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惊魂稍定,看他们衣鲜盔明,结巴道:"来......来了一个女煞星,天未亮就闯了进来,拿刀......逼住了老爷,夫人......夫人......"
卓风心头急如火燎,喝道:"柳映雪死了没有?"
那人一惊,说话倒利索了:"那女贼将我们都弄得动弹不得出不了声,制着我们夫人,当着她面把老爷......后来表舅爷来了,那女贼抓着夫人上房跑了,连舅爷也走了没影儿......王,王爷,我们老爷......"
卓风目光移到一边,他手下侍卫精干,哪会奔到皇宫去请太医,已经在街外抓了郎中来。那郎中慌手忙脚给徐立堂止血上药,卓风冷眼扫过去,那郎中也吓得面色青白,回话说:"王爷......徐爷他......受伤极重,双臂断折,失血太多......小人医术有限,怕反而耽误了徐老爷的性命。"
卓风稍一点头,他手下便将徐立堂抬走。
九宣,九宣,你可不要有事!
你千万不要有事!
忽然身后侍从回禀:"王爷,这婢女说朱公子留下口信给王爷。"
卓风猛然回转身来,那婢女也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将九宣留的口信说了。
烈焰冲天而起,一股又一股,渐渐要连绵成一片。热风烈烈割面,火头借着风势直向人身上扑卷。
九宣深吸一口气,运功向上纵跃。他轻功原是绝佳,虽然重伤之下,又背负着映雪,仍然是轻灵矫夭,从深涧最深之处向上攀升。那深涧两边全是尖削的石壁,毫无借力之处。九宣左右看了看,在石壁上凸出的一块巨岩上停下调息。映雪一动不动,九宣与她肌肤相贴,自然察觉她心跳愈来愈缓。这涧底没有药物。他强闭她全身几十处穴道,也不见得能拖延多久。幸而大火却也因为再无可烧之物,火势慢慢低了下去。
暂时是不会烧死的了。
可是映雪伤势那样重,不能在这里再耽搁。
虽然血已经止住,可是......那张如春花娇艳的脸庞,现在是灰白中透着青黑,呼吸细微......
卓风没有收到他留的口信么?
"映雪,映雪,撑下去,你能撑下去。你不想回去见姐夫了么?姐夫受伤很重,你不去照顾他,他一个人怎么办?"九宣轻轻托起她的头,三指轻点住她顶心百会穴,慢慢输送真气给她。映雪却只是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轻轻的起伏,显示她还有着呼吸,还没有断气。
卓风呢?为什么还没有来?
"映雪,映雪......求求你了,撑下去......不要死......"九宣紧紧抱着她渐凉的身躯。她中毒已深,要害又受几下重击,绝不能在这里捱得住,可是......他望望那只有隐隐一线天光的崖顶......心里象是极钝的刀子,慢慢的割下去,总也不能爽利的切下一块来,那痛一下接着一下,粗砺的,痛得他连握拳的力气也提不起,只觉得这煎熬永远永远要持续下去,没有止歇。
"映雪,映雪......你别死......徐大哥还在等着你回去照顾......你不要死,映雪......"他将她抱得紧紧的,真气虚弱,若断若续一直输送给她,她却一直的一动也不动。
恶梦似永远也不会完结。漫长的黑夜永远也等不到天亮,恶梦一场接着一场,自一场中清醒,另一幕更恐怖更凶残。
他一直醒不来。
一直一直,也醒不来。一场接一场的恶梦......只有映雪陪着他,只有映雪知道他的怕,他的痛......可是,映雪,映雪她......
他真力已尽衰,再也难以为继,手仍然搁在映雪顶心,可是却已经无力。九宣疲乏虚弱到了极点,一动也不能动。
忽然怀中映雪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眼睛张了开来。
九宣狂喜,托着她的脸,一手滑下去把她的脉膊。映雪美丽的眼睛里全是空茫,声音细不可闻:"这在......哪里?"
九宣象是怕吹一口气吓坏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在秦川北麓......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映雪眨了眨眼,说道:"秦川......?怎么会,我们不是在沉塘镇么?我怎么浑身这样痛......"
九宣心向下直沉下去,慢慢的闭了一下眼,又睁了开来,眼圈有些微红,眼睛亮亮的似有水光:"我骗你玩儿的......我们当然是在沉塘镇了,刚才我顽皮从山坡上跌下来,你下来找我,也摔伤了......你别怕,师傅看我们老不回去,一定会出来找我们的......"
映雪脸上竟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在火光映照下,脸上红扑扑的,娇柔动人:"你真顽皮......腿伤没刚好,就出来乱逛......我说你不要练沁心诀么,你......总也不听我的......"
九宣心里剧痛,低声说:"映雪,我以后永远都听你的话,沁心诀我一定不练了......"
映雪长吁口气,道:"这才好......别让师傅老挂心我们......九宣,我和你说过没有......我原来也不姓柳......"
