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将所有被自己碰过的小物件——比如水果刀、碗碟——全部装入包里,再将现场清洁一番,保证没有丝毫属于自己的痕迹留下,这才离开,并将钥匙放在门外的花盆里。
之后,巫震穿着清洁工的衣服,用钥匙打开4-1的门,将尚未僵硬的尸体放入准备好的环卫专用麻袋中,从4楼拖至1楼。再装入手推垃圾车,在满街的倒“福”与红灯笼中,步入黑水般的夜色。
四个月后的6月22日,巫震服用氰化钠自杀,颇有“想象力”地将自己封入水泥中,也不知是想要永垂不朽,还是永世不被人发现。
他愉悦地摆弄着家里的麻将块,等待被巫震“感化”的沙春将接力棒交给下一位“绝望者”。
沙春是他为巫震选择的目标中,最“优秀”的一位。同一时间段,他煞费苦心将医科大新闻专业的汪颖引到了巫震面前,但巫震更看中的似乎是一个叫做“罗敢锋”的人。
此人后来突然消失,他察觉到一线危机。
不过巫震与沙春之间的顺利交接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与满足感,而此时,他正好得知,骆亦有一位名叫“闻鹤”的患者,此人的自我评价似乎非常低。
又是一颗有潜力的“种子”。
他暗自发笑,想起骆亦曾在一起交流会上建议有抑郁倾向的人培养个人爱好,便猜测骆亦对闻鹤也说过类似的话。
于是,他将“蒹葭白露”的传单交给在街边玩耍的小孩,以零钱哄骗小孩把宣传单塞到闻鹤怀里。
他的“种子”,还有在光邺医院大吵大闹的龙天浩。
可和上次一样,事情的发展与他理想中的再次出现偏差,和沙春走得最近的是一个高三复读生,这人是主动到“蒹葭白露”学古筝,并非他为沙春选择的“种子”。
渐渐失控了。
“多米诺骨牌”只倒下了一张,就几乎卡住了。
他极度怀疑罗敢锋是从巫震处得知了整件事的始末,才突然不见。他必须找到罗敢锋,用氰化钠杀死这个带着秘密逃跑的人。
可是罗敢锋尚未找到,沙春死亡。
他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他为沙春选择的闻鹤与龙天浩,一人不在国内,一人早就与沙春没了联系,和沙春关系最为密切的是于孝诚,而于孝诚在不久前已经回到学校,再次复读。
那杀害沙春的会是谁?
他发现,自己的“多米诺骨牌”似乎被一个看不见的人动过了。
九年前,与郝路互换身份时,他遇到的是一群只想着迅速结案的警察,他在DNA检验上耍的小手段并未被警方识破,他们甚至没有去查,“覃国省”在死亡之前为什么要将所有存折中的钱取出来,而这些钱现在又到哪里去了。
如果这次侦办沙春案的也是这种敷衍了事的刑警……
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好像是警界的精英。
时至今日,他对“精英”仍旧抱有深重的畏惧,畏惧催生出嫉妒,以前嫉妒药学院那些比他优秀的教授,后来嫉妒年轻有为的骆亦。他既害怕他们,又想成为他们,心理早已扭曲到了极点。
那个叫“明恕”的警察从演艺集团查到了“蒹葭白露”。
他再也坐不住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私底下向保安队长请假,说是家中有急事,要离开一段时间,然后处理掉所有个人物品,带上少许行李,搭上了去胡吕镇的私人客车。
车到半途,他才恍然大悟,胡吕镇是郝路的家乡,却不是他覃国省的家乡!
由胡吕镇到东南的兰川县,路途漫漫,他一路搭私车,回到阔别几十年的老家时,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拼搏、奋斗、挣扎、哄骗、杀人……
一切都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成了别人做的事,而他只是站在一旁,观赏了一个压抑又疯狂的人。
他不是郝路,也不是什么覃讲师,他还是那个将父亲的话作为座右铭的少年,只是现在,他不再想去大城市闯荡,不想再出人头地,只想本本分分地当一个在乡间劳作的农民,就像他那被母亲杀死的父亲一样。
可到底是谁杀死了父亲?
真的是母亲吗?
还是那个不愿意放弃前途的自己?
