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慢慢的说:"我在这里认识过一个书生,他书读的好,没什么心机,我们一起分尝过蜜柑,抄过书,还有过颈项缠绵。后来,那个书生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我欠他一句话,多少年来一直没有说。当年雨夜里情热相缠,我一直想说,我喜欢他,喜欢他......可是没有来得及,后来,也再没有机会说。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因为我身上的毒,所以,让他也跟着受苦。那个书生,叫卓风,说话声音总是有点低,夫子们都很喜欢他。有一天,他被同窗骗到碧桃居去喝花酒,中了药又一个人跑回来,让我遇见......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这事情,当时他醉得胡涂。后来......后来......"
黑暗中,卓风听到九宣慢慢的念着几句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声音细软缠绵,念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谁家少年......谁家的少年?你可知道他在哪里?我寻他不到了。"
卓风不作声,他也记得那些时光,记得十分清楚。初来时象白兔一样精灵的少年,慢慢熟悉起来,没有讲过话,各自管各自。后来,后来......
九宣手轻轻抚在他的脸颊上,说道:"卓风,我很喜欢你,我一直一直在心里喜欢着那时在学堂里的你。"
卓风只觉得心中某处碎裂开来,轻轻的,些微的痛,没有声响的,碎成一片一片,再找不回来。他知道,他一直也都知道,九宣找不到当时的他,他亦找不到当时的九宣。那在春风里花丛中向他微笑的少年,那在学堂上狡黠的挤眼的少年,在暗夜里颤抖的少年......后来他是遇到他,也又握住了他,可是,不再是当时他和他。
九宣在暗中轻轻的喘息,月亮升了起来,月光洒进窗子,象是泼泄了水银,匝地一片白。九宣出了一会儿神,低声说:"我给你下了些百日醉,你睡一会儿吧,我这便走了。"
卓风眼见他细瘦的身子慢慢站起来走向门口,心中痛的不能自已,这一次的相别,与前些次那般相似,又绝对不似。九宣在门口停住了脚,手扶着门框站了片刻,终是没有回头,径自去了。
第四卷 谁家院
九宣的伤势远比卓风所知严重得多。
最后一击刺死崔微那时,崔微手中的钢刺也扎进了他的腹中。当时只闭了几处穴道止血,连伤药也没有抹。这时越走越是周身无力,望望四周的荒野,那痛一波波翻上来,双腿麻木发抖,他手捂着伤处,慢慢半跪在了地上。
痛,只是痛......浑身上下的意识都在叫嚣,那痛越来越厉害。
能去什么地方呢?该去何方?
慢慢折向西行,越走越是荒僻少人行,伤处又渗出血来,寻了几味草药,来不及捣制,嚼碎了敷上。天色渐渐暗了,他不辨方向,听得有溪流水声,徇声找了过去,身子已经弯不下,半跪着掬起水来喝了,嘴里那因为嚼草药而泛起腥苦味稍稍淡了一些,忽然胸口剧痛,一口血喷了出来,溅进溪水中,转眼间化了开。那水潺潺的流向下游,茫然不知人世多愁。
道路难走,草木茂密,他在暗夜中摸索道路,腹痛越来越剧,他知道是药效上来,这时只能苦笑着软倒。
没想到会这么穷途落难。
世情无常。
虽然艰难,他撑着靠在一株老树的根上。迷迷糊糊到了中夜,浑身发烫起来。他难耐的吸气吐气,心知不妙。脸上忽然一凉,一滴水落下,扑簌簌下起雨,幸而树大叶密,权可遮身。但冷风一阵阵刮过,雨水便哗哗地落了一头一身,如冰般凉。
浑身火热,似乎哪里都在痛,他反手抠住树身,用力之大,树皮扎进手指,十个指尖都流出血来,他全无所觉,咬住领子不吭声,专注的吸气吐纳,不泄心头一点清明。电光一道接着一道,闪亮过去之后依旧是漆黑无力的夜,冷雨浸透了衫紧贴在身上,头顶树动枝摇,九宣身子蜷了起来,只觉得这夜永不会过去,这热这痛永远不会消失。
