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细节并不能证明师以秋的存在,真正让我确认的,是师以夏的手。”
许瀚之眨了眨眼,这倒是他从来没注意过的:“手?”
祁陵将最后一口蛋咽下,喝了口水:“师以夏的右手食指上有个细小的疤痕,师以秋却没有,实际上约我出去的并不是师以夏,而是师以秋。”
那个疯疯癫癫,满身酒气的,是师以秋,而在他恢复五感后见到的,才是师以夏。师以夏是替师以秋顶罪的,所以他不会真的伤害祁陵。
而那时的师以秋,已经被师以夏禁锢起来了,师以夏算到了水绳会被冲破,却没想到时间会这么快。祁陵也并没有告诉他,这水绳是活物,雌雄双胜,一方消亡,另一半也会慢慢消失。
师以夏只是以为,当一切尘埃落定,师以秋就能清醒的认识到现实。
而他会代替师以秋,赎罪。
那个看起来冷漠的男人,心中盛着热烈的夏天。
祁陵看向门外的老树,苍郁的树冠茂盛,蝉鸣声声,树下是乘凉的老人,正打着牌听着曲儿。
尘世多美。
祁陵再次见到师以夏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男人从灵管局的大门走出,孱弱的像是大病一场,然而谁都知道,他的病不在身上,是在心里。
祁陵将失魂落魄的男人拉倒咖啡厅,两人第一次平静的进行了交谈。
师以夏和师以秋是一对双胞胎。
谁也没想到,隔了几辈的妖血会在双子的身体里激发。
比起一开始没有觉醒的师以夏,师以秋的妖血更杂乱,最糟糕的是,师以秋从出生起,就是一副半人半狼的样子。
这样的孩子注定是无法融入社会的,而已经没了传承的师家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最后他们的父亲,只能忍痛将师以秋藏起来。
不仅是将人藏起来,师以秋没有户口,没有社会关系,从小到大都住在老房子里,为此他们的父母将老宅附近的房子尽数买下,欠了一笔巨债。
可两个孩子从来不觉得苦,就这样,师以秋被养在了老宅里十几年。
而对于弟弟,师以夏的心情是复杂的,同样来到这个世界,他能像正常人一样,可师以秋却只能藏在阴影里,他心疼弟弟,宁愿和弟弟换一副身体。
后来,他们的父母接连去世了。
师以秋还是不能成功的变成人类,他就像一个怪物,在午夜梦回被自己惊醒。当他又一次在夜里大哭时,师以夏终于惊醒弟弟的异样,他开始试图带弟弟出去,去往深山,去往海峡,去所有人群稀少的地方。
这样的机会其实很少,师以夏要以一人之力撑起这个家,还要完成学业。但师以秋很乖,他喜欢在家里涂涂画画,慢慢竟也画出了些名堂——以师以夏的名义。
师以秋并不在意,有人喜欢他的画他很开心,师以夏也很高兴,模仿着师以秋的方式作画,倒是真的没叫人看出端倪。
上了大学的师以夏开始学习摄影,他拍下山川美景,做师以秋的眼睛。
再后来,两兄弟在深山旅行的时候,师以秋遇到了陆代云。
缘分有时就是那么巧妙,二十年没出过差错的师以秋,忽然暴露在这个女孩面前,而偏偏这个女孩,也是只狼妖。
陆代云没有嫌弃这个半妖,而是热心的和师以秋讨论画作,回到城市里,又开始想方设法的找能帮助师以秋的灵丹妙药,而在此期间,师以秋也偷偷喜欢上了这个活泼的小妖怪。
即便是半妖也能活得很长久,师以秋偷偷想着,这样他们还能在一起好久好久。
师以夏苦涩的勾起嘴角,祁陵也能够想到,从没真正交过朋友的师以秋,对陆代云怀有着怎样热烈的感情。
想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恒泽山道观里,陆代云找到了能够隐藏妖力的药。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第一次完全变成人类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
师以夏握住杯子,他是在成年是觉醒了妖力,那种撕裂身体的痛苦,他的弟弟却要时时忍受。
天空中的飞鸟正悠闲的飞过,车流穿行,没人会为他的故事停下脚步。人们匆匆的活着,哀悼着生活,享受着生活,喜怒哀乐藏在这座偌大的城市中,不值一提。
窗外娇俏的姑娘拉着心爱之人的手,带着愉悦的笑意走过,等着红灯的大叔开着车窗吸烟,顺手将空水瓶递给路边的环卫工人。
善意的恶意的,美好与丑恶,不论人或神,妖与鬼,不同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进行。
“所以给你法器的人,可以说是谁了吗?”