覃国省从回忆中醒豁过来。
上山的路很难走,而两大包纸钱与香烛太沉太重。
他站了会儿,轻声自语道:“活着,真累。”
住在坎子九巷4号楼4-5的徐婆婆是位孤寡老人,六十多岁了。
萧遇安让队员向周围的住户了解徐家的情况,得知不少重要的细节——
徐婆婆的丈夫早逝,她一个女人既当爹又当妈,将唯一的儿子张一柯拉扯大。张一柯曾经在一家名叫“明眸”的科技公司工作,这家公司专门向政府、各大企业提供摄像监控设备与技术维护。前几年,“明眸”发展势头极强,却在一场政府招标中输给了竞争对手,近年渐渐沉寂。
张一柯就是在“明眸”开始走下坡路之后被裁员,急切想找到新工作,却在求职过程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徐婆婆从此变得极为阴沉,靠着车祸赔偿金与儿子的积蓄,还有自己的退休金过活。
住在附近的人都认得徐婆婆。她儿子刚去世那会儿,一些妇女还尝试着去宽慰她,家里做了什么适合老人吃的好菜好汤,就端一份去4-5,但徐婆婆性情大变,不仅不允许别人进屋,还将别人好心端来的食物打翻。
久而久之,就没人再去4-5了,小孩子“童言无忌”,将徐婆婆称之为“老巫婆”。
这位苦命的老妇,很可能是巫震将黄牟泉的尸体搬离第一现场的唯一一位目击者。
萧遇安拿着从社区医院调出的徐婆婆体检报告,捋出了一种可能。
老人听力不佳,腿脚也不太方便,视力倒是还不错。
明恕从徐婆婆的反应与门上那条新加的安全链判断出,徐婆婆看到了4-1的异状。
但看的前提条件是,徐婆婆像4-6的住户一样,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可显然,凭徐婆婆的听力条件,根本不足以听到外面的动静。
也不可能是徐婆婆当时正好从外面回来。
上一次到坎子九巷时,萧遇安就已经注意到,4-5的门上并没有猫眼。
那徐婆婆是怎么在外界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
张一柯曾在开发监控设备的企业工作,给自己的母亲装一个难以被发现的微型摄像头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
徐婆婆不仅是重要人证,手上还可能握有更加关键的视频证据。
第79章 无休(39)
徐婆婆仍像上次那样,将门打开一条缝,缝中间挂着安全链。她那松弛的眼皮费力地向上挑起,干瘪的嘴蠕动了好几下。
萧遇安虽未穿警服,看上去却正气凛凛,沉稳可靠,同样是出示证件的动作,由他做出来,比那日方远航做出来更让人感到可信。
但徐婆婆还是不愿意摘下安全链,干哑刺耳的声音从她喉咙里传出,“你们走吧,我和你们没有话说。”
“您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应该见过曾经住在4-1的小姑娘吧?”萧遇安说:“20岁,从乡下来,朴素,开朗的一位小姑娘。”
徐婆婆神情茫然,似是在回忆。
萧遇安说:“您也许对她印象不深,因为十年前,她刚搬到4-1不久,就过世了。您知道她是怎么过世的吗?”
徐婆婆摇头。
“她被歹徒害死了。”萧遇安说:“后来住在4-1的是她的父亲,一位和您一样,经历了丧子之痛,用余生怀念孩子的苦命人。”
徐婆婆张开嘴,脸颊上的皱纹小幅度地颤动。
萧遇安诚恳道:“我今天来找您,是因为知道您手上有对我们来说很关键的证据。您能帮帮我们,也帮帮那位中年丧女,孤苦伶仃的父亲吗?”
许久,徐婆婆紧抓着门把手的手终于松开。
她将安全链摘了下来,侧过身的动作显得非常孤苦,“你们进来吧。”
方远航跟在萧遇安身后进入这套陈旧的一室一厅,在看到正对房门的黑白色遗照时,明显怔了下。再环视一圈,只见周围墙壁上挂着十来张遗照,全是相同的脸。
都是徐婆婆的儿子,张一柯。
这幅场景相当渗人,方远航当即起了身鸡皮疙瘩,萧遇安的反应却十分自然。
徐婆婆坐在藤条椅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其中一张遗照,“这里吓人吗?”
萧遇安说:“父母对儿女的思念,不该用‘吓人’来形容。”
徐婆婆干涩地笑了声,“所有到我家里来的人,都嫌我这里吓人,说我在家里养着一个鬼儿子。有人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我都知道。”
顿了几秒,徐婆婆又道:“你是唯一一个给我不一样答案的人。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萧遇安郑重道:“今年春节,您看到有人从4-1搬出了一件‘东西’,是吗?”
