影!
向荣一脸懵圈地站在原地,一再地向四下里打望,可人海茫茫,始终遍寻不见方才跟自己斗气的那个家伙。
得,他心想,这下热闹了,少爷驴脾气犯了,一言不合便即一骑绝尘,直接尥蹶子——跑了!
第35章 断桥
西湖的游人,越往平海路附近的音乐喷泉广场走越如织,一点都不比西湖的水少。
在密密麻麻的万头攒动中,向荣觉得自己连走路都已经很艰难了,更别提快走,也不知道周少川用了什么移形换影大法,不然的话,怎么可能一眨眼的功夫,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呢?
难道因为他腿长吗?在逼仄的人流间,向荣纳闷地心想,可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也不短啊,奈何还是迈不开步子,完全走不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