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离含着手指,看着杜景之轻轻点了点头。
「你看,这不是好了吗!」杜景之笑了笑,把怀中的李非离向嬷嬷递去,「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再摔着了。」
嬷嬷伸手要接,李非离却突然把脸别过去,两只手死死搂住杜景之的脖子。
「不要!非离要太傅!」
杜景之拍拍他温暖的小小身体,对嬷嬷说:「好吧,让殿下在我这里玩一会儿好了。」
嬷嬷有些犹豫,李非离却破啼为笑,在杜景之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太傅好,非离喜欢!」杜景之也跟着笑,在李非离柔嫩的脸上亲了一下,「非离殿下乖,太傅也最喜欢非离殿下了。」
李非离显然很开心,搂着杜景之的脖子叫:「太傅娘!」
嗯?杜景之不解地看着嬷嬷,嬷嬷也困惑地摇头。
「殿下,你叫微臣什么?」
「非离要娘,要太傅当娘!」李非离年纪虽然幼小,口齿却相当清晰。
杜景之的脸红到了脖根,尴尬地看了一眼捂嘴偷笑的嬷嬷,只好沉下脸来对李非离说:「殿下,不可以随便乱说。太傅是男子,不可以当殿下的娘。」
李非离那双神似李崇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杜景之,突然又哭起来。
「不要,不要,非离就要太傅娘,太傅娘!」
杜景之急了一头汗,只得一边点头一边拍着李非离。
「好好好,殿下莫哭,殿下莫哭。」
耳边忽听一声轻笑,杜景之抱着李非离偏身来看。李崇恩嘴角噙笑,双臂抱胸,倚在门框上一副看戏的样子。小瑞子则垂手侍立一旁,一双眼睛骨碌碌直往自己身上瞄。
「太子殿下!」嬷嬷行了礼,垂手退在一边。
「殿下?」杜景之想要行礼,怎奈李非离搂得死紧,只好抱着他欠了欠身,「微臣杜景之见过太子殿下!」
李崇恩笑着,对李非离招了招手:「非离,下来罢,别再缠着太傅了。」
李非离看看杜景之又看看李崇恩,十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杜景之连忙把他放下。李非离跑到李崇恩的近前伸手要抱,李崇恩一把将他抱入怀里。
「殿下怎么今日有空来到微臣住处?」杜景之把外袍系好,整了整衣衫,「不是明日授课吗?」
李崇恩空出一只手,轻轻抚弄李非离的小脸,一边悠然地说:「哦,今天非离特别顽皮,总吵着要见你,我就带他过来了,谁知道这小家伙脚快得紧,把我们都拋在后面了。」李崇恩轻笑了声,在儿子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刚好我对太傅前日所讲的义理之道还有些不解之处,顺便过来向太傅请教一二。」
杜景之点了点头,放眼望去,抱在李崇恩怀中的非离虽然容貌娟秀如同其母,但眉眼之间分明有七成李崇恩的影子,看他们父子亲密的样子,心头没来由得一动。
「殿下,景之昨夜还在赶皇上要求的书稿,熬了一夜,现在着实有些倦了。如果殿下不介意,是不是可以等到明日再说。」杜景之拱了拱手,送客的意图昭然若揭。
为什么太傅对自己总是如此冷淡呢!难道自己曾几何时言语行动中对太傅有不敬不到之处吗?李崇恩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转身把李非离交给嬷嬷。
「你带非离先回紫辰宫吧,我跟太傅还有事相商!」
「不,不要!」李非离拼命扭动身躯表示抗议。
「小殿下,」小瑞子忙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竹蜻蜓来,边在手中转边逗他,「来来,你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李非离的注意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等到小瑞子把竹蜻蜓在掌心转啊转得转飞到天上,李非离的心也跟着全飞了出去。一边咯咯地笑,一边伸着手啊啊的叫。小瑞子对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带着李非离快速地离去。
「太傅!」李崇恩走近几步,「用不着你多少时间,不会耽误你歇息的。」
看李崇恩走近,杜景之不觉后退了数步,倒让李崇恩觉得有些尴尬起来。不知为什么,只要自己与杜景之两人单独相处,杜景之就会如同一只长满尖刺的刺猬,不但跟自己保持距离,而且说起话来不是冷若冰霜就是暗嘲明讽。
「太傅,我又不会吃了你!」就算脾气再好,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如此对待,泥人儿也会发火了吧。更不用说,除了对自己,杜景之对任何人,甚至是小猫小狗也是温和有加,笑脸相待。李崇恩不觉有些气闷。