九宣几乎落下泪来,急急眨了两下眼,说道:"你没说过。"
映雪气若游丝,却温柔地说:"我姓方......我娘姓柳......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我娘,我娘带我在徐家作帮佣......她身子一直不好,可是笑容很温柔,菜做的也好吃......我五岁那年,天下大雪,娘一边......一边叹气,一边为我取名叫......映雪......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给我取这个名字......雪下了三天没有停,我娘一直......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饿了整整三天......雪停了,有人来......说我娘已经死了......"
她喘了一会儿,嘴角溢出血来,她恍若不觉:"徐家老爷心好......葬了我娘......收留我在他家中......我认识了立堂......他是聪明能干大少爷......我是给他磨墨的......小丫头......可是,我好开心......真的开心......但是......我,我不知道......我不能喜欢他......我身子慢慢弱了......总是咯血......立堂他很焦急,四处给我找郎中瞧病......我虽然......虽然身上难受,可是......心里却快活,有他这样为我......我便是只能活这么些天......天天都苦痛难忍......我也是开心的......"
九宣轻轻为她抚了抚鬓发......映雪声音更低了,简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后来......遇到了师傅......我知道了我身上有毒,我娘......娘的身上也一定有......我好恨,恨老天这样狠,我不愿意再让立堂那样为我忧心......他应该有更好的,更好的姑娘来作伴......我跟师傅走了,一直走,一直走......九宣......其实我一点儿也,也不象脸上那样开心......我一直,一直,挂心立堂......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她声音越来越细,到得后来,九宣只见她口唇张翕,听不到她最后两句说的什么。他俯过去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徐大哥那么好的一个人,定然会过得好好的,你不要太挂心了......等以后,我们找到法子治身上的毒......我送你去和他见面,他一定还是象以前一样的喜欢你的......"
映雪眼中射出极为喜悦的光芒,惨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一点红晕,口唇动了两下,九宣看得清楚,她无声的唤了一声"立堂"。
忽然那一点亮光寂灭,映雪身子软垂下去。
九宣定定的看着她的容颜,喃喃地说:"徐大哥还是喜欢着你的......一直一直都喜欢着你。映雪,你们一定会开开心心过下半辈子的......我还要去你家里,吃你作的菜,看徐大哥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将来你还会有小宝宝,男孩儿女孩儿都好,最好长得象你,可不能象徐大哥,那可不漂亮了......我一定好好儿给你抱着养着,不让他们再受情痨的苦......等他们大了,我教他们功夫,教他们医术,跟他们说,他们的舅舅多了不起......"熊熊的火光映亮半边山壁,九宣痴痴地抱着映雪在那悬空的岩石上坐着:"映雪,其实我喜欢过你的......你知道么......你不知道的,我一直也没有跟你说过......你和我在一起不会快活......你喜欢的人不是我......我,我也没本领让你平安开心......我是个烂货,人人都上得......人人都看不起......映雪,你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应该是徐大哥那样的人,才能一直好好对你,让你过好日子......映雪,你不知道,我喜欢过你......因为我不会对你说......不过,将来,我可以跟你的孩子说......当年舅舅喜欢过你们的娘亲......,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笑话我傻气......映雪,你把鸡蛋给了我吃,你又吃什么呢......你肚子不饿的么......映雪,映雪......你真笨,为什么受崔微控制这么多年......却不肯让我帮你......映雪......你救过我多少次呢......我都数不清了......要不是我,你也早就摆脱了崔微了吧......映雪,我还想吃你做的菜......你做的菜真好吃,可是师傅总是先把我想吃的菜挟走了......以后,你和徐大哥成了亲,我一定要去你家里吃个痛快......映雪,你再给我煮鸡子儿......这回多煮几个......我们分着吃......"
他声音里满是恬淡平静,象是在对怀中那已经死去的人说着家常闲话。力气一分一分的被抽走了,大火烤得发梢都卷萎起来。
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刮来,那些被树叶花草被火烧成了灰,被风刮走,九宣抬头看时,满眼都是那心碎的灰烬,在大风中身不由已的颤抖,飞舞,盘旋,弥漫。
当卓风终于赶到时候,九宣怀抱着映雪,斜靠在山壁突出的一小块岩石上,嘴角带着一点空茫的笑容,两眼明明是看着前方,却象是没有看到他的存在。
他轻声说:"映雪,我带你回徐大哥的家。"
第三卷 春色如旧
徐立堂死在三天后。
徐家有人来治丧,九宣根本便插不下去手,人人都不愿搭理他。如果不是卓风在场,恐怕早把他赶了出去。徐家人一向是不喜欢柳映雪和朱九宣两个人,现在徐立堂又是因他们而死,不上来打骂已经算是有涵养,哪有些好脸色摆出来。
九宣也不以为意,一个人坐在灵堂的一角,只睁着一双眼睛看。那眼睛里又深又黑,让人望一眼也觉得有些冷,象是那张开口的黑夜,要把一切的光亮吸进去。
