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给了自己三秒钟的思考时间,起身就把邢楷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反锁了门,然后呢他没想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染上了毒瘾,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办过很多起涉毒案件,抓过很多吸毒贩毒的人,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毒品类型,深谙每一类毒品的危害,也深知染上之后的后果。
但自己亲自体验,这还真是头一回,所以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没见过彻底戒除毒瘾的瘾君子,他一次都没见过。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戒毒所里那些强制戒毒人员一幅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满脑子都是审讯室毒瘾上来一直发狂的嫌犯那副疯癫都样子,工作?爱情?人生?未来?全他妈扯淡,他连正常做个人的资格都没有了。接下来的生活将暗无天日,他将成为一团烂泥。
“阿铭,开门。”邢楷没有催促,没有斥责,就只是静静地在门外等着。
陆铭忽然想到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靠在门边试着去感受邢楷若有若无的气息,然后沿着门板慢慢滑下来坐在地上,然后蜷缩着双腿埋下头,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已经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了。”
陆铭很快感受到了身体的异样,冷,很冷,明明是夏季他却觉得自己像在冰窟里,视线越来越模糊,屋里的东西都漂浮在半空中,即使他拼命摇头眨着眼睛,那些飘起来的东西非但没有落在原处,反而重叠起来变得更多了,他看到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有的在拿着刀追砍他,有的在指指点点地嘲讽他,“滚开,都滚开!”
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些人赶走,全身上下就开始痉挛哆嗦,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突然钻进了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内脏,他的骨血,他觉得痒去抓的时候,身上却是疼的,松开手的时候,又忽然浑身都极痒无比,他渴望着某样东西,于是爬起满屋子翻找,看到桌子上的食物和水时,胃里突然翻滚,立刻呕吐起来,他一把把桌上一堆东西全都扫在地上,“我不要这个,我不要这个……”
他疯了一样在房间里一通翻找,“在哪,给我,给我一点,我受不了了,”脚底下猛地一疼,他踩到了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殷红的血流出来,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找毒品,浓重的厌恶感从心底里涌上来,种种举动让自己觉得陌生,“我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努力控制自己,但这样并没有用,他需要更大的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来压制身体对毒品的渴望,想到这他毫不犹豫地就往柜子上撞,一下又一下,反复地告诫自己要清醒。
房间里的动静让邢楷来不及找钥匙,他用力踹门,破门而入,进去就看见陆铭正拿着一个玻璃碎片往自己胳膊上划,而他的脸上已经全部都是血,“给我住手!停下来!”
邢楷夺过碎片扔到地上,抱着浑身是血的陆铭,“不要伤害自己,我不允许你伤害自己。”
“你走吧,回荆北去,离我越远越好,我会立即办理辞职手续,从你面前消失,我爸妈那边……”陆铭沉默了一会,“就说我死了。”
与其让他们看到我这幅鬼样子,还不如直接说我死了。
邢楷对这些话置若罔闻,“起来,我给你处理伤口。”
“走啊!我让你走没听到吗?”陆铭踉跄着站起来,双手用力去推邢楷,每一下都碰到他刚包扎好的伤口上,白色的衬衫被胸膛的伤口染红,但他全程眉头都没皱一下,身上的疼痛已经被钻心的疼痛取代了,陆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此时此刻都牵动着他的心,“阿铭,你受伤了,别乱动。”
“分手吧。”
邢楷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分手,我说分手你听不懂人话是吗?现在你没有任何理由待在我身边了,离我远一点,滚,滚啊!”
陆铭攥紧双手,指甲早已嵌进了肉里,他不知道自己是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说出这句刺伤彼此的话,但他知道,邢楷如果还不走,他就再也舍不得推开这个人了。
邢楷不但没有走,反而走过去死死地抱住他,用怀抱安抚着这个浑身长满刺,神经敏感到极致的小家伙,良久他感觉到陆铭把头埋在肩窝里小声啜泣,用眼泪宣泄着满腹的委屈,“我不要,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不要你离开我,我追了好久才追上的,我不要,我说的是假话,都是骗你的,我现在就后悔了,我后悔死了。”
“傻瓜,我知道。”邢楷抚摸着陆铭的头发,“那就不分,永远都不分好不好?”