杜景之低了头,口中语气丝毫没有变化:「殿下,微臣实在是很累了,我明日自会去紫辰宫,请殿下先回吧!」
李崇恩觉得很没趣,皱了眉道:「太傅,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如果实在不愿与我交谈,那我干脆明日请父皇旨,你日后不必再去紫辰宫好了。」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累了!」杜景之抬起头,眼看着李崇恩,「景之一夜未眠,请殿下体谅。」
「算了,既然如此,太傅你早些歇着吧。」 李崇恩张张嘴,放弃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李崇恩一离开,杜景之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床上,汗水顺着额角流了下来,双手也在微微发抖。一点没有变,杜景之颓然地倒身在床上。只要跟他单独相处,心脏就会不听使唤地乱跳,四肢,五腑,全身上下,无一处正常的。
李崇恩郁闷地走在廊下,为再一次的挫败而气恼。
因为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所以当得知自己将有一位太傅之时,着实抗拒了多次。直到见了杜景之,抗拒之情便烟消云散了。就算朝中对杜景之年纪轻轻便做了太傅议论纷纷颇多微辞,李崇恩也不觉得有什么。对杜景之,他有一种从心底而生的亲近与喜爱。且不说他的才学得到过周侪甚至是帝后的夸奖,也不说他的容貌举止更是朝中无数人羡妒的对象,只看着他的眼睛,李崇恩就已认定杜景之是可以尊重、信赖、交心并相契的。除了他是由号称「混世小魔王」的皇弟李崇义推荐这一点让人心中不安之外,李崇恩对杜景之的一切都相当满意。
「我并不仅仅当他是太傅啊!」李崇恩常常这么想。「我是真心想与他作朋友。」甚至是知己。
李崇恩常常会想起前年八月十六的夜里,第一次见到杜景之的情景。那双充满关切的明亮眼睛以及被抱满怀时的温热身体。每次一想到,心就像放在暖炉上烘烤立刻就热了起来。那种感觉,就算是和妻子在一起时也从没有体会过。
可是后来的杜景之,就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李崇恩叹了一口气。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说话冷淡而疏远,时而中规中矩过于拘泥于礼数而叫人不得亲近,时而逾越礼制地对自己冷言冷语而叫人生气,每每克制不住时,一见到他那双好似藏了太多秘密而略显痛楚的眼神时,李崇恩总会心软气消。
太傅果然是藏着秘密的人啊!李崇恩这么想。常常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灼灼视线,李崇恩用不着回头也知道那是杜景之在盯着自己看。如果转头回去,杜景之必然会别开脸而后一通冷嘲热讽。如是数次,李崇恩自己也学乖了,如果太傅要看,索性就让他看个够好了。
但是太傅的失常只在跟自己独处之时。只要有外人在,或是只要杜景之面对的不是自己,他的笑容必是温柔而令人舒心的,他的言语必是合体而令人尊敬的,他的行为必是从容而令人心仪的。
为何只是单单对自己?李崇恩常常会思考这个问题,而一但想多了,便总是会想到令自己心惊脸热的地方去。
不会的,太傅不是那种人!李崇恩每次一想到那里,就会自动将其打断。虽然心里一百个愿意甚至希望杜景之是那个意思,但李崇恩总悲观地认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或是肖想。
如果太傅真是那个意思呢?李崇恩的心怦怦地乱跳。自己一定会欢喜地接受吧,或许,自己有那样的想法也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杜景之啊杜景之,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四哥!你在想什么呢?」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声间让李崇恩吓了一跳。
「崇义?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李崇恩拍了拍胸口,「神出鬼没的,也不怕吓着人!」
「得了吧,我在你面前晃半天了,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那么出神,我要不出声喊你,你从我身边走过去也不知道。」李崇义撇了撇嘴。