祁陵合起双手,师以夏没再私藏,开口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他的性别。”
“只是在阿云死后,他便出现了,他说可以帮助我替小秋抵罪。”
那时的师以夏,不会在乎对方是谁,即便是魔鬼,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献上自己的灵魂。
祁陵没再接着问,他盯着师以夏的双眼,用手机调出一个形状怪异的二维码:“这东西相当于卖身契,你以后可能会后悔。”
据他所知,目前灵管局内签订这个不合理条约的,只有夏炎之那个疯子一个。
也算是巧,两个人名字中都有个夏字。
师以夏没犹豫,扫了二维码开始填写信息:“只要能让他少受些苦,做什么都可以。”
祁陵眼底透出一丝困惑。
化作人形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全然理解人类的感情,或者说,他不明白所有动物的感情,即便他尽力模仿,也慢慢领会了一些情绪,可这种为别人牺牲的做法……他真的不理解。
就像他会照顾柳琉从茂,对灵管局每一个人都是爱护的。如果他们受伤,祁陵也会感到难过,被欺负,祁陵会毫不犹豫的替他们出头。可让他为了这些崽子去死,那就不太可能。
祁陵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乌阳来书店再次检查大阵的时候,便看到祁陵正在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他吊儿郎当的凑上去,以同样的姿势看祁陵的手心,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
“兄弟,看嘛呢?”
祁陵回过神,看乌阳一眼,默默的反转手掌,白光一现,他的手里便开出朵白色的小花。
这花的样子寻常,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那种,但乌阳却神色一凛,立刻严肃了起来。
“诶不是我说,祁陵你是不是有病?”乌阳竖起眉:“还把魂魄捏了朵花儿,多新鲜啊,您自个儿说说这里面藏的什么!”
祁陵面不改色:“一只狼妖的魂魄碎片。”
乌阳差点被气笑了:“嘿呦喂,合着您的妖魂不要钱是吧?”
祁陵点头:“不要钱呀。”
“你圣父?大白莲?真感人,给你鼓鼓掌啊,明天给你做一面锦旗?”乌阳转头变脸:“我呸,你知道你这样的现在通俗来讲叫啥吗,来跟我念——傻批!”
“这第几次了?就光我知道的,都第几次了,您就说说,您敢让灵管局那几个小娃娃知道吗?您敢让我女神知道这事吗?我跟你说……”
乌阳嘟囔了一大串,祁陵半句都没听进去,他转着手中的小花,脑海中响起那天与女孩谈论过的诗。
【和风送来的细语可是来自我离去的世界?那里含泪的歌声融进了一片欢快的静寂。】
【或许和风送来的竟是那小岛的气息?】
祁陵收起花朵,低声呢喃:“它在遥远的大海里,躺在夏日奇花异草的温馨的怀抱里。”
乌阳:???
乌阳喝了口水,苦口婆心的道:“我说话呢您听没听啊,你赶紧找个东西把他移出去。”
祁陵笑起来:“已经找到存放的容器了,我准备将她放到寒域。”
对于活物来说,寒域是避之不及的流放之地,可对于魂魄来说,万年冰川释放的能量却是滋养圣物。
大概有一天师以夏真的能得到充足的功德,替师以秋减去死刑,也许师以秋重回人间的那一天,能再牵起那个女孩的手。
————
下午一点,灵管局内一片安静。
勤劳的柳琉小公主仰躺在办公椅上,睡的口水直流。另一边的大白兔子屁股朝上,发出均匀的呼噜声。在他身上团着的是白脑袋的小天狗,大白兔每打一声呼噜,小天狗的耳朵就颤一下。
其他地区战况也相当惨烈,钱十四趴在办公桌,脑袋底下甚至放了个绣着牡丹国色的枕头——一看就是池羽友情支援的。
祁陵提着泡芙来的时候,硬是没忍心吵醒他们,就这么坐在一边,盯着从茂一抖一抖的小耳朵看了半天。
许瀚之推开门,望到楼下时,便看到这样的景象。
被工作压了一天的心情立时好转起来,他快步走到楼下,祁陵缓缓转头,对着他的方向做了个‘嘘’的动作。
平日里严谨规矩的人做起这动作太惹眼,许瀚之的呼吸停滞,悄悄咽了下口水,听话的放轻了脚步,走到祁陵面前挪了把椅子坐到旁边。
不能说话,想了一瞬,许瀚之拿出手机,开始给祁陵发微信。
[Schein:泡芙?]