到天明时,他解衣查看伤处。那伤口仍在不断渗血,高烧不退,意识几度昏沉。他整个人沉在寒彻心肺的溪水中,冷得手脚麻木刺痛,便趁这短暂的清醒,默默运念化生诀。
到第三天上,烧退了。
他挣扎又行,终于挨到一个极小的镇子,投宿在客栈里,写了方子让店伙去给抓药。那人受了他的赏钱,办事殷勤麻利。九宣的伤处慢慢愈合,内伤虽重也有了起色。只是身子虚得象经不住风,在那小镇上孤伶伶躺了快两个月。待他能再起程时,秋天也已经过了大半。
黄叶满地,九宣买了一匹马代步。那马并不神骏,走得也慢,九宣却也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非办不可的要事,任那马放开足四处走。有铺子便打尖投宿,没有便啃干粮宿野外。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事。
这是放在以前的朱九宣不会想过的生活。但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的生活。
也或许,找个地方住下来,便这样过了也罢。
只是,还有些不甘心。
不想就这么算了,又不知道自己心深处上还想要做什么。
就这样奇怪的心思,自己和自己厮磨,硬是不能放过,放任着劣马一直走下去。那马见道就走,逢岔路必走左边的一条。九宣闷着无聊,还想着这马或是想去出生之地,后来才发现那马右眼半瞎。
他越走越是向北,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这一日上北风吹得忽紧忽弱,他系严了灰鼠的斗篷,那马越走越不肯走,转过一个弯子,道旁有间茶寮。九宣下马,要了热茶和吃食,又让人备料喂马。他虽然不事营生,但手头的银钱也不短少,日子在兜兜转转间,过得象流水般快。领子紧了又紧,凉风还是不住的灌进衣服里来。他抱着那壶热茶取暖。自上次的重伤后,分外的畏冷。他自己医道精湛,却不愿意调理。自映雪去后,他再也没有心情去做任何一件小事。比如穿衣,比如治病,比如练功。
茶寮里另有人在,言来语去谈得甚是热闹。九宣不经意间听到提起北狼城,心里微微一动。他不愿再和过去多牵绊,也不去细听那些人究竟说了些什么,转身便出了茶寮,上马便行。
他心中有事,又不控马,那马逢路便转左,等九宣再定下神,却离北狼是更近了。他勒了马站在道中,一时有些茫然。要说一点儿不想知道严烈阳的近况,那是假的。可是......
身后有一队人赶上来,嘴里一连声地:"借光,让个道儿。"九宣拉马向道旁闪。后面来人极快,他马又不好使唤,竟然重重的撞了一记,九宣晃一晃身向一边跌,后面一人伸手拉住了他臂膀。
身下马受了惊,九宣下来,把马牵到一旁。撞了他那人跳下来道个歉,九宣说不要紧。问道:"兄台这样急是要去哪里?"
那人笑道:"北狼严城主今天成亲,我们赶去道贺。"
九宣怔了一怔,嘴里重复了一句:"嗯,今天成亲。"脸上那一派淡然自若的神气还在,只是有些凝滞。那人见他不再说话,又道了一声扰,才上马去了。
九宣本也只是路过,不见得会上山去。这时双腿象是自已会走般,踏上了麻石子砌的山道。山口那面石碑一点儿没改样,上面遒劲的几个字,九宣觉得象是前世,不然就是在久远的梦里见过面。
北望天狼路不尽。
怔怔看了那石碑半天,九宣想到那一年初上北狼,也对这石碑发了半天的愣,好象真的是没隔太久,仿佛四五年光景,一切人事都已不同了,不变的,好象只有这石碑。
