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飒明边听边替祁念扯了扯被他穿得皱巴巴的衣领,好似满不在乎,只说:“以后别这样了。”
听到的一瞬间,祁念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哽咽了一下。
他从某个时间开始,逐渐知道不管是现在的顾飒明还是曾经的祁洺,与他的仇恨通通没什么关系。只是祁念对那十年,以及那十年间的自己,始终给不出否定的态度。
但遇见顾飒明之后,不管祁念的举止到底算不算过分,手段使用的光不光彩,顾飒明此刻轻描淡写的一句,都令祁念如释重负。
“感动啊?这就感动了?”
顾飒明笑个不停,要不是长得帅点,确实招人讨厌:“可惜我觉得这里有人并没有听懂。”
祁念红着的眼眶里浮现出一丝不解。
“让你以后别这样了,不是劝你回头是岸的意思,是让你以后别为了其他人仓促地决定自己的人生,不管为谁,”顾飒明说着把那张表还给了他,“否则哥哥真的会生气的,知道了?”
祁念噤若寒蝉,一脸被警告住的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虽然关于祁念重新选择文理科也就是变相重新选择班级的事情并未聊出个所以然,顾飒明甚至都没跟他说开,连问题的答案也没要就略过了。
往回走时,顾飒明忍不住问:“祁念,说说,我生气的时候什么样?”
赶紧说——顾飒明给了个眼神让他体会。
殊不知,祁念已经在心里给他列起了虚拟却条条分明的表格,毕竟顾飒明生气也是分了等级的。可让他清清楚楚把顾飒明生气时候什么样描述出来,那顾飒明肯定就真的要生气了。他又不是真蠢到没救,什么都往外说。
“就是,会很生气,会动手......吧?”祁念说了个自己最不确定的,边说边缓缓冒出了个问号在脑袋边。
他就记得很久以前顾飒明对徐砾动手那次了,现在想来都心惊肉跳。
于是顾飒明貌似还是生气了,祁念的屁股上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隔着冬季校裤没有痛感,但隔绝不了羞耻心,祁念顿时一个激灵,伸手朝后捂着,然后去看周围有没有人、有没有被看见。
顾飒明笑问:“这样?”简直是笑里藏刀。
祁念郁闷极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趁着到了教室一溜烟跑回了自己座位。
新学期班上换了座位,随着水考、高考的日子步步紧逼而来,愿意坐在后排的人越来越少,班里那几个大高个坐前面总是会出现挡着后面同学的情况。刚好他们也不介意,于是还是几个人坐在后面。
不过徐砾和祁念两个“小矮子”在被超哥关怀意味十足的各方考量下,又听取了他们自己的意见,将座位往前挪了点儿。祁念前面是徐砾,后面是王青崧,与何佳彦成了并排,坐来坐去还是那么几个老熟人。
午休铃刚响完,徐砾顺着传达室的门缝就溜进来了。他到教室一坐下,就转身把手搭在祁念桌角上,目光还没去找那个谁,就先落在了祁念摆放在最上面的纸上。
祁念趴在桌上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稀薄,他有些昏昏然,脑子里反复蹦现那些长长短短的话语。
祁念不擅长做选择,虽然他能做选择的时候少之又少,但每一次都如同山雨欲来,难以从容。
徐砾扭着上身,说:“醒了啊,你这午睡了怎么还一脸生无可恋的!”
祁念虚虚看他两眼,咂巴着嘴,用手揉了揉眼睛,打算起身去洗个脸。
“喂喂喂,注意态度!”
徐砾及时揪住他的衣摆,拿下巴指向他桌上:“这是什么?”
祁念让他松手,便坐下了:“就是上面写的意思。”
“你一个人,重新分科?可这都高二下学期了......”
祁念没回答,徐砾跟着沉默不语,少顷,他问道:“那你想好了么?想不想留下来?”
徐砾作为极少数了解祁念的人,也同样十分迅速地反应了过来。
但他远比顾飒明表现得直接。
“......想。”祁念说。
“那你还苦着一张脸干嘛呢!以你这个成绩,市一中哪个班都随便你选,当佛祖供着都差不多了!”