祁陵抬眼,果然许瀚之的眼神落到那个橘黄色的袋子上。
[祁陵:是,还敢吃吗?]
许瀚之勾着唇傻笑。
他很想说,怎么不敢,你给的,毒药也吃。
但回复的却只有一个字。
[Schein:敢。]
明明两人同在一处,却要用着手机打字讲话,这感觉对祁陵来说比较新奇,不知不觉就和许瀚之多说了几句。
两人的交流终于不再限制于工作,随意说了一些其他话题。
[Schein:盛夏的演唱会,要去吗?]
祁陵瞬间顿住。
[祁陵:你有票?]
许瀚之没再打字,而是看向了祁陵,轻轻的点点头,用唇语道:有,刚好两张。
祁陵忽然觉得许瀚之看起来顺眼多了。
而在这静谧之中,一阵匆忙的脚步自楼梯口响起,祁陵不用看也知道是南翼,他善于飞行,走路的时候脚步便总是偏重一些。
南翼手里还提了个小孩子,一身红,脑袋上还绑了根红绳,活像是个人参娃娃。南翼将这小孩子扔到楼口的沙发上,面色冰寒,吓得小孩儿动也不敢动。
这动静不小,灵管局一众人纷纷惊醒,向楼梯口看去。
柳琉擦擦口水,伸了个懒腰:“南哥,你抓这小孩干嘛?”
她话说完,才看到祁陵,顺势看到了桌子上的泡芙,立刻眉开眼笑:“谢谢老大!”
说罢毫不客气的自己跑来拿走一盒。
从茂这才清醒,跳到桌子上用头拱柳琉的手:“替我拿一个。”
南翼也走过来挑自己喜欢的口味:“门口看见的,有鬼。”
池羽这才从睡意中挣脱:“哪里有鬼,什么鬼,找地府啊……”
祁陵揪了下大兔子的耳朵:“是这小娃娃有鬼。”
说罢祁陵也看向那小孩,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站起身走到那孩子面前站定,忽而笑起来。
巧了,这不是那天套他麻袋的小妖怪吗?难道是来找许瀚之的?
想到这里祁陵看向许瀚之,只见这人正乖乖的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连看也没看这小孩。
祁陵再转头,就连钱十四也是一脸吃瓜的样子,乐呵呵的去取泡芙。
奇怪了,祁陵再次低头看小娃娃,直接伸手提着小孩脑袋上的辫子将小孩提了起来。
“你是哪里来的?”
小妖怪虽然不觉得疼,但这姿势让她惶恐的很,面前又是自己讨厌的脸,立刻摆起架子来,冷哼一声将头扭走。
打了人还挺有脾气,祁陵笑了一声,将小孩拎起来晃荡:“快说,不然把你下锅煮汤。”
小孩一惊,大喊:“我又不好吃!你干嘛要煮我!”
周围的人都没说话,祁陵向来不会无缘无故难为人,更何况他是出了名的喜欢幼崽。
祁陵继续晃荡她,只把小妖怪晃得晕头转向:“你套麻袋打我,真当我瞎?”
小孩瞪大了眼睛,原来那天自己被发现了!
她脸上爬上一丝丝红,气鼓鼓的,祁陵瞧着有趣,又将她晃了两下。
“祁陵,你在干嘛!”
楼梯口传来女声,祁陵觉得挺耳熟,他转过头,看到的竟是奚夏的脸。
奚夏快步将小孩从祁陵手中解救出来,忌惮的看着祁陵。小孩被奚夏抱住,立刻砰地一声变成个大铃铛,钻到奚夏的怀里瑟瑟发抖。
“姐姐,他是坏人!”
祁陵挑起眉看着奚夏,奚夏的脸色随着小孩变回原形变得煞白,惶恐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奚夏嘴里吐出个字,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非自然事件。
然而她抬起头,发现周围的人一个个不是啃着泡芙就是在嗑瓜子,没有丝毫惊讶。
祁陵明白了,除了小铃铛,奚夏并不知道他们也是妖怪,于是好心的解释道:“这里,是灵管局。”
灵……管局……
奚夏后知后觉的懂了,却更害怕:“小铃铛不害人的!”
祁陵撇嘴:“她之前还套我麻袋。”
奚夏一惊,低头蹙眉:“你怎么能做坏事呢?”
许瀚之一见奚夏,心中的危机感暴增,他不动声色的走到了祁陵与奚夏之间,微笑着对奚夏道:“我们不会伤害她,但小孩子做错了事,总要教育一下,您说是吧?”