进得城来,处处张灯结彩,那一派繁华热闹与前些次见着的清冷直不可同日而语。到得那巍峨的府门前,眼前的富丽真堪堪是说也说不上来,画也画不出来。红红的亮眼的一团一片一眼。九宣跟着其他贺客一起向里走,在礼簿那处签了一个名字,柳宣,上了十两黄金的封仪。那执笔的人见惯厚礼,也不怎么着意,只当是普通客人了,让进厅里坐。厅里人来人往,多是武林中数得着的人物。他穿一件书生和青衫,面目平平无奇,坐在厅角,并没有人理会他。身边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低声说着话。他一句一句都听进了耳中,却又象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颗心不知道飞到了哪里,象是坐在云里雾里,眼睛不知道该看何处,便只半垂着,只看那柱上的描金,象是能看出什么至胜美景来。同桌坐的人不知他来历,寒喧了一句,九宣说是从西南来的,柳宣这名字自是没人知道。那人嗯了一声,说道,原来是柳兄台。此人神气活现,仿佛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身。九宣也客气一句,问道,兄台是哪里人氏?可是此地城主的亲朋?那人一挺腰道:"我是出云山庄来的人。"九宣又是一怔,又问道:"出云现在是孟四少爷当家了么?这回他可有无前来?"那人道:"少当家的多少要事在身,这次便没有来。"言下之意,显是把孟管云的身份抬在了严烈阳之上。虽然现在北狼势大,但孟家根深,又一向隐然是白道的领袖,那人倨傲也是自来有因。北狼冒起不过是这几十年的事,名门大派一向是觉得倘是根底浅,枝子再大也不作得数的。
九宣哦了一声,也不再作声。孟管云现在声望日隆,早也没有人记得当初他曾经少年轻狂过。恐怕......这世上,只有九宣自己,还记得那些过去了的事。
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喧喧攘攘,不认识的互相见礼,认识的便凑在一处叙旧。九宣喝了两盅茶。他糊糊涂涂进来了,这时却觉得自己实不该来。要待转身走,又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想起身。浑浑噩噩在桌上拈了一颗松子瓤的糖粒放在嘴里。当年是他自己走的,现在却又来做什么?话说回来,便是当年没有走,现在会是什么光景谁又能知道。九宣在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傻,而且无道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只看他一眼,看了就走。至于为什么要看这一眼,却是说不上来。
这时司礼官已经高唱吉言套话,厅里静了下来。九宣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只是现在人人凝神屏气等着典礼,他若此时站起身来走,已经迟了。呆坐在那里,听那司礼把古往今来的吉庆喜言都说尽了,才说道:"吉时到......新人行礼。"这一声拉的极长极响,九宣心里的一根弦象是被这声音重重拉扯了又弹回来,嗡嗡嘤嘤的颤个不休,一双眼定定的看着大厅的入口那里。
鼓乐鞭炮齐响,新人终于露了面。
门口起了小小的骚动,自是争看新人之故。坐在后面的人看不清,纷纷站了起来。九宣目力强于众人,看着严烈阳穿着一身大红,丰神俊朗地迈了进来。手里握着一条红绸,红绸的那一端握在新妇手中,旁人窃窃低语那新妇举止得宜,裙上的飘带端头系的铃,行动时只有一些隐约的轻响,人声低低的起来,根本便听不到响声,实在是端庄凝重,堪为佳偶。司礼一长串子吉言套话说完了,说到拜天地一语,旁边的婢女扶那新妇站了位置,摆下红毯,那两人便盈盈向下拜去。一边的人哪有不尽力锦上添花的,口里白头到到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恩爱百年等等美言说了无数。九宣只觉得那新娘衣帔上的珠饰耀目生痛,别开了眼。
三拜九叩已经跪了两次,夫妻交拜之时,九宣低头不看。听得礼炮轰然作响,震的耳内生疼,司礼大声说:"礼成!"