李崇恩脸上有些发热,用手推了李崇义的额头:「你还是那么多话。说吧,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又要耍什么鬼花样?」
「你少乱说了。」李崇义把李崇恩的手挥开,「什么叫鬼花样,我哪里有耍什么花样!我今天是来找景之哥......杜太傅玩儿的。」说着,探头向李崇恩的身后看,「怎么,四哥刚从他那儿出来么?」
「你要是想找他就改天吧。」李崇恩把崇义的肩膀一转,「他昨天熬夜写书,现在已经休息了,你不要去吵他!」
「咦,这倒怪了,太傅熬夜你怎么会知道?」李崇义的眼珠儿转了转,「莫非......四哥你昨夜个儿一直陪在他身边,陪到今天他睡了为止?」说着,竟嘿嘿笑了起来。
李崇恩一皱眉:「你少说这种暧昧不清的话,我是刚刚去找他才被赶出来的。你今年十五都还没到,怎么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喂!」李崇义脸一沉,「四哥,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又没说你跟太傅如何如何,只不过说你陪他写书而已,用得着这么急着辩吗?怕是你自己脑子里尽想些什么什么事儿才会把我的话听岔吧!」
李崇恩被崇义堵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发虚,脸上火烧一般热了起来。李崇义看在眼里,心里越发笑开了怀,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
「对了,四哥,你说你刚刚被他赶出来,这是怎么说的!」李崇义哼哼两声,卷起袖子,「一个小小的臣子,竟然敢对太子无礼,不如我这就去教训教训他,好叫他知道礼义尊卑!」
李崇恩连忙拦住说:「太傅他并没有对我无礼,只是太累了,所以我自己就回来了,你可千万别乱来。」
可真是护着他。李崇义挑着眉,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
「对了,四哥,听说太傅自酿的酒已经可以喝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向他要酒喝的。」李崇义无聊地用手指卷着衣带,看似不经意地说,「他酿酒可真麻烦,我去年还特意差人跑去杭城给他带酿酒用的竹叶跟花瓣,更要命的是,他酿酒还非要用那里的水,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才把材料给他备齐的。花这么大功夫,酿出来的酒是什么味道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太傅会酿酒吗?」李崇义奇道。
「当然了,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四哥,不如改天我们一起去问他要来尝尝罢。」
「还是你自己去吧。太傅或许并不愿意送酒给我。」李崇恩苦笑一声。
「为什么呢?」李崇义颇为诧异,「他可是你的太傅呢,你们日日耳鬓厮磨,感情应该不错才是。」
李崇恩蹙着眉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为什么,太傅入宫一年多了,对我总是冷泠淡淡,若即若离,有时觉得近在咫尺,有时却又觉得如隔天涯,我一直弄不清楚太傅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崇义连连摇头。实在弄不懂杜景之在搞什么!枉费自己使了那么大劲儿把他弄进宫里来,这一年多里居然没有丝毫建树,长此以往,真不知何时才可以大功告成。眼珠转了两转,李崇义决定推上一把。
正说着,远远地走过来一人。年纪不大,但身板挺得笔直。肤色白晰,容貌俊美,高鼻深目与一般人不同,别有一番风情,只是神情冷漠,眉梢眼角带着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亲近。
「崇德!」李崇恩扬声叫他。
「九哥!」李崇义一边挥手,一边跑过去,搂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过来,「九哥,这些天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你好多次都没找到。」
李崇德微微点了点头,对李崇恩说:「四哥,我回来了。」说着,从怀中摸出去短短的翠玉笛儿交到李崇恩手中。
