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同卵双胞胎,”俞寒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千分之三的几率。”
这时,跪在墓前的人终于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来面向他俩。
在得知对方不是孤魂野鬼后,彤梓青借着光好好地看了看他,最终还是辨认出了俩人些许的不同。虽说相貌上看来依旧是严丝合缝儿,但这人的五官明显比小峰更粗粝些,身材也更结实,肤色近乎古铜。
他问:“你们是谁?”
彤梓青这次刚想张嘴,就被俞寒把话接了过去。“兄弟,不如你先自报家门?”
“我叫梁小岭,”对方的回答简单直接,“是梁小峰的双胞胎弟弟。”
彤梓青不由得感叹道:“果然是双胞胎啊!不光模样儿像,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梁小岭听了这话笑了笑,只是这笑里全是苦涩的味道。他说:“是,我妈活着的时候都分不清谁是谁。”他说着就把肩上的背包取了下来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几个便携式的汾酒口杯来。梁小岭撕开其中一个,弯腰把酒轻轻地撒在了墓碑前。
汾酒特有的馥郁清香顿时和寒夜的凉意混作一团。彤梓青想,酒色财气,今儿晚上算是齐活了。
梁小岭撒完杯中最后一滴酒,直接坐到了墓前。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人,开口道:“19岁那年,杀了你的心都有,可如今想再看你一眼就真的只能照镜子了。”这话说完,他扭过头来看着剩下的俩人,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挽留的意味。“你们现在就走吗?我有酒,也有故事,能陪我……和他待聊一会吗?”
彤梓青望着这张如同复制黏贴出来的脸,听着他语气里无尽的悲凉,一下子忘了交浅言深的禁忌。“行!”彤梓青拉着俞寒,俞寒抱着猫,集体又坐了回去,应急灯也放到了一旁取亮。
“来。”梁小岭又开了两个口杯,欠身递给了他俩 。
“他就算了,脑袋上有伤喝不了,”俞寒把猫递给彤梓青,把酒一并接了过去,说道:“我跟你喝。”
梁小岭跟俞寒一碰杯,各自仰头喝了一口。
白色的哈气从梁小岭的口中荡荡悠悠地钻了出来,他说:“你们既然能在生祭这天来看他,就肯定是自己人。”
“我是小峰哥的歌迷,”彤梓青道,“很喜欢他的歌儿。”
“嗯,”梁小岭点了点头,“他活到这个岁数也没挣着什么钱和名声,死了能落着一点点喜欢和惦念,也值了。”
彤梓青忙解释:“其实不至一点儿,悼念他的活动我在场,一屋子人呢。”
“那个活动我看了,”梁小岭顿了顿,说,“就是因为前几天搜到了那个视频,我才知道小峰人已经不在了。”
“啊?”彤梓青一愣,忙问道:“你前几天才知道?”
“我这些年都在埃塞X比亚境内修铁路。我们待的那地方鸟不拉屎,连通信信号都时有时无,所以几乎和国内算是断了所有联系。但其实……”梁小岭又喝了口酒,“其实就算是能联系上,梁小峰除了逢年过节会发信息问候一下,偶尔再给我汇些钱外,平时也是不联系的。”
“为什么啊?双胞胎,实打实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电视里说你们连DNA都一样,”彤梓青扭头问俞寒,“哥,你刚说是同卵双胞胎的几率是千分之几来着?”
“千分之三,”俞寒答道,“且除了DNA外,血型、智力、甚至某些生理特征,对疾病的易感性等都几乎是一致的。”
“是啊……”梁小岭冲着照片里的人举起了杯中酒,喃喃道,“梁小峰,咱俩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缘分,怎么就走到今天这地步了呢?”说完,他一口干了剩下的酒,紧接着又开了一个口杯。
“夜长得很,”俞寒劝他,“慢点喝。”
“不怕,别的不敢说,酒量我早就练出来了。”对方摆摆手,两只眼睛里似乎盛着生活的全部隐秘和迷茫,一只望向混沌的前世,一只看着晦暗的今生。他说:“我刚才喊他哥,是欠他的。其实,我从小只叫他梁小峰。他越是不乐意,我就越这么叫。还老欺负他,反过来逼他管我叫哥。我当时想,凭什么梁小峰是哥啊?就凭他先从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再说,到底是谁先出来的,哪个敢打包票?”