他把陆铭圈在怀里,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阿铭,看着我,宝贝,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让你没有安全感了吗?在我面前觉得不堪吗?觉得我会因此离开你?是这样吗?记住,宝贝你记住,永远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你可以在我这里尽情地哭尽情地笑,尽情地宣泄着你所有的脾气,所有的怒火,展露你所有的面目,好的,坏的,你的一切都不需要对我隐藏,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你什么样子都都喜欢。在我这里,只有你离开我踢开我甩开我这种单项选择,不然我永远都不会放开你,不要轻易跟我提分手,睡了哥哥,要负责的。”
“你叫我什么?”
“宝贝儿,喜欢听吗?”
陆铭点头,“喜欢。”
“喜欢听那以后天天就这么叫好不好?”
陆铭点头,又扎进了邢楷的怀里,“我好难受,好难受……”
“我知道,戒了,宝贝,听话,我陪你把毒戒了。”
☆、刻骨
那注定是暗无天日的一个月。
如人间炼狱般炙烤煎熬着他们两个人,给人一种不得往生的错觉。
邢楷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把全部的心思都倾注到了陆铭身上,戒毒,绝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为了防止毒瘾发作丧失理智,做出一些根本无法控制的事情,陆铭要求把他捆起来,细长细长的尼龙绳一圈又一圈,一道又一道,沿着陆铭伤痕累累的身体绕了个死结。
攀岩捆绑,绳子是训练时最常用的工具,邢楷熟悉一百种不同绳子的系法,用什么样的力道什么样的手法能让人挣脱不了,这些他闭着眼睛都能做,绑个人而已,这么简单的事情他现在居然做得手忙脚乱漏洞百出,总是下意识地少绕几道,少收点力,以至于被陆铭嫌弃地调侃,“捆成这样我不到一秒钟就能跑出去,我们邢大队长在军队和警校是混过来的吗?”
而邢楷总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早知道学这些技能有一天是用来捆你的,干脆就不学了。”
陆铭刻意的玩笑也没能让邢楷一直拉拢的脸有任何改变,明明自己一身的伤,可他的眼睛偏偏就看不到,权当那条使用困难的左胳膊不存在,为了使陆铭尽快摆脱毒瘾他又不得不狠下心来,最终用了最大的力度把人束缚在床上。
而他只能眼看着陆铭身上的皮肤因为血液流通不畅一点一点地变青,变紫,看着他嘴里咬着毛巾在那样的捆绑下青筋暴起的无力挣扎,看着他浑身痉挛抽搐时而汗流满面时而瑟瑟发抖,看着他攥紧双手直到指甲刺破手心溢出鲜血,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直线消瘦。
那种从内心深处泛起的无助感和钻心剜骨的心疼几乎要将他淹没,几度摧毁他的理智,让他无数次想冲上去解开绳子抱起床上发抖的人安抚说,“不戒了,我们不戒了,”但陆铭总会在熬过每一次的毒瘾之后,在那种已经虚脱无力的情况下,敛起脸上痛苦的神色,露出一个弱弱的微笑,握住邢楷的手说,“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做你的爱人,我会向你证明,我有多爱你。”
时差总是昼夜颠倒的,陆铭时常会因为半夜毒瘾发作时整夜整夜睡不着,又会在熬了一个通宵之后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即使是睡着了也断断续续从梦中惊醒,然后花好长的时间来辨别现实和梦境,他的身体排斥所有正常的饮食,任何味道食物到了嘴里都会变成苦丁黄莲,咽下去泛着腐烂的腥味,然后再原封不动地吐出来,连带着肠胃也跟着受了一顿折腾,最后只能靠输液来维持身体基本的营养。
这种排斥反应一直持续了十天,后来才渐渐能吃点东西,十天后毒瘾发作的次数开始减少,但每次身体上那种犹如万蚁啮骨、万针刺心、万嘴吮血、万虫断筋、万刃裂肤的痛苦无论经历了多少次,都无法轻易熬过去。
除了买一些必需品,邢楷从来不离开,他最远的活动范围是偶尔到院子里打理一下房主种的花花草草,然后作为报酬摘下一两朵花插起来放到陆铭床边,有时候是月季,有时候是百合,更有甚者直接把一盆小苍兰搬进屋里,既然他暂时无法走出那个几十平米的房间,邢楷就想把外面的世界搬到屋子里给他看。
淡淡的花香萦绕在房间里,至少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不是行尸走肉般活着,而是真真正正地活着。
邢楷会在陆铭浅眠的时候帮他处理伤口,抱他去洗漱,为的就是不占用他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起初陆铭虚弱得没有任何知觉,直接就在浴缸里睡过去了,后面毒瘾发作次数少了,他就一声不吭地注视着邢楷,而这一次,在邢楷拿着毛巾为他擦手的时候,陆铭少有地握住了邢楷,嘴角上扬,勾勒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这一个月他脸上的表情都是痛苦的,偶尔挤出来安抚自己的笑容也是勉强的,以至于久违看这样简单纯粹的笑容时,邢楷有一瞬间恍惚,多久了呢?他已经被毒品活活折磨一个月了。