「辛苦你了。」不理会李崇义好奇的探寻眼光,李崇恩把笛子放入怀里,对李崇德说,「可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仅仅有这只笛子确实查找费事。」李崇德说,「我派人四处打听也没有什么消息,直到前日,我的一个下属在宫里的府库记录中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噢?」
「听说先祖开国之时,曾经得到过一件异宝,名唤『搜魂』,是一支无法吹奏出声音的短笛。」
「吹奏不出声音?那算什么宝贝!」李崇义奇道。
「它叫『搜魂』,当然是有异处的。不会吹的人这支笛对他自然没有什么用处,但如果是会吹奏的人,吹起『搜魂』,便能控制人的心智,让人神魂尽失,呆若木鸡,可以任人宰割。」
李崇恩听了心中似有所触,从怀里把短笛拿出来,细细地把玩。
「有那么厉害啊!」李崇义一双眼睛盯着短笛,蠢蠢欲动。「四哥,借我看一下吧。」
「不可!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你拿着,你一定又会找人来试。」李崇恩断然拒绝。
「给他看倒也无妨。」李崇德一旁说,「四哥的这支笛子形状质地虽然与记录中一般无二,且也无人可以吹奏出声音,但是我找了那么多乐家高手试过,没有一个人可以试出此笛功效,所以这支笛也不一定就是『搜魂』。」
李崇恩沉吟了片刻,接着问崇德:「那『搜魂』的下落可有记载?」
「只说是先祖后来将它赐予了一位功臣,册上语焉不详,其后便不知所踪了。我正在叫下属接着查。四哥如此看重这支短笛,怕搁在我这儿时间长了,所以先行将其送回。」
「如此辛苦你了。」李崇恩拍了拍崇德的肩头。
「四哥,崇义,我还有些事情未办,先行告辞,你们慢聊吧。」拱了拱手,李崇德转身离开。
「唉,九哥的个性还是这么孤僻,话说完就走,哥儿几个好好聊聊天不是更好吗?总是爱一个人呆着。」崇义嘴里嘟囔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李崇德离去的挺直而孤寂的背影。
「他小时候可是漂亮又可爱呢,当年宫里的人谁不喜欢他。」李崇恩叹着气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槿妃......唉!」
「不说这些没劲的话了。」李崇义拉了拉李崇恩的袖子,「对了,这支笛子你从哪里弄来的,我以前都没见过。」
「我也不知道。」李崇恩反复看着这支短笛,「有一天我醒过来它就在我怀里揣着了。听小瑞子说,我坠崖受了伤,怀里就一直带着这支笛子。本以为是宫里的东西,但后来一查,并不是宫里的。我总觉得这支笛子跟我有着莫大的关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你四嫂过世,我又想起来这支笛子,就托崇德帮我查一下了。」
「哦!」李崇义拉长了声音表示理解,垂下的眼帘却遮住了乱转的眼珠。
「走吧,四哥。既然见不到太傅了,我要去你的紫辰宫找非离玩!」
第9章
华灯初上,李崇义拉着李崇恩来到了吟墨轩外。
「景之哥哥,我们没来迟吧!」叩开门扉,李崇义笑着踏入房中。
杜景之有些讶异地看着跟在李崇义身后的李崇恩:「怎么,太子殿下也来了?」
「听崇义说太傅新酿甫成,所以跟过来讨杯酒喝,不知道太傅愿不愿意......」
「是嘛是嘛,四哥也不是外人,景之哥哥酿了那么多酒,给他喝几杯不会舍不得吧!」李崇义拿肩膀杠了下杜景之。
「微臣怎么敢!」杜景之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太子殿下肯赏光,景之荣幸之至。」
把二人请到内堂,桌上早已置备好了酒菜和两副碗筷。
「不知道太子殿下会来,所以我这里只备了两副用具。」杜景之有些为难地搓着手,「我再去叫人拿一副用具来吧。二位殿下请宽坐。」
「不用,不用!」崇义一屁股坐下,从袖筒里如变戏法一般掏出一双筷子一只酒杯来,「我早知道会这样,已经自备了。来来来,杜太傅,四哥,你们快坐下啊!酒呢?酒呢?我可是馋坏了!」
杜景之一笑,从桌上端起一只粗如儿臂的青竹筒,在崇义面前晃了晃:「这可不就是!」说着,拔开软木塞子,一股清香顿时迎面扑来。
「好香,好香啊!」李崇义嗅了嗅,大声赞叹。夺过杜景之手中的竹筒就往自己的杯中倒了满满一杯。酒色青翠欲滴,清澈无杂,在烛光映照下格外诱人。
「好漂亮的酒。」再叹一声,李崇义喝了一小口。入口绵软,滑入喉中,一股清甜自舌底泛出,「好好喝!」李崇义双眼发亮,一口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净,又抱起竹筒倒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