彤梓青在旁边听着,心想,摊上这么个弟弟,这小峰哥也是够倒霉的。
梁小岭盘起了腿,双臂向后撑着地,扬头继续道:“后来......先是爸在外面工地干活时候被塔吊砸死了,紧接着妈生了场病也没了,我就怕了。从那时起,我就不欺负他了,但死活也不肯叫他哥。只是每天都小心看着他,生怕梁小峰哪天也突然不见了。”
彤梓青作为独生子女,就算无法对兄弟姐妹一同成长起来的那种亲厚感同身受,也能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一双孤儿对彼此深沉的依赖。
“要说梁小峰是真没用。不管是平日里扫屋做饭,还是跟村里豁出命来争低保的名额;不管是和邻居家的娃在田间地头打架,还是在学校吃饭的时候抢馒头抢菜,都得指着我。我要是不逼他,梁小峰恨不得衣服都不换,澡都不洗,成天就只会拿着个二手mp3听,耳机线都是烂的。”梁小岭边说着,边活动了一下手指,好像在捋一根看不见的线。
“我俩虽然没爹没妈,但好歹还有间能住人的破屋子。而且那时候镇子里有人捐了学校,我俩就把书一直念到高中毕业。成绩嘛,马马虎虎,所以谁也没指望着能上个大学什么的。可万万没想到,梁小峰这混蛋非得要去B市搞音乐,还说喜欢音乐的人都去那里。”
梁小岭摇了摇头:“我觉得他纯粹是异想天开,B市是什么地方?我们这种没出身没钱没路子没学历,一穷二白的乡下娃,就算去了那里也是靠卖体力混口饭吃。搞音乐?谈梦想?配吗?”
“可小峰哥确实有才华啊,”彤梓青忍不住插话,“我最迷茫的那几年总翻来覆去地听他的歌儿。小岭哥,说句酸点儿的话,这些作品给了我很多力量。”
“穷人有才华才是最危险的,因为除了这个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别人稍微夸一句,你就恨不得挖心掏肺,把自己整个刨开给人看。可之后呢?年轻的光景就这么短短几年,热情梦想都烧没了的时候,好刚锈成了渣,谁来把这口子给你缝起来?”
彤梓青听了这血淋淋的话,心底免不了一片荒凉。梦想二字看起来热血,讲出来感人,落在柴米油盐上,却依旧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梁小岭叹了口气道:“那天晚上......我俩打了一架。我看着他倔得跟头驴似的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如果让他去了B市,梁小峰迟早会跟爸妈一样彻底不见。我当时脑子一热,下手……下手就没了轻重,第二天一早他人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Tag里放了搞笑,但这个复线的故事可能会稍稍致郁,以免大伙儿骂我货不对板,我先主动给各位鞠躬道歉。今天正式入V,谢谢很多从我一开始发文就互动的小天使们,让我一个冷文作者感受到了春天~谢谢三月要减肥、我是一只鱼、长岛热汤、天才小混儿、Soothe、小昭2046的打赏!感谢钢镚儿成精,你是我第一个单章订阅的读者,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下班二更】
第36章 我要拿这条命,换个真相(二更)
梁小岭像是想起了那晚刀折矢尽的惨烈,他愣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后来,我们就此没了联系。我去了特区打工,为了能在夜里一觉睡到天亮,我白天就在工地拼命干活,一点都不惜力。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收到了梁小峰给我发来的消息,说自己在B市的一个酒吧里找了份驻唱的工作,现在挺稳定的,让我有时间去看他。”
彤梓青想,可能是小峰想通了。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哪儿能记恨一辈子呢?
“我当时特别开心,觉得漫天都是大太阳,心里的发霉的地方一下子全干了。第二天我就跟工头商量想请几天假去一趟B市。我想,平时自己几乎是一人做两个人的工,他也一口一个老弟叫我,应该可以通融下。没想到,对方翻脸不认人,所以我连最后一个月的钱都没要,直接就走了。”
“到了B市,当晚我就找到了那个酒吧。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梁小峰正经在台上唱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些旋律特别熟悉,恨不得他唱上一句我就能接下一句。可能......这就是双胞胎吧。” 梁小岭的嘴角微微抬了一下。
“两年的光景,我还是跟土包子一样,但梁小峰已经很像城里人了。他看见我来了,笑着跳下台,一猛子扎进我怀里。我浑身的血顿时就烧开了,咕嘟咕嘟的......”