许久,徐婆婆说:“我还看到一个人,在春节之前好几次出入4-1。那姓黄的老头子还待他特别好,将家里的钥匙都借给他了。”
方远航忍不住翻出郝路——覃国省的照片,“您看,是这个人吗?”
徐婆婆看了一眼,将平板推开,起身向里屋走去,“我找给你们,你们自己看吧。”
十多分钟后,徐婆婆蹒跚着走出来,双手抱着一个长方体状的纸盒子,“都在里面了。别的再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萧遇安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正是一个微型摄像头,还有一台款式老旧的笔记本电脑。
山祥街是有公共监控的,但时间一长,记录就被覆盖了,无从查起,而坎子九巷里没有监控,居民楼里就更没有。
萧遇安料准了,张一柯果然曾经为徐婆婆安装过监控设备。
“一柯以前就是做这个的,总是加班,连媳妇都没时间找。”徐婆婆语气忽然温柔下去,原本刺耳的声音此时听着也不再刺耳,“我们这里治安不怎么好,一柯总说,等钱攒够了,就买个好房子,我们一起搬过去。”
徐婆婆垂下头,“钱怎么攒都攒不够,一柯有次回来,就将这东西装在门外面,说是这样我就可以在里面,看到外面的情况,发现不对就把视频存下来,马上给他打电话。”
忽然,徐婆婆的声音颤抖起来,“可是我发现不对的时候,一柯已经走了,我打不通他的电话。”
萧遇安没有催促,安静地等着老人往下说。
徐婆婆扬起头,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它被那个人看到了,我害怕,就把它拆了下来,年一过,就让工匠来装了安全链。”
“被看到?”方远航说:“不可能啊,如果真被看到,您不可能……”
“谢谢您。”萧遇安打断方远航,对徐婆婆道:“摄像头我不带走,这台笔记本我会很快还给您。”
徐婆婆摆摆手,不再说话。
周愿将笔记本里的视频全都导了出来,几个显示屏上播放着不同时段的监控记录。
摄像头并非高清,安装的位置很隐蔽,拍摄角度不太好。
尽管如此,也能分辨出出现在4-1门前的两个人。
一人是郝路,即覃国省,另一人是巫震。
去年12月到今年农历春节间,覃国省五次上门,看上去是做客。
腊月廿六,在黄牟泉外出的情况下,覃国省与巫震一同来到4-1,覃国省竟是掏出钥匙,打开了4-1的房门。十分钟之后,覃、巫锁门离开。
正月初五晚上8点41分,覃国省提着水果敲门,黄牟泉开门,将人迎进屋。10点25分,覃国省独自从4-1出来,带着手套与鞋套,背着一个大包,关门之后用布在把手、锁上擦拭,最后走去镜头的拍摄范围之外,半分钟后再次出现在镜头中,快速下楼。
10点53分,身穿环卫工制服的巫震出现,和覃国省一样,也消失在同一个方向,回来时手上就多了一把钥匙。
11点16分,4-1的门再次打开,巫震拖着一个环卫专用麻袋出现,从比例与形状来看,麻袋里装着的很可能是一个人。关门之后,巫震向楼梯方向走去。
在经过摄像头时,巫震忽然抬起眼,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看向摄像头。
“哎呀!”周愿叫了声。
难怪徐婆婆会以为摄像头被发现,巫震这一眼与看视频的人等于对视。
萧遇安抱臂站在显示屏前,“巫震只是有看向摄像头的动作,但从他后面的行为来分析,他并没有发现这个微型摄像头。”
方远航点头,“否则他肯定放不下徐婆婆。”
“但视频只拍到巫震带着黄牟泉的尸体离开。”周愿说:“巫震会怎么处理尸体呢?”
“离山祥街4公里远有个殡仪馆。”方远航说:“巫震会不会将尸体带过去烧了?”
肖满嗤之以鼻,“你这想法也太不切实际了,殡仪馆是你想烧尸体就能烧啊?没有死亡证明,现在哪家殡仪馆敢随随便便烧尸体?”
“没有死亡证明也能烧,只要有门路。”萧遇安说。
方远航瞪了肖满一眼。
肖满毫不留情地瞪回去。
“但巫震不是找得到这种门路的人。”萧遇安又道:“他穿的是环卫工的衣服,大概率不仅搞到了衣服,还搞到了一辆手推垃圾车。环卫工最不引人注意的去向是哪里?”
“街道的环卫办公室……垃圾处理场!”方远航右拳砸在左手手心,旋即皱眉,“但也不对啊,如果巫震在垃圾处理场抛尸,不可能没有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