卓风这两日什么事情也不去做,只是陪着九宣,他手下的人在徐府里驻着,处处打点的妥贴。九宣只是跟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茶递过来,便喝一口。叫他用饭,他也吃两筷。只是从头至尾一句话没有。卓风原是传了太医来给他看伤,他睬也不睬,一声不吭的坐着不动,太医瞧也不是,不瞧也不是,满脸为难看着卓风。卓风也无法,看他气色尚好,便让太医去了。虽然他自己医道通神,但常言说医者不自医,况且他现在又是这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叫人看了只觉得后背发凉。除了还有呼吸还眨眼,他便直跟死了没有什么不一样了。
卓风看他不肯说话,也不来引他。只是在一旁仔细看顾。九宣坐在那暗影里半天连眼也没有眨动一下,定定的看着香炉里吊唁的人来上的香。香里定然是搀着硫磺硝石之属,一点一点的红星闪烁,青烟袅袅,那香经火化了灰,灰积多了便跌折下来散在香炉里,香因而一点点的变短了,而香炉却也一点点的装满了。九宣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仿佛那香头上的火光是绝世奇花,香灰散坠是异常难得的事情,看得那么入神。
天气炎热,停尸也不能长久。第四天上出殡,柳映雪还是和徐立堂合葬在一处。这是卓风替打点来的,徐家人敬畏六王爷的威势,不敢不依。九宣直到这时才跟他小声说了一句:"多谢你费心。"
这话冷冷的,声音又低,落进耳中象是无由来的一阵冷风,带着细细的盘旋的涡心,发出低低的细鸣。卓风看他这几天里便瘦脱了形,脸色惨白,更显得眼窝青黑深陷。卓风一句话在嘴边停了半天,终是没有说出来,想不到九宣看到这边起灵出殡的队列动了,却说:"我很累,不跟去了。"
卓风柔声道:"你也累了几天了,好好歇一歇吧。"
九宣软坐在椅子里,象是才发觉自己也是一个活着的人,会痛会累般,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道:"这几天多亏有你。"
卓风心里一酸,道:"你跟我说这样的话么?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九宣定了定,说道:"我累了,想歇一歇。"
卓风真是巴不得的这句话,忙说:"我带你回去。"
九宣摇摇头,道:"我回书院,别处的床我睡不惯。"一面说,一面起身来,自顾的向外走。卓风不愿勉强他,便跟在他身后,书院的假还没有放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九宣踢掉鞋子,向床上一躺,面朝里面,一动不动。卓风坐在一边看他,只觉得这个人象天边的一朵云似的,捉也捉不住,看也看不清。柳映雪是去的太惨太突然,他伤心成这样子,卓风也无从劝起。他是皇族子弟,天生贵胄,也从来没试过怎么劝人,只是好好儿周到的照顾着他。这时听他睡得沉了,呼吸间略有窒滞之音,知他肺叶定也受了震荡,一面只盘算着等他醒了得好好把伤治一治。
他这几天来跟着九宣不休不眠,原也累的很了,侍从们在屋外不敢进来,他把一床夹纱凉被给九宣盖好,自己坐在桌边,只觉得困倦得很,心事也略放下了些,先只是以手支颐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满眼黝暗,卓风怔了怔,才想起这是九宣的屋子。他原是伏在桌上睡了,现在却躺在了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他抬眼看到九宣的身形坐在桌前不动,说道:"你醒了?"
一语出口,卓风便发觉不对。他身子虚软,躺在那里一动也动不得。他顿了一顿,不动声色的说:"九宣,你做什么呢。"
九宣翻了翻桌上的纸,轻声说:"原先是想写封书信给你,就不再告别了。后来想一想,有些话还是当面讲清楚了的好,省得以后还有什么纠缠不清的事。"
卓风慢慢地问道:"你想去哪里?"
九宣摇摇头,脸在暗里看不清:"哪里都好,映雪以前跟我说,江南水软,塞外风沙,天下之大,处处繁花。可惜她自己却没有能去看她所说的天下。"
卓风只觉得心里某处慢慢冷了起来,声音却低柔不变:"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九宣轻声笑了笑:"和......王爷在一起?王妃肯么?侧妃们肯么?我......自己又肯么?"
卓风说道:"你不喜欢那些女人,我杀了她便是。"
九宣说:"你说哪里话,她们有甚么过错?便是你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让我天天象女人一样坐在屋子里等你回来,我也办不到。"
卓风问:"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想出去游历,我也不会拦阻你,何必要象现在这样说话?"
九宣声音发闷,咳了一声,续道:"你真的不会阻拦么?我也不是第一天认得你,你若觉得我留下才是好,哪怕我怎么说你也是要我留下的。"
卓风道:"你伤这样重,便是要走也等伤好了再走,我绝不拦你就是。"
九宣慢慢站起身走近床边,在卓风身边坐下,声音幽幽,带着什么让人捉摸不清的意味:"卓风,还记得这间房么?"
卓风愣着,慢慢抬眼看着四面,午时来到心中满是心事,陈设也不同。现在一留心,虽然暗,他还是认了出来。
"当时我们在这里同窗共读,卓风是多么温文守礼的一个人。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是我认错,又或是记错,现在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时的人。"他的手慢慢摩挲过卓风的手臂:"六王爷,我有时候看着你,觉得很熟悉,有时候又觉得从来不曾见过你,更不曾相识相知过。"
屋里一团昏暗,卓风心里那处发冷的地方,莫名的寒冷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