自从第一天来到这里他在房间里疯了一样翻找毒品之后,再也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那个字眼,也再也没有说过他难受,三十天,三个戒毒周期,他硬生生熬了过来,瘦了二十斤。
浴缸里的水温刚刚好,氤氲的水汽飘在空中,让陆铭周身都放松了下来,他又困了,这次好像是真的困了,就像远征了一个月的大将军,铩羽而归,用尽全力斩获了凯旋而归的战果,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躺下去就能睡到不省人事,“我好像,做到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睡着了,邢楷把他从浴缸里抱了出来,换了身舒适的睡衣,扔掉了床上的绳子,轻轻把人放了下来,吻了他的额头,“那就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中途没有惊醒,没有噩梦,也没有发作毒瘾,邢楷量了他的体温,又亲自跑了一趟医院,把他的血液、尿液全部送检,得到了完完全全阳性的结果,以至于一贯作风严谨不苟言笑的邢大队长差点在医院放飞自我,好在狂奔的同时及时封住了准备大喊大叫的嘴,才没有打扰医院病人的安宁,却还是在回去的路上揉了几下出来散步的萨摩耶,撸了撸路边正在洗脸的橘猫,就算被横冲直撞的外卖员差点撞个正着,却还是在外卖员紧急转弯道歉的时候笑着提醒人家注意安全,搞得快递员一度怀疑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陆铭是被一阵饭菜的香味叫醒的,随之而来的是他那咕咕作响以示抗议的胃,睁眼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多,外面的天刚暗下来,满天繁星闪闪发亮,有皎洁的月光照进屋子里,都用不上开灯,他从床上走下来,脚步依然有点轻飘飘的,他稍微舒展了一下身体,身上的肌肉还泛着阵阵的酸痛感,但完全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咔嚓一声,门在他动手开之前自己响了起来,邢楷刚推开门,就被陆铭抱了个满怀,刚睡醒的陆铭懒懒散散地拉拢着眼睛,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邢楷身上,原本就瘦的人再掉了二十斤肉,连正常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宽松了一大截,邢楷干脆直接把人抱起来,稍微用力把人往上一举,抬头对上陆铭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笑,“我家宝贝醒了。”
陆铭捧着他的脸低头吻了上去,以行动表示回应,醒了,而且很清醒。
“饿了吧,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
陆铭的肚子很识趣地叫了一声,“饿了,但我走不动了。”
邢楷拿下巴蹭了蹭陆铭的下巴,换了一个姿势,把人打横抱了出去,放在餐桌上,地都没让沾一下,“等着。”
说完邢楷转身去了厨房,他今天穿了一身休闲套装,袖子挽上去,腰间系着围裙,和平时穿警服绷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完全不用,厨房偶尔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切菜声,伴随着饭菜在锅里滋滋作响的声音,让陆铭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看邢楷做饭,他居然会做饭
惊讶完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一个人在国外生活那么多年,不会做饭才奇怪吧,只是家里有沈灵在,厨房永远都是闲人免进的地方,他确实没见过邢楷下厨的模样,但从这满屋子飘荡的饭香来判断,味道绝对不差。
这一个月他对食物的概念就是莫须有的嫌弃,吐了不知道多少回,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不知道打翻了多少次,原本以为那些都是外卖,现在回想起来每天不带重样的荤素搭配,时令果蔬,谁家的外卖这么贴心?
而他无一例外把邢楷送过来的饭菜全打翻了,虽然并非出于本意,但随后邢楷总会不厌其烦地端过来新的一份,再打翻,再送……直到他肯吃为止。
他忽然想到邢楷一个人在房间里收拾满地狼藉的饭菜时的样子,心骤然一沉,泛着阵阵压不下去的心疼,懊悔愧疚一下子涌上来,“我到底干了什么混账事?”
他走到厨房里突然从身后抱着邢楷,“以后你亲手做的东西,我一定全都吃光,一点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