祁念撇撇嘴:“我去洗脸了。”
月考成绩正式出来后,有一份成绩单被按时送到了何瑜眼前。顾飒明回来后,他们每次考试的结果都会被呈递到她这儿来。
祁念成绩优秀,倒是一直都在何瑜的意料之内。
但她总在想,要是她早知道祁念是祁文至在外面留下的野种,再狠心一点,祁念只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弱智。
——哪里轮得到他去市重点上学,还有第二名的成绩单送回来。
后话虽如此,何瑜在得知真相后的这些天,情绪多数时候平静如水。
祁文至早有谋算地把祁念保护起来、不让她插手,何瑜也早已不打算再在祁念身上多费功夫。
可为了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什么都不管。
“小詹,进来一下。”
“何总。”
何瑜转动转椅,默神了一阵,吩咐道:“去跟学校老师了解一下,两位少爷在学校里的情况和表现,具体一点。”
“好的,何总。”
第五十八章 (上)
而月考前的假期,星期六,徐砾晚上提前将他妈安抚入睡了。他哄人的技术一向不错,但跟什么因为被人哄过所以知道怎么哄人无关,这么多年仰仗的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初春的夜里冷风不断,将老旧居民楼这一带不知是哪几家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遮阳棚吹得哐哐作响,跟地上张牙舞爪的树影配合到位。徐砾裹了裹紧衣服,还是有寒意贴着缝隙钻入衣领。
徐砾从前在晚上走这条路,都是为了去打工的地方上夜班。那时候徐砾还未成年,虽然很多地方招人都会把他拒之门外,但抵不住他嘴皮子溜,人也机灵,还能找到一些工作,赚取微薄的薪水。
可今天不一样。
路边的宾馆旁紧挨着一家小旅馆,门口闪着格格不入的劣质霓虹彩灯,徐砾经过时,扭头随意往那破了一角的灯箱上瞟了眼,然后紧握手机,踏进了干净明亮的宾馆大厅。
他迈着匆匆的步伐,按房门号走到三楼的一扇门前停下,盯着地上的红地毯,良久后才敲门。
“你他妈磨蹭什么呢?!现在才来,还要我等你?!”房门应声而开。
徐砾脸上带着歉意,将局促都藏进早已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心里,转身将门关上。他一身寒气还未抖落,看人的目光有些迟钝。
施泽只觉得这氛围太过诡异,连忙把头撇开,干咳了两声。
“那天你说我不就是想被你操么,”徐砾很快在开着空调却僵冷的场面中反应过来,边脱外套边走过去,“是啊,所以你真的能操///我了?”
“直男硬的起来吗?”
“我看不行,那我不勉强你了,毕竟全是我的错,”徐砾神色淡然,隐隐在笑,走到施泽面前又停住,“就当你那天只是一时逞口舌之快,打打嘴炮吧。”
他其实在出门前都不相信施泽会来真的。他也确实以为,施泽在除夕那天,后来只是为了羞辱他才说的那种话。
那么此刻他就是在自找羞辱而已。
施泽见徐砾转身就要走,觉得面子彻底挂不住了:“你他妈说谁不行说谁只知道打嘴炮啊?!”
一开始嚷,怒火自动就上来了,他起身将人扯住,没轻没重地撂倒在床上,嘴硬道:“不就是操操///你么,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祁念和顾飒明面向同一边看着窗外。
车窗外疾速掠过一成不变的景象。每隔几米栽种的樟树、人行道边的灌木丛,还有花坛里的海棠,一年四季都不褪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条从别墅区到市一中的路线,对他们而言都是从陌生到烂熟,即使看得不那么认真,也能在脑海里将画面补全。
而顾飒明当初还是因为大发善心,可怜祁念,才改变了上下学的交通工具。
顾飒明想起祁念跟他坦白的那些“不光彩”——故意为之的接近,处心积虑的挑衅,都被祁念称之为“不光彩”,并因为他的一句状似谅解、劝告的话,在忏悔中感动。
不必如此的。祁念不必为了他们“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的时候感到抱歉,也不需要他来原谅。
祁念可以把一件事情记很久,所以他有不愿意叫顾飒明哥哥的时候,有在顾飒明靠近便退缩的时候,显然,祁念会把伤心的印记刻得很深,所有的伤害都可以追溯。但他又一次次地捧着一颗心走向顾飒明,不计较付出,不懂“吃一堑长一智”,他一次次地跌倒在顾飒明身上,还要对顾飒明说“你真好”。
矛盾这个词一直都在祁念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顾飒明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弟弟。
身边的人细微动了动,紧接着,顾飒明的手被掰开了点,他转头看着,默许祁念的动作。
祁念边观察着前方开车的司机,边把手悄悄塞在了他哥哥的手中,在被那只大手握了握之后,祁念抬头和顾飒明对视片刻,计谋得逞一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满脸天真。
——和中午从楼下办公室回来之后的模样差别很大。
顾飒明拿着那张分科意向表的时候,看到的祁念欲言又止、满脸为难,坦白的内容也没头没尾,像是隐瞒了些什么。
祁念难道不想读理科了吗?不想和哥哥在一起了吗?说给鬼都不相信。
但他好像对能继续与顾飒明同班这件事没太多信心。
为什么没信心啊?