彤梓青觉得自己隐约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些什么,可他不敢确认。
“但没想到,他还叫来了一个女孩子,老高的个子,瘦得要命。她跟我打招呼,梁小峰介绍说,这是他女朋友,还让我管她叫嫂子。”
梁小岭再度陷入沉默,俞寒这时举起酒来,用沿口往对方杯子的腰部轻轻碰了一下。
梁小岭喝了口酒,缓了缓,继续道:“她长得不好看,要我说,还不如村里家里一炖肉就偷出来给我们吃的英子。但小峰说这是高级审美。可惜我既不懂什么是高级,也不懂什么是审美,我想,我已经不懂他了。我只知道那颗被我吊了一路的心,彻底化成了水,一个劲往低处流去,拦都拦不住。”
“梁小峰让我留在B市,说机会多,自己这两年也认识了些朋友,生活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那天晚上,我俩说着说着就又说崩了,我讲了很多话,很多......不过脑子的话,这回换成了我第二天一早不辞而别。后来我辗转去了几个城市打工,最后赶上个劳务派遣的机会,就去了埃塞X比亚。”
“听着好遥远啊,”彤梓青问,“那你一个人离乡背井的,这些年日子过得怎么样?”
梁小岭笑了笑:“其实,那边除了天气太热,吃的不习惯外,生活还挺惬意的。不工作的时候,我就看当地居民弹奏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我根本不认识的乐器,还总被他们拉着一起在篝火旁载歌载舞。我们项目上有一个工程集成设计师叫覃哲,人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知识分子,不过却对我这样的粗人挺和气。放长假的时候,他带我去看过地球上最长的裂谷带;还有传说中按照神谕,在岩石的巨大深坑建起来的宏伟教堂。我老是想,要是梁小峰这时候能在就好了,他肯定喜欢这些东西。”
“两个月前,赶上当地有一个节日,我就和覃哲去了西北部的一个自治区。他说要带我看什么文化遗址,史前文明。可谁也没想到,我们刚一道那里,还什么文明都没瞅见,就赶上了当地武装份子搞政/变,直接就把我俩俘虏了。”
“啊!?”彤梓青脑子里开始自动浮现出电影里硝烟弥漫的场景。
“其实这在当地不算什么新鲜事,中国脸在那地方好使,我们也就没太紧张。常理来讲最多也就是把我俩关一阵。可收押我俩的时候,其中有个一脸凶相的大个子故意摸覃哲还要带他单独离开。我一下子就急了,也没想着敌众我寡就冲了上去开始动手抢人。这么一来,所有人就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我们正在混战的时候,好像谁嚷嚷说正规军来了,我当时以为老天爷开眼,要不今天就算交代这里了。可没想到,有人一慌,手里端着的枪就走了火,子弹直接就打在了我的左胸上。”
梁小峰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谁都能听出来当时的刀光剑影,鲜血四溅。
“这么凶险?”俞寒也忍不住开口问,“当地的医疗条件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梁小岭摆了摆手,“真有事就活不到今天了。说来也奇怪,当时一点都不觉得疼,只觉得冷。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看见了梁小峰。我看见他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脸上是那种好乖好乖的表情。他对着我说,小岭,别睡。我说,我累了,我想回家了,家里有爸妈,有梁小峰,没有嫂子。他说,那我喊你哥好不好?小时候你闯祸被爸揍,疼得饭都咽不下了。我一喊你哥,你就美得满院子跑。哥,你活下去,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以后见了我,再把这声哥还给我,我等着你。”
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就从彤梓青眼睛里涌出来了,吧嗒吧嗒地落在了煤球儿脑袋上。他终于知道刚才那惊心动魄,一声儿比一声儿高的“哥”是怎么回事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悔恨是毒不是刀,未必一招致命,却深入骨髓,不知不觉间就能要了人的命。俞寒见状搂住了小声抽泣的人,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因为我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想见到梁小峰,管他叫哥,那怕他身边有别人。恍惚间,我觉得到了什么地方,有人开始给我脱衣服,打针,很温柔地跟我说话。后面的事我就不记得了,等再醒来,我发现自己的胸前包着厚厚的纱布,人已经躺到了医院的病房里。原来,那子弹打的到底是偏了些,我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一条命。”
只是此刻梁小岭的脸上却不见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他说:“我当时就想走,可覃哲和医生死活都不让我下床。我想,既然我答应了小峰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就不急在这一时。我在那边养了很久的伤,同时也托覃哲帮我办辞职和回国的手续。他还说他也想家了,要陪我一起回去。可是覃哲是工程师,又不是我们这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劳动力,哪能说走就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