九宣身子轻轻一震。旁人纷纷拥上去赶这热闹,他趁着乱抽身向外走。厅里人多气浊,外头清冷的气一扑,只觉得那寒气直侵进骨子里。眼睛从刚才起就酸痛难当。他揉了揉眼,抬脚便向外走。
第四卷 玲珑心
刚步下台阶,忽然耳后风声有异,九宣微侧身子,反手轻拍。他这一掌是师门不传之秘,当年映雪也没有学得到。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五指微分间,凌厉的杀招隐隐不绝而来,共有三十多种变化。对手若是识货,非得立即收势躲开。
谁想那来人竟不闪避,这一掌结结实实印在了身上。腰身一紧,被人紧紧的抓住。九宣愕然回望。
厅里静得能听到针落之响,谁也不知道新郎倌何以丢下新娘和满堂宾客,飞身扑了出去抱住一个普通观礼的客人。九宣倒吸一口气,看那眼中满满的震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艰难的挣了一挣,却哪里挣得开,低声道:"快放手。"
他虽然脸上罩着面具,但严烈阳与他同床共枕那样久,身形气韵再不会认错。他情急之下又没有假装口音,严烈阳的手反倒更紧了一下,口气极阴沉:"你休想。"
九宣挑挑眉:"你的新娘子在后面,你抱错了人。"连自己也听出这话里浓浓的酸意,愣了愣,语气放的柔了些:"我只是路过上来看看,你快放开。"
严烈阳声音也缓下来:"你只是路过上来看看?故旧重逢,不说说话便走么?"他声音虽缓了,手上却一点儿没缓。
九宣原是什么也不上心着紧的人,现在却知道此举大伤北狼的体面,连带着扫了北方武林的脸面,道:"我不走便是,你先放开。"
厅里已经骚动起来,此举实在是大异寻常。九宣再挣了一挣,严烈阳手稍松了松,仍然抓住他的一臂,一起走进厅去。众人眼光都落在两人身上,严烈阳朗声说:"承蒙各位前来观礼,严某不胜感激。今天的婚事就此作罢,我取消与吕氏的婚约。"
这句话象是晴天霹雳,厅里济济近千人一时都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子才轰然一声炸了锅般。九宣震惊望向严烈阳,严烈阳却也转回头来看他,眼底深情无限。厅里的人看他二人神情亲密站在厅口,而九宣明明便是个书生打扮,怎么看也是个男子,一时间只是鼓噪,却不知道该如何置评。一片混乱中,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严城主,你我拜过了天地,已经礼毕,我已经算是严家的人。你现在说取消婚约,置我于何地?"
声音清亮,新妇正缓步走了过来。众人不自觉地向两边退让,让她经过。九宣看她一身的鲜红,心头那古怪感觉越来越重。那女子仍然是红巾蒙头,步履轻盈,缓缓走到几步之外停下,说道:"城主这样说话,置我于何地,置我吕家于何地?又置这满堂宾客于何地?"
严烈阳道:"今日之事,我自会给吕门主交待,吕二姑娘先随送亲的人回去,改日我再登门领罪。"
那新娘又走近了一步,道:"婚约是两家谈定,现在大礼已成,岂容你说毁便毁?"
严烈阳张口欲言,九宣看新娘拢在袖中的手轻轻一动,忽然将严烈阳向旁一推。他情急之下这一推上用了极厉害的手法,严烈阳只觉得腰间一软,身不由已向旁边跌了一步。利物破空之声大作,那新妇已经扑到了跟前,九宣伸手挡开,那女子头上红巾未除,身法却灵动已极,一击未中,反手切了过来,九宣鼻端嗅到淡淡的腥气,他下毒制药多少年,脸色立变,下手绝不容情,三指骈直,切在那女子脉门。那女子登时半身酸麻,同时背上十余处大穴被人一一点中,委顿在地。九宣一把抓起她的右手,那指间仍是牢牢挟着几根细针。他脸上罩着面具,严烈阳只看他眼里厉芒闪动。他认识九宣许久,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神色。点完那女子穴道,一把揭了红巾,只见那珠冠下一张脸狰狞骇人,却绝不是他曾见过一面的吕家二女吕茵。
厅内中人早被这几下迅如雷电的交手惊呆,待那新妇陪来喜娘叫出一声:"啊呀--这不是我们二小姐!"屋里更是炸了锅一般轰然吵嚷起来。
场面一时大乱。九宣把那女子手指缝间的针取了出来,严烈阳看那针尖上蓝芒闪闪,只知是淬了剧毒,却不知是什么毒在上面。九宣看那女子脸色发黑,扭曲得厉害,啊了一声,急急去封她臂上的穴道,却已经来不及,那女子眼睛翻白,眼耳口鼻中都流出血来,身子倒地再不动弹。严烈阳看那女子由手至臂全是漆黑,惊骇莫名。一把打掉九宣手手里的针,说道:"快些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