祁念不愿意说,谁也没办法。
在这一点上,连顾飒明都强迫不了,祁念在他面前的原则已经少之又少,偏偏又有绝口不提的秘密,所以显得矛盾。
今天他们没让司机停到门口,而是在刚进小区的地方下了车。
顾飒明跟祁念之间隔着一拳的肩距,慢悠悠沿着石板砖路往回走。
“今天体育课集合的时候去哪了?”
祁念倏地回神,瞅瞅顾飒明,说:“......小卖部......”
“买什么了?”
“一根烤肠儿,还有一瓶饮料。”
顾飒明觉得好笑地点头,心里一动:“哪来的钱买的?”
祁念小声道:“你给的压岁钱买的。”
顾飒明回头看了看,已经没有司机的人影了,便朝祁念招手道:“现在还剩了多少,嗯?”
“还有很多。”
祁念往他身上蹭了蹭。
从远处看上去,就是穿着校服的关系很好的两兄弟。在傍晚黄昏、徐徐的凉风里,可以用怕冷的借口而凑在一起,一起回家。
晚上,何瑜破天荒地跟着顾飒明上了楼,一路到房间里,似乎有事要说。
祁念便先回了自己的卧室。他放下书包,跑去把窗帘拉到最边缘。
房间里没有开灯,柔和昏暗的暮色渲染出这个世界极度安静,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出一会儿就被楼下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声音给打破,祁念打开窗户,把脑袋探了出去,虽然只能看见侧边的花园植被,但能很清晰地听见有车辆从大门口驶出了别墅。
紧接着,他身后的门就被打开了。
祁念迟钝两秒,转身后缓缓僵在了原地。
“现在连人都不会叫了。”何瑜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
祁念喉咙卡了卡:“......妈妈。”
何瑜垂了垂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一时无言。
祁念几乎没有和何瑜这样单独相处过,凝重的空气一层层裹绞着他,挤压着前胸后背,以至于呼吸都困难。直觉让祁念不安和恐惧,仿佛眼前这个突然到来的人是个凶神恶煞的魔鬼,而不是他刚刚称呼的妈妈。
何瑜见祁念一直盯着她身后,无情地宣告:“你哥哥出门了。”
祁念眼睛模糊了一瞬。
随即他站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还没发现 还不会破
第五十八章 (下)
何瑜不太像豪门里保养得当的阔太太。
她有一张因为随着年龄与日俱增、长年情绪波动过大和劳心劳力太多,而开始浮现皱纹的瘦削的脸,虽然依稀可见年轻时有过的美丽面庞,但如今只剩精心打扮下的干练、冷漠和狠毒。
但她也有午夜梦回的时候,只能在其中一次次强调——她是被逼的,被祁文至逼的,被祁家逼的,被自己父母逼的,被这个不公平的命给逼的!
何瑜也有梦见过祁念。
过分曝光的画面里,厨房一角满是烟火气息,客厅里的电视机已经被放学回家的孩子打开,播放着动画片。还很小的祁念就在那里,被哥哥圈在沙发上坐着,嘴里咿呀学语地叽叽呱呱,开心地晃着一小节手臂去打哥哥。
那是何瑜在祁家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因为短暂,还因为被毁得很彻底,所以她才总是梦见,时而以自己的儿子为主角,时而以祁念,像陷入了黑洞洞的虚空,醒来后一身冷汗。
祁念直视过去,用他在这桩别墅里最得心应手也最完美契合的眼神——也是一片冰冷空洞,如同霎时间被抽干了灵魂,心如死灰。
他只在心里默念,顾飒明一定是被何瑜支走了才不在的,他哥哥说话算数,从来没有骗过他,也绝不会抛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